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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的纂集與特點

北宋政權(quán)建立100余年間,學(xué)術(shù)文化事業(yè)出現(xiàn)繁盛景象。仁宗即位后,潛伏的社會危機逐漸暴露,“慶歷新政”曇花一現(xiàn),仁宗君臣面對內(nèi)外交困的時局,向往唐朝“為國長久”,掀起朝堂議政必引唐代故事的風(fēng)氣。在《新唐書》修成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批以《春秋》義例褒貶唐代史事的著述,其代表可謂孫甫《唐史記》75卷。孫甫以(舊)《唐書》“繁冗、遺略,多失體法”,“治亂之本亦未之明,勸戒之道亦未之著”,遂“用編年之體,所以次序君臣之事”。司馬光為之作“書后”,歐陽修、蘇軾等以其為舊史所不及。改用編年、效法《春秋》受到推重。孫甫說得非常清楚:“《春秋》記亂世之事,以褒貶代王者賞罰。時之為惡者眾,率辨其心跡而貶之,使惡名不朽。為君者、為臣者見為惡之效,安得不懼而防之,此戒之之道也?!盵1]在這樣的社會、學(xué)術(shù)氛圍下,司馬光登上歷史舞臺,一方面從政實施其改變社會危機的主張,一方面進行著述改斷代紀(jì)傳史為通古編年史,將中國編年史推向頂峰,與紀(jì)傳史始祖司馬遷并駕齊驅(qū),被譽為“兩司馬”,成為中國史學(xué)最高成就的象征。

 

一、纂集經(jīng)過

 

《資治通鑒》的纂集,應(yīng)當(dāng)從《歷年圖》說起。英宗即位第二年改元治平,治平元年(1064)三月,司馬光進其所纂《歷年圖》,則《歷年圖》當(dāng)纂于此前。《記歷年圖后》述其初衷:“光頃歲讀史,患其文繁事廣,不能得其綱要,又諸國分列,歲時先后,參差不齊,乃上采共和以來,下訖五代,略記國家興衰大跡,集為五圖。每圖為五重,每重為六十行,每行紀(jì)一年之事。其年取一國為主,而以朱書他國元年綴于其下。蓋欲指其元年,以推二、三、四、五,則從可知矣。凡一千八百年,命曰《歷年圖》。其書雜亂無法,聊以私便于討論,不敢廣布他人也?!盵2]此時司馬光主要考慮的是舊史“文繁事廣,不能得其綱要”,“諸國分列,歲時先后,參差不齊”,集為五圖,用朱、墨兩色文字,都是為了“聊以私便于討論”。而且其起始之年為“共和”,并非戰(zhàn)國“三家分晉”。隨后不久,奏其《通志》8卷,進書表這樣寫:“臣有先所述《通志》八卷,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盡秦二世三年,《史記》之外,參以他書,于七國興亡之跡,大略可見?!盵3]《通志》8卷,即《資治通鑒》周紀(jì)5卷、秦紀(jì)3卷。


治平三年(1066)四月,英宗“命龍圖閣直學(xué)士兼侍講司馬光編歷代君臣事跡”,于是司馬光進奏曰:

 

自少已來,略涉群史。竊見紀(jì)傳之體,文字繁多,雖以衡門專學(xué)之士,往往讀之不能周浹,況于帝王,日有萬機,必欲遍知前世得失,誠為未易。竊不自揆,常欲上自戰(zhàn)國,下至五代,正史之外旁采他書,凡關(guān)國家之盛衰,系生民之休戚,善為可法,惡為可戒,帝王所宜知者,略依《左氏春秋傳》體,為編年一書,名曰《通志》。其余浮冗之文,悉刪去不載,庶幾聽覽不勞,而聞見甚博。……頃臣曾以戰(zhàn)國八卷上進,幸蒙賜覽,今所奉詔旨,未審令臣續(xù)成此書,或別有編集?若續(xù)此書,欲乞亦以《通志》為名。其書上下貫穿千余載,固非愚臣所能獨修。[4]

 

同時,以劉恕、趙錫君皆習(xí)史學(xué),為眾人所推,欲望特差二人同修。“詔從之,而令接所進書八卷編集,俟書成取旨賜名。”其后,趙君錫以父喪而不赴,命劉攽代之。


據(jù)司馬光后來所寫《資治通鑒進書表》追述,“先帝仍命自選辟官屬,于崇文院置局,許借龍圖、天章閣、三館、秘閣書籍,賜以御府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神宗即位當(dāng)年,治平四年(1067)十月,親制序云:“嘗命龍圖閣直學(xué)士司馬光論次歷代君臣事跡,俾就秘閣翻閱,給吏史筆札,起周威烈王,訖于五代”,“凡十六代,勒成二百九十六卷,列于戶牅之間而盡古今之統(tǒng),博而得其要,簡而周于事,是亦典刑之總會,冊牘之淵林矣”,“賜其書名曰《資治通鑒》,以著朕之志焉耳”,令書成后寫入,司馬光立即寫了《謝賜資治通鑒序表》。同時,“又賜潁邸舊書二千四百二卷”[5]。熙寧三年(1070)六月,司馬光請以范祖禹同修。元豐元年(1078)九月劉恕卒,十月請以子司馬康充編修《資治通鑒》所檢閱文字。其后,神宗又“賜以潁邸舊書二千四百卷”。


參預(yù)全書編纂者,前后總共5人,即進書表末所列名單:檢閱文字——司馬康,同    修——范祖禹、劉恕、劉攽,編集——司馬光。同修三人,劉恕、劉攽先入局,劉攽負(fù)責(zé)漢,劉恕負(fù)責(zé)三國兩晉南北朝至隋。熙寧三年范祖禹入局后,負(fù)責(zé)唐及五代,如司馬康所云:

 

此書(《資治通鑒》)成蓋得人焉?!妒酚洝贰⑶昂鬂h則劉貢父,三國歷九朝而隋則劉道原,唐迄五代則范純甫。[6]

 

自清全祖望《通鑒分修諸子考》提出劉攽負(fù)責(zé)兩漢至魏晉南北朝,劉恕負(fù)責(zé)五代,范祖禹負(fù)責(zé)唐以來,兩種說法長期并存。近30年來較為通行的說法是:劉恕、劉攽先入局,劉攽負(fù)責(zé)漢,劉恕負(fù)責(zé)魏晉南北朝至隋,范祖禹入局后調(diào)整分工,劉攽接替劉恕負(fù)責(zé)南北朝,范祖禹負(fù)責(zé)唐,劉恕轉(zhuǎn)而負(fù)責(zé)五代,劉恕卒后,五代由范祖禹接替。[7]


分工的同時,從收集資料到進行編纂,有著一套嚴(yán)謹(jǐn)?shù)某绦颉帉憛材?、長編,進行考異,最后定稿。所謂叢目、長編,從司馬光《答范夢得》的書信中“夢得今來所作叢目”以及“自《舊唐書》以下俱未曾附注,如何遽可作長編”等內(nèi)容知道,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又明確指出:“臣竊聞司馬光之作《資治通鑒》也,先使其僚采摭異聞,以年月日為叢目。叢目既成,乃修長編?!盵8]據(jù)此書信,叢目,以一書為主,標(biāo)出事目,按時間順序剪貼排列,然后將收集的相關(guān)史料增補進來,附注史料出處,即所謂“稍干時事者,皆須依年月注所出篇卷于逐事之下”,“無日附于其月之下,稱是月;無月者附于其年之下,稱是歲;無年者附于其事之首尾;有無事可附者則約其時之早晚附于一年之下?!眳材康幕疽笫恰暗耘c其事相涉者即注之,過多不害”。長編,依叢目順序?qū)⑼皇履肯滤惺妨先繖z出,參照比較,決定取舍,并進行文字加工,用大字寫成正文。有歧異的不同記載,則用小字附注于正文之下,“其中事同文異者,則請擇一明白詳備者錄之。彼此互有詳略,則請左右采獲,錯綜銓次,自用文辭修正之,一如《左傳》敘事之體也。此并作大字寫。若彼此年月事跡有相違戾不同者,則請選擇一證據(jù)分明、情理近于得實者,修入正文,余者注于其下,仍為敘述所以取此舍彼之意?!逼浠驹瓌t是:“大抵長編,寧失于繁,毋失于略?!盵9]


叢目、長編,是在司馬光的統(tǒng)一指導(dǎo)下,由“同修”三人分別進行,最終集于司馬光一手完成。劉恕之子劉羲仲在《通鑒問疑》中回憶:“先人在書局,止類事跡,勒成長編,其是非予奪之際,一出君實筆削?!遍L編附注有歧異的記載,經(jīng)司馬光最終審定,說明取舍,形成“考異”。全書經(jīng)司馬光刪其繁冗,考其異同,錘煉文字,形成定稿。具體情況,可從其寫給宋次道的信中窺見一斑:

 

某自到洛以來,專以修《資治通鑒》為事,于今八年,僅了得晉、宋、齊、梁、陳、隋六代以來奏御。唐文字尤多,托范夢得將諸書依年月編次為草卷,每四丈截為一卷。自課三日刪一卷,有事故妨廢則追補。自前秋始刪,到今已二百余卷,至大歷末年耳。向后卷數(shù)又須倍此,共計不減六七百卷,更須三年,方可粗成編。又須細(xì)刪,所存不過數(shù)十卷而已。[10]

 

由此可以知道,僅唐代長編就多達“六七百卷”,司馬光花費4年時光才最后刪定成為81卷。正因為司馬光充分發(fā)揮了主編的主導(dǎo)作用,才使《資治通鑒》結(jié)構(gòu)渾然一體、文字一氣呵成。


自治平三年(1066)四月英宗命其編歷代君臣事跡,“每修一代史畢,上之”,至神宗元豐七年(1084)十二月“上《五代紀(jì)》三十卷,總二百九十四卷,《目錄》、《考異》各三十卷”[11]。這里先談一談《目錄》、《考異》。


關(guān)于《目錄》30卷,《進資治通鑒表》中這樣寫:“又略舉事目,年經(jīng)國緯,以備檢尋,為《目錄》三十卷?!蹦康摹詡錂z尋,編纂——略舉事目。具體形式:上方,首載歲陽、歲名紀(jì)年,并載以劉羲叟《長歷》氣朔、閏月以及各史所記七政(即日月與五星)之變,補《資治通鑒》書中歷法及天象之不足;目錄仿《史記》、《漢書》年表,年經(jīng)國緯,略舉事目,并撮書中精要之語散于其間,提綱挈領(lǐng),頗似《資治通鑒》簡本;下方,標(biāo)注明《資治通鑒》卷數(shù),以便知某事在某年、某卷。清四庫館臣評論說:“兼用目錄之體,則光之創(chuàng)立。《通鑒》為紀(jì)、志、傳之總會,此書又《通鑒》之總會也。”[12]


關(guān)于《考異》30卷,進書表如此說:“又參考群書,評其異同,俾歸一途,為《考異》三十卷?!贝思础氨殚喤f史,旁及小說,簡牘盈積,浩如煙海,抉擇幽隱,較計毫厘”的考辨。所謂考異,即上引司馬光《答范夢得》中“若彼此年月事跡有相違戾不同者,則請選擇一證據(jù)分明、情理近于得實者,修入正文,余者注于其下,仍為敘述所以取此舍彼之意。”涉及范圍極為廣泛,大凡時間、地點、人物、史實有疑點者,或各書記載不同,均加考辨,說明取舍??籍悆?nèi)容,包括考證時間、考證地理、考證人物、考證事件。考異方法,一是以本校、對校、他校、理校等校勘方法校改文獻錯訛,二是不取不合情理的記載,或駁斥荒誕不經(jīng)的妄說?!盀閿⑹鏊匀〈松岜酥狻保抉R光還規(guī)定了“考異”的具體格式:

 

先注所舍者云,某書云云,某書云云,今案某書證驗云云,或無證驗,則以事理推之云云,今從某書為定。若無以考其虛實是非者,則云今兩存之。

 

人們所見《考異》文字,基本都是按照這一格式書寫。循此格式,既便于閱讀、對照,也有助于對史事進行深入研究?!犊籍悺?0卷,歷來頗受推崇,被認(rèn)為“光既擇可信者從之,復(fù)參考同異,別為此書。辯證謬誤,以祛將來之惑。”同時更認(rèn)為:“修史之家,未有自撰一書明其所以去取之故者。有之,實自光始?!盵13]30卷《考異》最初單行,據(jù)胡三省乙酉(1345)《新注資治通鑒序》,在浙東騷亂過后,“復(fù)購得他本為之注,始以《考異》及所注者散入《通鑒》各文之下”,即自胡三省注本始,《考異》或單行,或散入《資治通鑒》,兩種形式并行于世。


司馬光自謂“遍閱舊史,旁及小說,簡牘盈積,浩如煙?!?,那么《資治通鑒》究竟采用多少舊史、小說呢?對此,自宋以來不斷有人進行統(tǒng)計。南宋高似孫在《緯略》說:“《通鑒》采正史之外,其用雜史諸書凡二百二十二家?!盵14]清四庫館臣以“其采用之書,正史之外,雜史至三百二十二種?!盵15]此后,多以高似孫所說“二百”為“三百”之誤。不過,高似孫在另一書中對引書作有詳考,明確指出:“司馬公《通鑒》,今人但以為取諸正史,予嘗窮極《通鑒》用功處,因有用史、用志傳,或用他書,萃成一段者,則其為功切矣,其所采取亦博矣。乃以其所用之書,隨事歸之于下,凡七年而后成,《通鑒》中所引援二百二十余家?!盵16]同時,詳列書目,起《史記》,至《武威王廟碑》,共計226種(其中《唐列圣實錄》僅為一目),與《緯略》所說“二百二十二家”稍有出入,并非“二百”為“三百”之誤。若以《緯略》222家加正史19家,也不過241種。清同治、光緒中,胡元常依《通鑒考異》所見書目作《通鑒引用書目考》,“凡得二百七十二種,惟文集則不列其目。”[17]其所列書目,較高似孫《緯略》多31種,并注明作者、卷數(shù)。民國年間,張須“以《通鑒考異》所見書名為主”,分為正史、編年、別史、雜史、霸史、傳記、奏議、地理、小說、諸子10類“以究溫公探索所至,兼明去取之由”,共得301種,除去正史25種,“雜史諸書”為276種,又除去諸子,得書267種。[18]20世紀(jì)80年代,圍繞張須的統(tǒng)計,又有過不同的考辨。陳光崇認(rèn)定為359種,是迄今統(tǒng)計數(shù)目最多的一說。高振鐸認(rèn)定為339種,周征松認(rèn)定為356種。[19]上述各家統(tǒng)計,除對具體書目認(rèn)識不同外,主要是統(tǒng)計標(biāo)準(zhǔn)不一,究竟是以《通鑒考異》引書為標(biāo)準(zhǔn),還是以《通鑒》引書為標(biāo)準(zhǔn)?盡管如此,但說《通鑒考異》引書約340種還是完全可信的。


通過《考異》引書,可以探索《資治通鑒》的史源。這里僅作簡要提示,以見其取材的基本原則。戰(zhàn)國至秦統(tǒng)一,共出“考異”5條,基本源于《史記》,都是用內(nèi)證和本校法。西漢一代,主要源于班固《漢書》,參以荀悅《漢紀(jì)》。漢高祖至漢武帝,若史事沒有異說而《史記》、《漢書》有異文,一般依《漢書》,或互有取舍,綜合采用。昭帝以下,以《漢書》為主,《考異》引書僅荀悅《漢紀(jì)》、伶玄《飛燕外傳》(一作《趙后外傳》)、葛洪《西京雜記》等數(shù)種。因荀悅《漢紀(jì)》改《漢書》而來,當(dāng)二書有異文時,通常從《漢書》而舍《漢紀(jì)》。東漢一代,史書漸多,以范曄《后漢書》為主,兼采袁宏《后漢紀(jì)》,其他則更次之。三國時期,以陳壽《三國志》為主要依據(jù),敘漢獻帝事多取《獻帝起居注》,敘孫策事多依虞溥《江表傳》。兩晉史以《晉書》為主要史源,晉統(tǒng)一之前多以《三國志》?!稌x書》,晉、宋之交多與沈約《宋書》參校。東晉、南北朝,加之十六國,記載既多又各異,從《考異》情況看,通常以事發(fā)地史書為主:即南朝史事,多取宋、齊、梁、陳各史及《南史》;北朝史事,多取魏、北齊、周、隋各史及《北史》。隋唐時期,《考異》引書約占全部引書的3/4,史源紛繁,因而《考異》占23卷,文字明顯增長,往往超過千言,甚至有長達2500余字者,取舍情況最為復(fù)雜,以“正史”、實錄為基本史源,“正史”中又以取《舊唐書》為多。五代時期,同樣以“正史”、實錄為基本史源,“正史”則以取《舊五代史》為多,基本不取《新五代史》。[20]


最后,從《資治通鑒》書名說兩個歷來多未注意到的問題。其一,司馬光最初名其書為“通志”,而且成為《史記》之后“通前代之史,會天下之書”的鴻篇巨制,比鄭樵以“會通之法”編纂《通志》要早77年。要不是宋神宗賜名《資治通鑒》,或許后人會見到兩部《通志》,一為北宋時司馬光所修編年體《通志》,一為南宋時鄭樵所修紀(jì)傳體《通志》,或許鄭樵另為其紀(jì)傳體通史取一個書名。其二,司馬光自名其書“通志”,而英宗卻命其“編歷代君臣事跡”,與真宗景德二年令王欽若、楊億“修歷代君臣事跡”,兩者“圣意”全同,真宗賜前書名《冊府元龜》,神宗賜后者名《資治通鑒》。不同的是,前者為類書,直錄原始文獻原文,后者為編年史,博采、詳考而后重加撰寫;前者“惟取六經(jīng)子史,不錄小說雜書”[21],后者不僅“遍閱舊史,旁及小說”,還強調(diào)“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jù),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盵22]南宋洪邁有一比較兩書取材的論述,指明《冊府元龜》不取“異端小說”,并列各類書目存在的問題,其結(jié)果造成“遺棄既多”。緊接著,舉《資治通鑒》取材“雜史、瑣說、家傳”的情況,反而事實“皆本末粲然”:


如《資治通鑒》則不然,以唐朝一代言之:敘王世充、李密事,用《河洛記》;魏鄭公諫爭,用《諫錄》;李絳議奏,用《李司空論事》;睢陽事,用《張中丞傳》;淮西事,用《涼公平蔡錄》;李泌事,用《鄴侯家傳》;李德裕太原、澤潞、回鶻事,用《兩朝獻替記》;大中吐蕃尚婢婢等事,用林恩《后史補》;韓偓鳳翔謀畫,用《金鑾密記》;平龐勛,用《彭門紀(jì)亂》;討裘甫,用《平剡錄》;記畢師鐸、呂用之事,用《廣陵妖亂志》。皆本末粲然,然則雜史、瑣說、家傳,豈可盡廢也![23]

 

充分肯定“雜史、瑣說、家傳”的史學(xué)價值及史料意義。

 

二、編纂特點

 

從《記歷年圖后》、《進通志表》看,司馬光編著目的最初只是患舊史“文繁事廣,不能得其綱要”,“刪取其要,為編年一書”,使“興亡之跡,大略可見”,并沒有非常明確的“資治”用意。當(dāng)英宗命其編“歷代君臣事跡”之后,才進一步表示“凡關(guān)國家之盛衰,系生民之休戚,善為可法,惡為可戒,帝王所宜知者,略依《左氏春秋傳》體,為編年一書”,有了為帝王提供鑒戒的意圖。至神宗“賜其書名曰《資治通鑒》,以著朕之志焉耳”,確定其著書主旨。因而,《進資治通鑒表》中才有這樣的完整敘述:

 

每患遷、固以來,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讀之不遍,況于人主,日有萬機,何暇周覽!臣常不自揆,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guān)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善為可法,惡為可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后有倫,精粗不雜?!菹聦捚渫髦D,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閑之宴,時賜省覽,監(jiān)前代之興衰,考當(dāng)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之群生,咸蒙其福,則臣雖委骨九泉,志愿永畢矣。

 

顯然,這是在前三次(進《歷年圖》、進《通志》、編“歷代君臣事跡”)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伏望陛下“時賜省覽,監(jiān)前代之興衰,考當(dāng)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的意愿和希望,這無疑與神宗賜書名《資治通鑒》有關(guān),但還要看到與其政治主張的關(guān)聯(lián)。


一、非有正閏之辨,止為紀(jì)年銜接


《資治通鑒》全書294卷,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五代后周顯德六年(959),編年記述1362年史事。因其“記國家興衰大跡”,所以是一部以政權(quán)興衰為中心的編年體通史,具體分卷情況如下:


周紀(jì)(前403-前256)5卷        秦紀(jì)(前255-前207)3卷

漢紀(jì)(前206-219)60卷          魏紀(jì)(220-264)10卷

晉紀(jì)(265-419)40卷            宋紀(jì)(420-478)16卷

齊紀(jì)(479-501)10卷            梁紀(jì)(502-556)22卷

陳紀(jì)(557-588)10卷            隋紀(jì)(589-617)8卷

唐紀(jì)(618-906)81卷            后梁紀(jì)(907-922)6卷

后唐紀(jì)(923-935)8卷           后晉紀(jì)(936-946)6卷

后漢紀(jì)(947-950)4卷           后周紀(jì)(951-959)5卷


如此分卷,三國時不見蜀、吳紀(jì)年,南北朝時不見北魏、北齊、北周紀(jì)年,五代時不見十國紀(jì)年,特別是三國時沒有蜀紀(jì),在當(dāng)時以至后來均有議論。劉恕寫信表示:“正統(tǒng)之論,興于漢儒,推五行相生,指璽紱相傳,以為正統(tǒng)?!舸呵餆o二主,則吳楚同諸侯也。史書非若《春秋》以一字為褒貶,而魏晉南北五代之際,以勢力相敵,遂分裂天下,其名分位號異乎周之于吳楚,安得強拔一國謂之正統(tǒng),余皆為僭偽乎?”[24]南宋周密說:“正閏之說尚矣。歐公作《正統(tǒng)論》則章望之著《明統(tǒng)論》以非之,溫公作《通鑒》則朱晦庵作《綱目》以糾之。張敬夫亦著《經(jīng)世紀(jì)年》,直以蜀先主上繼漢獻帝?!盵25]司馬光特別在卷69蜀先主劉備即皇帝位,改元章武處,寫下一則800余字的“臣光曰”表明自己的觀點:“漢興,學(xué)者始推五德生、勝,以秦為閏位,在木火之間,霸而不王,于是正閏之論興矣?!且哉c之論,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義,確然使人不可移奪者也?!敝赋稣c之說的產(chǎn)生,并以歷史事實點明其不能自圓其說,進而闡述自己的編著原則:

 

臣今所述,止欲敘國家之興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以為勸戒,非若《春秋》立褒貶之法,撥亂世反諸正也。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jù)其功業(yè)之實而言之。

 

周、秦、漢、晉、隋、唐混一九州,以其年號紀(jì)年,“不誣事實,近于至公”。分裂時期以三國魏、南朝宋、齊、梁、陳年號紀(jì)年,是因為它們的年號不僅與漢、晉、唐前后銜接,而且它們彼此之間年號也是銜接的,并不存在“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的意思。如果三國時以蜀之年號紀(jì)年,歷史紀(jì)年將會出現(xiàn)空擋:曹丕廢漢獻帝稱帝,東漢政權(quán)不復(fù)存在,時在建安二十四年(219),而蜀先主劉備稱帝在章武元年(221),則公元220年既無東漢年號,又無蜀漢年號,只有曹魏年號——黃初二年。若“直以蜀先主上繼漢獻帝”,則歷史紀(jì)年于此無年號紀(jì)年。蜀亡于公元263年,西晉代魏在公元265年,公元264年同樣無年號紀(jì)年。北朝有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與十六國,五代時期又十國,情況更為復(fù)雜,年號相互交錯,如何紀(jì)年既能“不誣事實”,又能見到“事之先后”的順序?斷代為史,不存在這個問題。紀(jì)傳體通史,也不存在這個問題。惟有編年體通史才會遇到這一難題,必須在“不誣事實”的前提下妥善解決。司馬光提出的上述原則,是符合客觀歷史進程的惟一可行方法。司馬光的以上論述表明:一不仿效《春秋》“立褒貶之法”,二為解決紀(jì)年連貫、“不誣事實”的問題。胡三省最得其要領(lǐng),點評也最為簡要:“溫公紀(jì)年之意,具于此論?!边@的確集中反映出司馬光編寫編年體通史的編纂思想,而宋、元以來多為人們所忽視,或為理學(xué)家們所歪曲,我們應(yīng)該充分認(rèn)識這一論述的歷史編纂學(xué)意義。


二、“關(guān)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


通常談《資治通鑒》,大都強調(diào)其“監(jiān)前代之興衰,考當(dāng)今之得失”,上面已指出這是在神宗賜書名之后司馬光才明確增加的意愿。就其初衷而言,“專取關(guān)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不僅治平三年四月奏、《進資治通鑒表》,就是書中的“臣光曰”(卷69),都一再強調(diào)這十個字,足見司馬光對“關(guān)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的高度重視。明確將“國家興衰”與“生民休戚”并列作為敘事的基本內(nèi)容,是《資治通鑒》的重要特點和突出成就。


1、“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


司馬光之前的十七史,自《漢書》始,以敘各朝各代之興為主,用大量篇幅記其創(chuàng)業(yè)、治世、盛世的輝煌以及相關(guān)君臣的嘉言美行,而記其衰敗、衰世、亂亡及其相關(guān)君臣的種種事跡則往往簡單從事,幾乎都是“虎頭蛇尾”。司馬光以其“通識”審視1362年史事,十分清楚地看到,后一皇朝的創(chuàng)業(yè)史正是前一皇朝的衰亡史,進而總結(jié)說:

 

自古以來,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也。[26]

 

因此,《資治通鑒》敘事,在“關(guān)國家興衰”方面,注重“興”的同時,更關(guān)注其“衰”。全書編纂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通識,敘各朝各代,均是亂世篇幅超過治世篇幅。


敘漢、唐“治世”,其末世篇幅超過盛世篇幅:西漢文帝、景帝約4卷,而末世平帝、王莽、更始亦4卷;東漢光武約5卷,而獻帝卻多達10卷有余。唐太宗7卷,玄宗開元4卷,僖宗5卷、昭宗8卷?!爸问馈钡膬纱蟮蹏獫h、唐,其末代皇帝(漢獻帝、唐昭宗)所占篇卷,較任何其他帝王都多。


在所謂“亂世”,也有“治”與“亂”之別,西晉武帝3卷多,惠帝亦3卷多,“八王之亂”至西晉亡4卷。至于宋文帝8卷、梁武帝18卷,并非因為他們是“亂世”之中的小“治世”,主要因為其在位期間正是北朝的“亂世”(十六國中西秦、北涼、北燕、夏與北魏并存,北魏正分裂為東魏、西魏),所記內(nèi)容實際是頭緒最亂的一個時期。卷122宋文帝元嘉十二年五月記事,完全是北魏之事,其敘“龜茲、疏勒、烏孫、悅般、渴槃陁、鄯善、焉耆、車師、粟特九國入貢于魏”,確如其所說“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類似情況非常普遍,只不過用南朝年號,紀(jì)北朝史事而已。


“專取關(guān)國家興衰,為編年一書”的著述宗旨,決定《資治通鑒》以敘皇朝興亡之跡為主線,無疑是一部政治史。而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戰(zhàn)爭往往決定國之興亡、盛衰,因而書中用重墨描寫關(guān)系政權(quán)存亡或政治格局變化的重大戰(zhàn)役。昆陽之戰(zhàn)決定王莽政權(quán)的存亡,在某種意義上也決定了劉秀的命運。赤壁之戰(zhàn)關(guān)系三國鼎立局面能否形成,肥水之戰(zhàn)關(guān)系南北對峙及北方政局。這三次戰(zhàn)役的勝負(fù),對于中國歷史進程都產(chǎn)生著巨大的影響。而這三次戰(zhàn)役,又都是中國戰(zhàn)爭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范例,自然為司馬光所矚目。


他如袁、曹官渡之戰(zhàn),高歡、宇文泰沙苑之戰(zhàn),李愬雪夜襲蔡州,朱溫、李存勗夾寨之戰(zhàn)等,無一不是事關(guān)時局的戰(zhàn)事,無一不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zhàn)事。司馬光不僅描寫戰(zhàn)爭生動翔實、本末分明,而且十分關(guān)注用兵之道。卷1記吳起善用兵、“與士卒分勞苦”的同時,又于安王十五年記吳起與魏武侯論國之存亡“在德不在險”的問對。卷2記孫臏、龐涓桂陵之戰(zhàn)、馬陵之戰(zhàn),盛贊孫臏軍事天才。晚唐藩鎮(zhèn)跋扈,朝廷姑息,司馬光大段大段摘錄杜牧《罪言》、《原十六衛(wèi)》、《戰(zhàn)論》、《守論》原文及注《孫子》序:“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為夫子之徒,實仲由、冉有之事也。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為二道曰文、武,離而俱行,因使縉紳之士不敢言兵,或恥言之。茍有言者,世以為粗暴異人,人不比數(shù)。嗚呼!亡失根本,斯最為甚!”[27]顧炎武稱《資治通鑒》“所載兵法甚詳,凡亡國之臣,盜賊之佐,茍有一策,亦具錄之”[28],足見司馬光對于兵事的重視。


總之,《資治通鑒》敘國家之興衰,矚目的是“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寫戰(zhàn)爭、用兵之道,同樣圍繞“治世至寡,亂世至多”?!爸问乐凉眩瑏y世至多”的客觀歷史實際,必然引出“得之甚難,失之甚易”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


2、“系生民休戚”


在司馬光看來,與“國家興衰”緊密相關(guān)的是“生民休戚”?!爸问乐凉眩瑏y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的關(guān)鍵,在國與民的關(guān)系。熙寧三年,一則上疏明確指出:

 

秦之陳勝、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皆窮民之所為也。大勢既去,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29]

 

雖然這是針對新法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在例舉歷史教訓(xùn),但反映司馬光關(guān)注“生民休戚”的基本宗旨,因此《資治通鑒》敘秦之陳勝、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都用了大量篇幅,再加之善寫戰(zhàn)爭,更使得秦末、西漢末、東漢末、唐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篇幅大大超過各史,充分印證其“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的論斷。


記隋末亂亡,差不多用了4卷篇幅,以對比手法說明民心向背直接關(guān)系政權(quán)存亡。卷181大業(yè)七年記隋煬帝自征高麗以來,“官吏貪殘,因緣侵漁,百姓困窮,財力俱竭,安居則不勝凍餒,死期交急,剽掠則猶得延生,于是始相聚為群盜?!本o接著寫王薄聚眾長白山,竇建德起而響應(yīng),特別寫竇建德“能頃身接物,與士卒均勞逸,由是人爭附之,為之致死?!敝链髽I(yè)九年,所謂“群盜所在皆滿,郡縣官因之各專威福,生殺任情”,“由是余黨復(fù)相聚為盜,官軍不能討,以至隋亡?!?/p>


在國與民的關(guān)系中,司馬光十分注重“取信于民”。盡管認(rèn)為商鞅“刻薄”,但對其取信于民卻非常贊賞,借以表達其“國保于民”,“非信無以使民,非民無以守國”的認(rèn)識:“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國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無以使民,非民無以守國。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善為國者不欺其民,善為家者不欺其親。……商君尤稱刻薄,又處戰(zhàn)攻之世,天下趨于詐力,猶且不敢忘信以蓄其民,況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30]


《資治通鑒》中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即貞元三年十二月唐德宗畋獵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苦樂。

 

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鄙显唬骸敖駳q頗稔,何為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前云兩稅之外悉無他徭,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于稅。后又云和糴,而實強取之,曾不識一錢。始云所糴粟麥納于道次,今則遣致京西行營,動數(shù)百里,車摧馬斃,破產(chǎn)不能支。愁苦若此,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yōu)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鄙厦鼜?fù)其家。

 

遍查相關(guān)文獻,均不見此事,當(dāng)源于今天已不可見的《唐德宗實錄》。司馬光不僅將此事寫入《資治通鑒》正文,緊接著還發(fā)議論云:

 

甚矣,唐德宗之難寤也!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澤壅而不下達,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于上而民不懷,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以至于離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游獵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間疾苦,此乃千載之遇也。固當(dāng)按有司之廢格詔書、殘虐下民,橫增賦斂,盜匿公財,及左右諂諛、日稱民間豐樂者而誅之。然后洗心易慮,一新其政,屏浮飾,廢虛文,謹(jǐn)號令,敦誠信,察真?zhèn)危嬷倚?,矜困窮,伸怨滯,則太平之業(yè)可致矣。釋此不為,乃復(fù)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戶戶復(fù)其徭賦乎![31]

 

司馬光從數(shù)百種文獻資料中選出此事,并將人君能從小民口中得悉民間疾苦視為“千載之遇”,足以顯見其是如何矚目于“系生民之休戚”的問題!


如果說則天光宅元年十二月記武后殺程務(wù)挺,《考異》引《唐統(tǒng)紀(jì)》武后曰“不愛身而愛百姓”一段記載,司馬光認(rèn)為不足信而“不取”,那么敘五代后周世宗拆毀佛像鑄錢以減輕百姓負(fù)擔(dān),載入周世宗對侍臣所說“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隨后的“臣光曰”卻則借用了武則天的這句話來稱贊周世宗:“若周世宗,可謂仁矣,不愛自身而愛民;若周世宗,可謂明矣,不以無益廢有益?!盵32]司馬光是何其希望“不愛身而愛百姓”的君王??!


“系生民休戚”,既是發(fā)揮仁政愛民的優(yōu)良思想,又是對1362興衰史的歷史總結(jié)。


“專取關(guān)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的著述宗旨,決定《資治通鑒》不取符瑞、不記怪異。在《答范夢得》書中,司馬光特別強調(diào)長編的“取此舍彼之意”:“詩賦等若止為文章,詔誥若止為除官,及妖異止于怪誕,詼諧止于取笑之類,便請直刪無妨?!倍把愑兴咏?,詼諧有所補益,并告存之?!蓖瑫r,在“妖異有所儆戒”下加注作具體說明:

 

凡國家災(zāi)異,本紀(jì)所書者并存之,其本志強附時事者不須也。讖記如李淳風(fēng)言武氏之類,及因而致殺戮、叛亂者并存之,其妄有牽合如木入斗為朱字之類不須也。相貌、符瑞或因此為人所忌,或為人所附,或人主好之而諂者偽造,或?qū)嵱卸尚耪卟⒋嬷溆嗖豁氁?。妖怪或有所儆戒,如鬼書武三思門,或因而生事,如楊慎矜墓流血之類并存之,其余不須也。[33]

 

三、“不特紀(jì)治亂之跡”


記述皇朝興亡之跡的同時,《資治通鑒》記述了大量與國家盛衰相關(guān)的其他史事。胡三省為《資治通鑒》作注,“歷法、天文則隨《目錄》所書而附注”,“凡紀(jì)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34]因其注《資治通鑒》,深知《資治通鑒》內(nèi)容,特別指出:


溫公作《通鑒》,不特紀(jì)治亂之跡而已,至于禮樂、歷數(shù)、天文、地理,尤致其詳。[35]


注重“禮樂”下面談,這里先談“歷數(shù)”的“尤致其詳”。


司馬光以“古之為史者,必先正其歷,以統(tǒng)萬事,故謂之春秋”[36],因而特別注重歷法。《資治通鑒》對于北宋以前的歷法修訂,差不多逐一作出記述:漢武帝太初歷(卷21)、漢章帝元和二年四分歷(卷47)、魏明帝景初歷(卷73)、宋文帝元嘉新歷(卷124)、北魏太武帝玄始?xì)v(卷123、126)、祖沖之大明歷(卷129、147)、北魏孝明帝正光歷(卷149)、東魏孝靜帝興和歷(卷158)[37]、北齊文宣帝天保歷(卷163)、北周明帝武成元年更定新歷(卷167)、隋文帝開皇四年甲子元歷(卷176)、隋文帝開皇十七年新歷(卷178)、唐高祖武德元年戊寅歷(186)、唐高宗麟德歷(卷201)、唐玄宗開元大衍歷(卷212、213)、唐肅宗乾元至德歷(卷220)、唐代宗廣德二年五紀(jì)歷(卷223)、唐德宗建中正元歷(卷227)、唐穆宗長慶二年宣明歷(卷242)、唐昭宗景福崇玄歷(卷259)、后周世宗顯德欽天歷(卷293)。[38]《資治通鑒》正文所記這些歷法,均是經(jīng)認(rèn)真考訂后選擇使用的重要歷法,反映歷法在各個歷史時期的進步,如果單獨立目紀(jì)其始末,無疑一部簡明中國歷法史。


再來看“天文”的“尤致其詳”。卷51漢順帝太史令張衡“善機巧,尤致思于天文、陰陽、歷算,作渾天儀,著《靈憲》”;卷123宋文帝元嘉十三年“詔太史令錢樂之更鑄渾儀,徑六尺八分,以水轉(zhuǎn)之,昏明中星與天相應(yīng)”;卷194唐太宗貞觀七年,直太史李淳風(fēng)“奏靈臺候儀制度疏略,但有赤道,請更造渾天黃道儀,許之。癸巳,成而奏之”;卷212唐玄宗開元九年,命僧一行造大衍歷,又命“率府兵曹梁令瓚造黃道游儀,以測候七政”,開元十二年“命太史監(jiān)南宮說等于河南、北平地測日晷及極星,夏至日中立八尺之表,同時候之。陽城晷長一尺四寸八分弱,夜視北極出地高三十四度十分度之四,浚儀岳臺晷長一尺五寸微強,極高三十四度八分,南至朗州,晷長七寸七分,極高二十九度半,北至蔚州,晷長二尺二寸九分,極高四十度。南北相距三千六百八十八里九十步,晷差一尺五寸二分,極差十度半。又南至交州,晷出表南三寸二分。八月,海中南望老人星下,眾星粲然,皆古所未名,大率去南極二十度以上星皆見。”正因為《資治通鑒》如此詳載實測子午線的科學(xué)創(chuàng)舉,胡三省才在注文中寫下上述一段文字,并認(rèn)為“讀《通鑒》者如飲河之鼠,各充其量而已。”


在胡三省注所提及的內(nèi)容之外,特別要指出《資治通鑒》關(guān)于佛教傳入的記述。早在仁宗皇祐四年(1052),司馬光寫有一篇《秀州真如院法堂記》,明確表示出對佛教傳入的看法。自稱“平生不習(xí)佛書,不知所以云者”,但“亦嘗剽聞佛之為人矣”。“夫佛,蓋西域之賢者。其為人也,清儉而寡欲,慈惠而愛物。故服弊補之衣,食蔬糲之食,巖居野處,斥妻屏子,所以自奉甚約,而憚于煩人也。雖草木蟲魚不敢妄殺,蓋欲與物并生而不相害也。凡此之道,皆以涓潔其身不為物累?!薄岸┝髦耍q不免棄本而背原”,乃至“后世之為佛書者,日遠而日訛,莫不侈大其師之言而附益之,以淫怪誣罔之辭以駭俗人而取世資,厚自豐殖,不知饜極。故一衣之費,或百金不若,綺紈之為愈也;一飯之直,或萬錢不若,膾炙之為省也。高堂巨室,以自奉養(yǎng)佛之志。豈如是哉!

天下事佛者,莫不然而?!睂戇@篇《法堂記》“將以明佛之道也,是必深思本源,而勿放蕩于末流?!盵39]駕祐七年(1062),在《論寺額札子》中進一步指明:“竊以釋、老之教,無益治世?!蓖瑫r,也看到“流俗憨愚,崇尚釋、老,積弊已深,不可猝除,故為之禁限,不使繁滋而已?!盵40]


司馬光的如此認(rèn)識,使《資治通鑒》記佛教在各朝各代的興廢十分翔實。若將書中相關(guān)記述聯(lián)貫起來,同樣是一篇佛教在中國的興廢史,不亞于《通鑒紀(jì)事本末》中任何一篇紀(jì)事。以下作簡要摘錄,以供查閱。東漢明帝永平八年,記佛教最初傳入的情況:“初,帝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其道,得其書及沙門以來。其書大抵以虛無為宗,貴慈悲不殺,以為人死,精神不滅,隨復(fù)受形。生時所行善惡,皆有報應(yīng),故所貴修煉精神,以至為佛。善為宏闊勝大之言,以勸誘愚俗。精于其道者,號曰沙門。于是中國始傳其術(shù),圖其形像,而王公貴人,獨楚王英最先好之。”至桓帝,天子逐漸開始篤好:“自永平以來,臣民雖有習(xí)浮屠術(shù)者,而天子未之好。至帝,始篤好之,常躬自禱祠,由是其法浸盛?!盵41]


北朝情形與東漢相似,至十六國后趙佛教開始盛行。石勒“以天竺僧佛圖澄豫言成敗,數(shù)有驗,敬事之。及虎即位,奉之尤謹(jǐn)”,“朝會之日,太子、諸公扶翼上殿,主者唱‘大和尚’,眾坐皆起”,“國人化之,率多事佛,澄之所在,無敢向其方面涕唾者。爭造寺廟,削發(fā)出家。”(卷95)后秦姚興崇信佛教,“以鳩摩羅什為國師,奉之如神,親帥群臣及沙門聽羅什講佛經(jīng)”,“公卿以下皆奉佛,由是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卷114)。


北魏太武帝與崔浩信奉道教,引發(fā)了天平真君七年“盡誅長安沙門,焚毀經(jīng)像,并敕留臺下四方,令一用長安法”的第一次毀佛之舉,卷124詳記了這一事件經(jīng)過。及高宗即位,“向所毀佛圖,率皆修復(fù)。魏主親為沙門師賢等五人下發(fā),以師賢為道人統(tǒng)?!盵42]宣武帝時,“佛教盛于洛陽,沙門之外,自西域來者三千余人,魏主別為之永明寺千余間以處之”,使沙門統(tǒng)僧暹等“擇嵩山形勝之地立閑居寺,極巖壑土木之美。由是遠近承風(fēng),無不事佛,比及延昌,州郡共有一萬三百余寺?!盵43]孝明帝熙平元年(516),“胡太后又作永寧寺”,又“作石窟寺于伊闕口,皆極土木之美。而永寧尤盛,有金像高八丈者一,如中人者十,玉像二。為九層浮圖,掘地筑基,下及黃泉,浮圖高九十丈,上剎復(fù)高十丈,每夜靜,鈴鐸聲聞十里”,“僧房千間,珠玉錦繡,駭人心目。自佛法入中國,塔廟之盛,未之有也?!盵44]


北齊崇佛黜道、北周禁毀佛道,卷166、171均有記述。隋文帝興復(fù)佛法,“詔境內(nèi)之民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佛像。于是時俗隨風(fēng)而靡”[45]。


南朝佛教流行,以齊、梁為盛。卷136記南齊竟陵王蕭子良身為宰相,“篤好釋氏,招致名僧,講論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范縝“盛稱無佛”,展開一場辯論?!白恿紵o以難。縝又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zhì),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梁武帝興佛,建同泰寺,三次到寺中舍身。第二次幸同泰寺?!霸O(shè)四部無遮大會”,“釋御服,持法衣,行清凈大捨”,“群臣以錢一億萬祈白三寶,奉贖皇帝菩薩,僧眾默許?!盵46]


記述唐代佛事,篇卷更多。高祖武德九年傅奕上疏請除佛法、下詔沙汰僧尼道士,太宗貞觀十三年傅奕臨終戒其子無得學(xué)佛書,武則天天授元年敕藏《大云經(jīng)》、使僧升高座講解,玄宗開元二年姚崇上言沙汰僧尼、毋得創(chuàng)建佛寺,代宗大歷二年君臣皆好佛、內(nèi)外臣民承流相化、政刑日紊,憲宗元和十四年遣使迎佛骨、韓愈上表切諫,武宗會昌五年詔改釋教之弊、毀寺四千六百余、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余,宣宗大中元年“反會昌之政”、僧尼之弊皆復(fù)其舊,懿宗咸通十四年遣使詣法門寺迎佛骨,廣造浮圖,競為侈靡。五代十國時期,后晉、閩王、楚王、后周世宗等崇佛、毀佛情況,亦均有記述。


以如此篇幅記述佛教興廢,卻沒有關(guān)于法顯、玄奘西行求法的記述,也沒有佛教各宗在唐代興衰的記述,顯然其目光還是集中在與“國家盛衰、生民休戚”相關(guān)的佛教事上,這是不能不指出的。


總之,《資治通鑒》確如胡三省所說“不特紀(jì)治亂之跡而已”,而于文化史方面的內(nèi)容亦有可謂“尤致其詳”者,諸如諸子思想,釋、道崇廢,經(jīng)籍藝文、科學(xué)技術(shù)(天文歷法、雕版印刷、都市建筑、水利工程)等,只不過需要從浩瀚的篇卷中細(xì)細(xì)爬梳,這正是編年史體裁的局限。


順便說一下《資治通鑒》的不記史學(xué),宋文帝元嘉十五年,并建玄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儒學(xué)為四學(xué)。對此,司馬光寫有一則“臣光曰”:

 

《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笨鬃釉唬骸稗o達而已矣。”然則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余事。至于老莊虛無,固非所以為教也。夫?qū)W者所以求道,天下無二道,安有四學(xué)哉![47]

 

編寫史著的司馬光為何這樣認(rèn)識史學(xué),其所編著的《資治通鑒》是儒是史?或許正因為此,才如胡三省所說,書中頗多“欲存之以示警”者,“此其微意,后人不能盡知也。編年豈徒哉!”[48]


四、欲存示警的“微意”


因事立論、感慨而發(fā),是《資治通鑒》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繼承《左傳》“君子曰”和各紀(jì)傳史“史臣曰”的傳統(tǒng)。司馬光本人所寫“臣光曰”118則,引前人(自荀子至歐陽修)議論97則。胡三省在《新注資治通鑒序》中指出,“治平、熙寧間,公與諸人議國事相是非之日也”,“其忠憤感慨不能自己于言者,則智伯才德之論,樊英名實之說,唐太宗君臣之議樂,李德裕、牛僧孺爭維州事之類是也?!边@是在告訴讀者,司馬光在現(xiàn)實中“議國事相是非”有不能“言者”,借《資治通鑒》以發(fā)其“忠憤感慨”。智伯“才德之論”、樊英“名實之說”、唐太宗君臣之議樂,分別見于卷1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卷51漢順帝永建二年、卷192唐太宗貞觀二年“臣光曰”,讀者自見可明?!袄畹略!⑴I鏍幘S州事”,下面有述。


1、以禮為紀(jì)綱


開篇第一句“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之后,便有一則近千字的“臣光曰”,開頭兩段這樣寫:

 

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jì)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jì)綱哉!……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

 

“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必須“以禮為之紀(jì)綱”,才能維系和鞏固等級統(tǒng)治。全書以三家分晉為開端,就是因為“三晉之列于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因而司馬光感嘆:“烏呼!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圣賢之后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敘西漢高帝七年事,借叔孫通制禮,“臣光曰”進一步發(fā)揮“禮”的功用:

 

禮之為物大矣!用之于身,則動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于家,則內(nèi)外有別而九族睦焉;用之于鄉(xiāng),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國,則君臣有敘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紀(jì)綱正焉。

 

同時指責(zé)叔孫通“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倫沒而不振,以迄于今,豈不痛甚矣哉!”


以禮為紀(jì)綱,國家治亂、人物功過,均以是否重禮、以禮進行教化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卷68建安二十四年末“臣光曰”總結(jié)東漢盛衰:

 

光武遭漢中衰,群雄糜沸,奮起布衣,紹恢前緒,征伐四方,日不暇給,乃能敦尚經(jīng)術(shù),賓延儒雅,廣開學(xué)校,修明禮樂,武功既成,文德亦洽?!匀韧觯L(fēng)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貴戚擅權(quán),嬖幸用事,賞罰無章,賄賂公行,賢愚渾淆,是非顛倒,可謂亂矣。……乘輿播越,宗廟丘墟,王室蕩覆,烝民涂炭,大命隕絕,不可復(fù)救。然州郡擁兵專地者,雖互相吞噬,猶未嘗不以尊漢為辭。[49]

 

顯然與開篇的“臣光曰”前后呼應(yīng),將東漢末與東周末相比擬。


中唐以下藩鎮(zhèn)割據(jù),朝廷姑息。唐肅宗乾元元年,平盧節(jié)度使王玄志卒,裨將李懷玉殺其子,推侯希逸為平盧軍使,朝廷“因以希逸為節(jié)度副使,節(jié)度使由軍士廢立自此始”。對此,又一則“臣光曰”發(fā)論:

 

今唐治軍而不顧禮,使士卒得以陵偏裨,偏裨得以陵將帥,則將帥之陵天子,自然之勢也。


由是禍亂繼起,兵革不息,民墜涂炭,無所控訴,凡二百余年,然后大宋受命。[50]

 

不僅治天下用禮,治軍也要用禮,禮為綱紀(jì),貫穿社會上上下下、方方面面!


2、用賢為本,立法是末


用賢為本,立法是末,既是司馬光“以禮為綱紀(jì)”的重要內(nèi)容,又與其時政主張緊密相關(guān)。


東漢靈帝熹平四年,為避免“州郡相黨”,下制實行回避,“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相監(jiān)臨”,即婚姻之家及其親屬,不得在兩家所在州交互為官。因“禁忌轉(zhuǎn)密,選用艱難,幽、冀二州久缺不補”。“臣光曰”評論說:

 

叔向有言:“國將亡,必多制?!泵魍踔?jǐn)擇忠賢而任之,凡中外之臣,有功則賞,有罪則誅,無所阿私,法制不煩而天下大治。所以然者何哉?執(zhí)其本故也。及其衰也,百官之任不能擇人,而禁令益多,防閑益密,有功者以閡文者不賞,為奸者以巧法免誅,上下勞擾而天下大亂。所以然者何哉?逐其末故也。

 

所謂本,即用賢也;所謂末,即立法(禁令)也。批評“孝靈之時,刺史、二千石貪財如豺虎,暴殄烝民,而朝廷方守三互之禁”,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以今視之,豈不適足為笑而深為可戒哉!”[51]顯然,這是在“借古諷今”、影射時政。

三國魏明帝景初元年,劉卲作百官考課法,百官議而不決,事竟不行?!俺脊庠弧闭f得更加明白:“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而知人之道,圣賢所難也。是故求之于毀譽,則愛憎競進而善惡渾淆;考之于功狀,則巧詐橫生而真?zhèn)蜗嗝?。要之,其本在于至公至明而已矣。為人上者至公至明,則群下之能否焯然形于目中,無所復(fù)逃矣。茍為不公不明,則考課之法適足為曲私欺罔之資也。”同時表示反對“為之善法,繁其條目,謹(jǐn)其簿書”,認(rèn)為劉卲之法是“不得其本而趨其末”。[52]


用賢為本,司馬光特別矚目東漢光武帝。對其即位后先訪求賢才,“臣光曰”評論道:“光武即位之初,群雄競逐,四海鼎沸,彼摧堅陷敵之人,權(quán)略詭辯之士,方見重于世,而獨能取忠厚之臣,旌循良之吏,拔于草萊之中,置諸群公之首,宜其光復(fù)舊物,享祚久長,蓋由知所先務(wù)而得其本原故也。”[53]前秦苻堅甘露十二年(370),前燕宗室慕容垂降秦,秦相王猛忌其有雄略,勸苻堅殺之,苻堅不從,王猛又設(shè)計陷害慕容垂,苻堅仍然“待之如舊”。為此,司馬光寫了一段評論:“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吳得伍員而克強楚,漢得陳平而誅項籍,魏得許攸而破袁紹,彼敵國之材臣,來為己用,進取之良資也?!盵54]此外,在《稽古錄》等相關(guān)的著述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如對唐在“六年之中,海內(nèi)威服,何成功之速哉?”的回答:“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驅(qū)策英雄,網(wǎng)羅俊乂,好用善謀,樂聞直諫……”[55]


3、息征伐之謀,罷拓土之兵


記歷代邊防,在《資治通鑒》中占有重要位置,明顯地是在“以史為鑒”。面對北疆遼、西夏的侵?jǐn)_,司馬光不滿于熙、豐年間對西夏用兵,認(rèn)為“朝之闕政,其大者有六”,其四曰“中國未治,而侵?jǐn)_四夷,得少失多”,而“救急保安之道”中有一點就是“罷拓土開境之兵”[56],“息征伐之謀”[57]。元祐元年,連上《論西夏札子》、《乞撫納西人札子》、《乞不拒絕西人請地札子》等,主張“返其侵疆”、“禁其私市”,認(rèn)為放棄米脂等寨,可以顯示“帝王之大度,仁人之用心”,若“惜而不與,萬一西人積怨憤之氣,逞兇悖之心”,“長驅(qū)深入,覆軍殺將,將兵連禍結(jié)”,導(dǎo)致“天下騷動”,“雖有米脂等十寨,能有益乎?”[58]強調(diào)“凡邊境安,則中國安,此乃國家安危之機?!盵59]


這樣的施政主張帶進《資治通鑒》,凡窮兵黷武、開邊拓土,一概加以斥責(zé)。太初元年,漢武帝以寵姬李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出兵大宛,“臣光曰”評論道:

 

夫軍旅大事,國之安危,民之死生系也。茍為不擇賢愚而授之,欲僥幸咫尺之功,藉以為名而私其所愛,不若無功而侯之為愈也。然則武帝有見于封國,無見于置將,謂之能守先帝之約,臣曰過矣。[60]

 

東漢光武建武二十七年,匈奴發(fā)生瘟疫,人畜死亡甚多,國力空乏,是用兵的絕好時機,然而光武帝拒絕了這“萬世刻石之功”,表示:“今國無善政,災(zāi)變不息,百姓驚驚惶,人不自保,而復(fù)欲遠事邊處乎!”從此,“諸將莫敢復(fù)言兵事者”。在總評光武時,贊其“雖以征伐濟大業(yè),及天下既定,乃退功臣而進文吏,明慎政體,總攬權(quán)綱,量時度力,舉無工事,故年恢復(fù)前烈,身致太平?!盵61]


歷來對胡三省所說“李德裕、牛僧孺爭維州事”認(rèn)識不一,現(xiàn)將其事稍加介紹。唐文宗太和五年,吐蕃維州副使悉怛謀請降,盡帥其眾奔成都,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具奏其狀,宰相牛僧孺以受降會“失信”吐蕃,若其“怒氣直辭,不三日至咸陽橋”,即使“得百維州何所用之”,遂命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以其城歸吐蕃,悉怛謀及所與來降者悉歸之,“吐蕃盡誅之于境上,極其慘酷”。至武宗會昌三年,李德裕為相,追論此事,有詔追贈悉怛謀右衛(wèi)將軍?!俺脊庠弧痹u論云:“唐新與吐蕃修好而納其維州,以利言之,則維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則維州緩而關(guān)中急。然則為唐計者,宜何先乎?悉怛謀在唐則為向化,在吐蕃不免為叛臣,其受誅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義也,匹夫徇利而亡義猶恥之,況天子乎!……以是觀之,牛、李之是非,端可見矣”。胡三省注:“元祐之初,棄米脂等四寨以與西夏,蓋當(dāng)時國論大指如此。”[62]正是指上述司馬光欲將米脂四寨及熙河等讓給西夏,終因安燾、孫路以地圖力爭而止。


任何史書借古諷今、影射現(xiàn)實,都難免歪曲歷史、混淆是非,這是研讀史書時必須注意的問題。


不管神宗賜以書名“資治”,還是與司馬光時治主張相關(guān),但應(yīng)當(dāng)注意兩點:其一,宋神宗賜名《資治通鑒》,雖然明確地將修史與“取鑒”、“資治”聯(lián)系在一起,卻沒有象唐太宗詔修《隋書》等五代史那樣,“覽前王之得失”目的是“為在身之龜鏡”[63],即沒有以歷代君王得失作為“自身”行為、決策的鑒戒,更多的是要“為臣者”引以為鑒戒,因而不可能有唐太宗的作為,自然也就不可能形成類似“貞觀之治”的局面。其二,司馬光“伏望”神宗“監(jiān)前代之興衰,考當(dāng)今之得失”,創(chuàng)出“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的局面,但他自己也沒有能夠認(rèn)真做到“以史為鑒”。北宋中期形成的新舊黨爭,一直延續(xù)到北宋滅亡,成為當(dāng)時政局的重要特點。司馬光不僅有《朋黨論》的專篇,在《資治通鑒》中對東漢的閹黨與清流之爭、中晚唐的牛李黨爭,都有非常詳細(xì)的記述。卷241唐穆宗長慶元年四月,寫牛李黨爭發(fā)端:“自是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頃軋,垂四十年?!本?45唐文宗太和八年十一月,寫黨爭進一步發(fā)展:“時德裕、宗閔各有朋黨,互相擠援。上患之,每嘆曰:‘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緊接著,便是400余字的“臣光曰”:

 

夫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猶冰炭之不可同器而處也。故君子得位則斥小人,小人得勢則排君子,此自然之理也。然君子進賢退不肖,其處心也公,其指事也實;小人譽其所好,毀其所惡,其處心也私,其指事也誣?!?/p>

 

胡三省謂“溫公此論,為熙、豐發(fā)也?!彼抉R光能夠清楚地認(rèn)識歷史上的朋黨之爭,卻難以跳出現(xiàn)實中朋黨之爭的泥潭,《資治通鑒》的“取鑒”、“資治”功用因此大為遜色!大凡史書只寫給別人看,讓別人“以史為鑒”而不是為“在身之龜鏡”,其鑒戒功用還能有多少實效?這正是中國史學(xué)和中國史家的悲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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