《文心雕龍》卷26神思詩解2臨篇綴慮博見能一筆到知止至精而妙
題文詩：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
司馬相如,含筆腐毫,揚雄輟翰,而做驚夢;
桓譚疾感,于苦思也;王充氣竭,于思慮也;
雖有巨文,亦思之緩.淮南崇朝,而賦離騷;
枚皋應(yīng)詔,而成賦也;曹植援牘,而如口誦;
王粲舉筆,而似宿構(gòu);阮瑀據(jù)案,而制書也;
禰衡當(dāng)食,而草奏也,雖有短篇,亦思之速.
駿發(fā)之士,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
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慮后,研慮方定.
機敏故而,造次成功;慮疑故而,愈久致績.
難易雖殊,并資博練.學(xué)淺空遲,才疏徒速,
以斯成器,未之前聞.于此是以,臨篇綴慮,
必有二患:理郁者也,其文苦貧,辭弱傷亂;
然則博見,為饋貧糧,真情貫一,為拯亂藥,
博而能一,有助心力.至一至義,氣正神清,
情真心一,心一精誠,精誠所至,通古達(dá)今.
情數(shù)詭雜,體變遷貿(mào),雖拙辭或,孕于巧義;
庸事也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
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無而有,思表纖旨,
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到知止.至精而后,
能闡其妙,至變而后,能通其數(shù),伊尹不能,
言鼎中變,輪扁者也,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應(yīng).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jié)慮司契,垂帷制勝.
【原文】全文1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jì)。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茨铣绯x《騷》，枚皋應(yīng)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gòu)，阮瑀據(jù)案而制書，禰衡當(dāng)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fā)之士，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慮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xué)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弱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shù)詭雜，體變遷貿(mào)，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應(yīng)。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jié)慮司契，垂帷制勝。
【原文分段釋解】2
人之稟才1，遲速異分2；文之制體3，大小殊功4。相如含筆而腐毫5，揚雄輟翰而驚夢6，桓譚疾感于苦思7，王充氣竭于思慮8，張衡研《京》以十年9，左思練《都》以一紀(jì)10：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茨铣绯x《騷》11，枚皋應(yīng)詔而成賦12，子建援牘如口誦13，仲宣舉筆似宿構(gòu)14，阮瑀據(jù)案而制書15，禰衡當(dāng)食而草奏16：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駿發(fā)之士17，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覃思之人18，情饒歧路19；鑒在疑后20，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21，慮疑故愈久而致績22；難易雖殊，并資博練23。若學(xué)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24，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25，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26，辭溺者傷亂27。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28，貫一為拯亂之藥29；博而能一30，亦有助乎心力矣。
【譯文】
人們寫作的才能，有快有慢；文章的篇幅，也有大有小。例如司馬相如含筆構(gòu)思，直到筆毛腐爛，文章始成；揚雄作賦太苦，一放下筆就做了怪夢；桓譚因作文苦思而生?。煌醭湟蛑鲇眯倪^度而氣力衰竭；張衡思考作《二京賦》費了十年的時光；左思推敲寫《三都賦》達(dá)十年以上：這些雖說篇幅較長，但也由于構(gòu)思的遲緩。又如淮南王劉安在一個早上就寫成《離騷賦》；枚皋剛接到詔令就把賦寫成了；曹植拿起紙來，就像背誦舊作似地迅速寫成；王粲拿起筆來，就像早已做好了一般；阮瑀在馬鞍上就能寫成書信；禰衡在宴會上就草擬成奏章：這些雖說篇幅較短，但也由于構(gòu)思的敏捷。
那些構(gòu)思較快的人，對寫作的主要方法是心中有數(shù)的，他們機敏得好像未經(jīng)考慮就能當(dāng)機立斷。而構(gòu)思遲緩的人，心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思路，幾經(jīng)疑慮才能看清楚，細(xì)細(xì)推究才能決定。有些人因為文思敏捷，所以很快就能寫成功；有些人因為多所疑慮，所以歷時較久才能寫好。兩種人寫作雖難易不同，但同樣依靠多方面的訓(xùn)練。假如學(xué)問淺薄而只是寫得慢，才能疏陋而只是寫得快；這樣的人要想在寫作上有所成就，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所以在創(chuàng)作構(gòu)思時，必然出現(xiàn)兩種毛?。核祭聿粫车娜藢懗鰜淼奈恼鲁３?nèi)容貧乏，文辭過濫的人又常常有雜亂的缺點。因此，增進見識可以補救內(nèi)容的貧乏；突出重點可以糾正文辭的雜亂。如果見識廣博而又有重點，對于創(chuàng)作構(gòu)思就很有幫助了。
【注釋】
1 稟：接受。
2 分（fèn糞）：本分。
3 制體：指文章的體裁、篇幅等。
4 殊：不同。功：成效、功用。
5 相如：指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著名作家，相傳他的文思較慢。《漢書·枚乘（附皋）傳》：“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王先謙補注引沈欽韓曰：“《西京雜記》：'皋文章敏疾，長卿制作淹遲，皆盡一時之譽?！焙P腐毫：古人寫作前常以口潤筆，兼行構(gòu)思。毫：即毛，指毛筆。腐毫：形容構(gòu)思時間之長。
6 揚雄：西漢著名作家。輟（chuò綽）翰驚夢：桓譚《新論·祛蔽》中說，揚雄寫完了《甘泉賦》，因用心過度，困倦而臥，“夢其五臟出在地，以手收而內(nèi)之”。（《全后漢文》卷十四）輟：停止。
7 桓譚：東漢初年著名學(xué)者。疾感：《新論·祛蔽》中說，桓譚想學(xué)習(xí)揚雄的賦，因用心太苦而生?。骸坝嗌贂r見揚子云之麗文高論，不自量年少新進，而猥欲逮及。嘗激一事而作小賦，用精思太劇，而立感動發(fā)病，彌日瘳（愈）。”
8 王充：字仲任，東漢著名思想家。氣竭：《后漢書·王充傳》說，王充“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隄u七十，志力衰耗”。
9 張衡：字平子，東漢著名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研《京》：寫《二京賦》。十年：《后漢書·張衡傳》：“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過分奢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即附會），十年乃成?！薄抖┵x》指《東京賦》和《西京賦》，載《文選》卷二、三。
10 左思：字太沖，西晉文學(xué)家。練《都》：指寫《三都賦》。練：煮縑（細(xì)絹）使?jié)嵃?，這里指推敲文辭，構(gòu)思作品。一紀(jì)：十二年?！段倪x·三都賦序》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說：“左思……欲作《三都賦》，乃詣著作郎張華訪岷邛之事。遂構(gòu)思十稔（年），門庭藩溷（藩籬廁所），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疏之?！x成，張華見而咨嗟，都邑豪貴，竟相傳寫?！?br> 11 淮南：淮南王劉安，西漢前期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崇：終。賦《騷》：指劉安所寫有關(guān)《離騷》的作品，現(xiàn)已失傳。高誘《淮南子敘》：“（劉）安為辨達(dá)，善屬文。皇帝為從父，數(shù)上書召見，孝文皇帝甚重之。詔使為《離騷賦》，自旦受詔，日早食已（完成）。上愛而秘之?！?br> 12 枚皋（gāo高）：西漢辭賦家。應(yīng)詔成賦：《漢書·枚乘（附皋）傳》說，枚皋為文敏疾，“上有所感，輒使賦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
13 子建：曹植的字。他是三國時期魏國著名文學(xué)家。援：持。牘（dú獨）：木簡，這里指紙。楊修《答臨淄侯箋》說，曹植“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見《文選》卷四十）。
14 仲宣：王粲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中最杰出的作家。宿構(gòu)：早就寫好的?！度龂尽の簳ね豸觽鳌氛f，王粲作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gòu)”。
15 阮瑀（yǔ語）：字元瑜，也是“建安七子”之一。案：當(dāng)作“鞍”?！度龂尽の簳ね豸觽鳌纷⒁兜渎浴氛f：“太祖（曹操）嘗使瑀作書與韓遂，時太祖適近出，瑀隨從，因于馬上具草，書成呈之。太祖攬筆欲有所定，而竟不能增損?！?br> 16 禰（mí迷）衡：字正平，漢魏間的作家。當(dāng)食、草奏：《后漢書·禰衡傳》說，禰衡在黃射的一次宴會上，“人有獻鸚鵡者，（黃）射舉卮于衡曰：'愿先生賦之以娛嘉賓。衡覽（攬）筆而作，文無加點，辭采甚麗”。又說：“（劉）表嘗與諸文人共草章奏，并極其才思。時衡出，還見之，開省未周，因毀以抵（擲）地。表憮然（不樂）為駭。衡乃從求筆札，須臾立成，辭義可觀?！?br>17 駿發(fā)：指文思的敏捷。駿：速。
18 覃（tán談）思：深思，這里指化很長的時間來思考，也就是文思遲緩。
19 饒：多。歧（qí奇）路：岔路。
20 鑒：察看清楚。
21 造次：倉猝，不加細(xì)思。
22 致績：與上句“成功”意近。績：功。
23 博練：廣泛的訓(xùn)練，兼指上文“積學(xué)”、“酌理”、“研閱”、“馴致”四個方面。
24 成器：有所成就。器：才能。
25綴慮：即構(gòu)思。綴：連結(jié)。
26 理：思理。郁：不通暢。
27 溺（nì逆）：沉迷，過分。
28 饋（kuì潰）：進食于人。
29 貫一：指要求有一個中心，也就是要有重點的意思。拯（zhěng整）：救助。
30 博而能一：指上面所講的“博見”和“貫一”的結(jié)合。
【原文】3
若情數(shù)詭雜1，體變遷貿(mào)2；拙辭或孕于巧義3，庸事或萌于新意4。視布于麻，雖云未費5；杼軸獻功6，煥然乃珍7。至于思表纖旨8，文外曲致9；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10，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11。伊摯不能言鼎12，輪扁不能語斤13，其微矣乎！
【譯文】
作品的內(nèi)容是非常復(fù)雜的，風(fēng)格也各式各樣。粗糙的文辭中會蘊藏著巧妙的道理，平凡的敘事中也可能產(chǎn)生新穎的意思。這就像布和麻一樣，麻比布雖說并不更貴重些，但是麻經(jīng)人工織成了布，就有光彩而值得珍貴了。此外有些為思考所不及的細(xì)微的意義，或者為文辭所難表達(dá)的曲折的情致，這是不易說清楚的，筆墨自然到此為止（空納萬境之意）。必須有精細(xì)的文筆，才能闡明其中的微妙之處；也必須有懂得一切變化的頭腦，才能理解各種寫作方法。從前伊尹不能詳述烹飪的奧妙，輪扁也難說明用斧的技巧，這的確是很微妙的。
【注釋】
1 情：指作品中表達(dá)的思想情感。詭（guǐ軌），不平常。
2 體：風(fēng)格。貿(mào)：變化。
3 孕：懷胎，這里指蘊藏。
4 萌：萌芽。
5 費：一作“貴”，譯文據(jù)“貴”字。
6 杼（zhù柱）軸：織機，這里作動詞用，指加工。
7 煥然：有光彩。
8 表：外。纖（xiǎn先）：細(xì)。
9 曲：曲折微妙。
10 闡：說明。
11 數(shù)：技巧、方法。
12 伊摯：即伊尹，名摯，湯的臣子。鼎：古代烹煮用具?！秴问洗呵铩け疚丁份d伊尹借烹飪的道理比喻治國平天下的方法曾說：“調(diào)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齊（高誘注：“和分也?！保┥跷?，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
13 輪扁：古代善于斫輪的工匠，名扁。斤：斧子。《莊子·天道》載輪扁講運用斧子的巧妙難于說明：“斫輪徐則甘（緩）而不固，疾則苦（急）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薄 ?br>
【原文】
贊曰：神用象通1，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yīng)2。刻鏤聲律，萌芽比興3。結(jié)慮司契4，垂帷制勝5。
【譯文】
總之，作家的精神活動和萬物的形象相結(jié)合，從而構(gòu)成作品的各種內(nèi)容。外界事物以它們不同的形貌來打動作家，作家內(nèi)心就根據(jù)一定的法則而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活動；然后推敲作品的音節(jié)，運用比興的方法。倘能掌握構(gòu)思的法則，創(chuàng)作一定能夠成功?！ ?/p>
【注釋】
1 象：指物象。通：溝通，結(jié)合。
2 “物以貌求”二句：講構(gòu)思活動中作者的心和物的關(guān)系，和本書《物色》篇中所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等句的意思相通。
3 比興：參看本書《比興》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比興方法的運用，和形象思維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劉勰認(rèn)識到比興是在作者的心與物象的交融過程中產(chǎn)生的，這是他的卓見。
4 結(jié)慮：與上文“綴慮”的意義相同，都指構(gòu)思。
5 垂帷制勝：這里是以軍機比喻寫作，認(rèn)為寫作和軍事上的運籌帷幄之中，便可決勝千里之外一樣，如能有卓越的藝術(shù)構(gòu)思，便能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垂?。悍畔箩∧唬冈谲娔恢??！稘h書·高帝紀(jì)》：“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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