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李天綱(文匯講堂第25期嘉賓)主講《明清的江南文化與歐洲世界》(顧玉婷攝)
“行在”云者,法蘭西語猶言“天城”,前已言之也。既抵此處,請言其極燦爛華麗之狀,蓋其狀實足言也,謂其為世界最富麗名貴之城,良非偽語?!?/span>
——馮承鈞《馬可波羅行記》
《馬可波羅行記》中將蘇州贊譽為“東方威尼斯”,稱之為地城,將杭州喻為天城,這正呼應了中國的諺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13世紀后期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的游記中可窺見江南人文風貌之一斑。隨著明代以后歐洲人士大量進入中國,中國文化逐漸受到歐洲的影響。交流是雙向的,在“西學東漸”的同時也在“中學西傳”,以至于在17、18世紀形成一股以中國趣味為時尚的熱潮,歷史學家稱之為“中國風”(Chinoiserie)。
7月26日,在“最‘藝’江南”——文化十講系列講座第六講上,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李天綱在題為《明清的江南文化與歐洲世界》的演講中,將江南進入“全球化”的契機和論證娓娓道來?!?7世紀以后,江南社會就進入‘早期全球化’,在‘西學’過程中,上海人‘崇洋’,但不‘媚外’。他們把西學和傳統(tǒng)學術(shù)交融,各取所長,交融會通,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學問,充實了‘江南文化’,又演變成了上海的‘海派文化’。”
利瑪竇翻譯了“揚子江”,歐洲人由此知道長江
在許多文人墨客的眼里,江南是杏花村雨的江南,是煙雨惆悵的江南,是溫柔多情的江南。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本土化或是對江南文化的首要認知,其實上海在明代就已成為西方學術(shù)和西方文化的輸入地。一般以為,上海是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即1843年11月14日開埠)才成為一個通商口岸,是從“一個小漁村”發(fā)展起來的,“其實完全不是這樣,上海在開埠之前已經(jīng)是一個東方大埠?!崩钐炀V首先糾偏這個一直被誤導的問題。僅在明朝萬歷年間,上海就出現(xiàn)了一批重要人物,比如徐階、董其昌、陳繼儒、陳子龍等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徐光啟,被認為是最早具有“全球意識”的中國人。師從朱維錚教授,曾和他一起編訂《徐光啟全集》的李天綱濃墨重彩地講述了徐光啟的“全球化思維”,當然,他的故事里也少不了來自意大利的好友、傳教士利瑪竇。
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左)和徐光啟(右)
“中國和歐洲的廣泛交往,始于16世紀晚期到17世紀初期,即中國的明朝末年。中西文化交流在江南非常美好,雙方都有著寬容、好奇、友善,甚至還有些浪漫的幻想?!鄙頌閺偷┐髮W徐光啟-利瑪竇文明對話研究中心(利徐學社)的發(fā)起人之一,李天綱這樣描述利瑪竇,他不僅作為西方文化使者把歐洲帶到到了中國,也將中國文化傳遞到了歐洲,具有文化交流代表的雙重責任。1600年,徐光啟和利瑪竇在南京會面,標志了江南人的“世界主義”發(fā)端。
從江南人的洋名字,到“揚子江”一詞的翻譯,李天綱逐一描繪,“歐洲人知道‘長江’,可以追溯到《1618年耶穌會中國年信》中的翻譯:這條寬闊的江流量甚大,而且水流湍急,世界范圍內(nèi)也極少能與之相較者,故此得名曰:揚(洋)子江(yamcukiam),即‘海之子’?!边@是李天綱所見的歐洲人最早翻譯的“長江”(Yangtze River),雖然“洋之子”的解釋是錯誤的,但歐洲人從此知道了長江。近代西方人就近觀察中國的第一本著作《利瑪竇中國札記》在17世紀時已流行歐洲,其中對“上海”有著突出的描寫,代表了17世紀歐洲人對“江南”的認識。書中便透露,是利瑪竇翻譯和命名了“揚子江”。
李天綱編訂的《徐光啟全集》十本(左)、近代西方人就近觀察中國的第一本著作《利瑪竇中國札記》(右)
傳教士、思想家贊美“江南”,孟德斯鳩夸其為“人間天堂”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白居易筆下的江南鮮艷奪目,令人神往。而在利瑪竇的描寫中,“江南就是被稱為‘絲綢之國’的國度。因為在遠東除中國外沒有任何地方那么富饒絲綢。那個國度的居民無論貧富都穿著絲綢,而且還大量出口到世界最遙遠的地方。”在他眼中,南京的城墻,宏偉壯麗,足以和羅馬相媲美。“衣被天下”、“折色”交稅;文化發(fā)達、官員聰明;長壽之鄉(xiāng)、冬暖夏涼……都是他對江南、對上海的認識。
上海人、松江人、江南人,在利瑪竇這里是不同的談論人群。李天綱解釋,歐洲人在17世紀就知道上海人“頭子活絡”,他們發(fā)現(xiàn)上海人的“精明”特征,后來成為“海派文化”指出的上海人特征。歐洲人印象中的“上海人”聰明、肯干、實惠、喜歡做生意,因此在鴉片戰(zhàn)爭后的《南京條約》中,一定要把上海列為“通商五口”之一。《利瑪竇中國札記》中對上海和江南的描述,啟動了歐美人士對中國文化的贊美,如“魚米之鄉(xiāng)”、“物產(chǎn)豐富”、“文士眾多”、“人性溫和”等等說辭。這些描寫,并不見于利瑪竇對別的地方有如此程度的贊美,“江南特殊論”顯露無疑。
此外,歐洲的啟蒙思想家也贊美“江南”,李天綱以孟德斯鳩對“長三角”的橫向比較為例,在《論法的精神》(1748)中,孟德斯鳩明確提到了“長三角”,并作了比較,不過并非和“珠三角”、“環(huán)渤?!毕啾?,而是和古代“尼羅河”、當代“尼德蘭”。孟德斯鳩對長期繁榮的“江南”有著多重肯定,他認為江南人是中國人中最突出的,因為他們勤勞。雖然孟德斯鳩對中國的整體評價并不高,但他似乎把江南單列出來,因為這里的人民“勤勞”、“智慧”、“禮貌”,中國實行的是“開明專制”。孟德斯鳩的“江南特殊論”,延續(xù)著從馬可波羅到利瑪竇,到杜赫德的話語,把“江南”夸飾成了“人間天堂”。
湖州湖絲商人、江南的大戶人家閨房、江南的“人家盡枕河”……在李天綱現(xiàn)場展示的圖片中,1840年以前歐洲人的江南印象清晰可見。
江南的“人家盡枕河”
徐光啟把12時辰切成24小時,讓明代的中國與世界站在一起
其實,早在400年前,江南人就開始了與歐洲文化的交往,有跡象表明,上海是中國最早翻譯歐洲經(jīng)典著作的城市,當然,這要歸功于徐光啟。1619年,利瑪竇的學生金尼閣從歐洲回來,帶了“西書七千部”。徐光啟曾策劃讓朝廷開“譯局”來翻譯。由于此事久議不決,于是徐光啟自己動手翻譯,并在家鄉(xiāng)籌資刊刻。近年來,在中意文化交流論壇、《中西文化的早期交流》等主題講座中,徐光啟可謂是李天綱提及頻率最高的“一號人物”,他希望能在更多場合,更有力地推動大眾對徐光啟的認識和重視。
徐光啟和利瑪竇翻譯的《幾何原本》是文藝復興以后歐洲人從阿拉伯找回來的重要著作,原來就是古希臘的幾何學?!啊畮缀巍鋵嵤切旃鈫⒌囊糇g”。李天綱堅持認為“幾何”這個詞是上海話,它是從Geometry的前三個字母Geo翻譯過來的,“用普通話讀,‘幾何’和Geo區(qū)別很大。但是用上海話,特別是松江方言或者蘇州方言來讀,這兩個音就很接近。”現(xiàn)場聽眾跟著李天綱用上海話念了幾遍,不約而同頷首認同。
徐光啟和利瑪竇翻譯的《幾何原本》(左)及徐光啟制定的《崇禎歷書》(右)
徐光啟之所以學習、翻譯“西學”,因為他是利瑪竇的朋友和搭檔。他們相互為師。李天綱曾在他的書中寫道:“上海人的性格當中崇洋是有的,但媚外是沒有的,上海人和外國人之間是互相合作,是相互學習的。會通融合之道,正是徐光啟啟發(fā)我們的?!蹦切旃鈫W到了什么?李天綱舉例,比如說番薯,徐光啟并不是第一個引進番薯的人,但是因為他的上書、推廣、實驗,才使得番薯在全中國普及。又比如,古人把一天分為12個時辰,而西方人把一天分為24個小時,我們今天的計時單位是小時,而不是時辰,正是因為徐光啟在制定《崇禎歷書》的時候,把12個時辰一切為二,切成了24個小時辰(簡稱為小時)。徐光啟當年做出的上述調(diào)整變革,使得明代的中國跟整個世界站在了一起。
徐光啟的翻譯工作,是上海文化當中不得忽視的內(nèi)容,盡管他在上海開埠前210年就離世了,但他的思維在現(xiàn)在看來卻極具現(xiàn)代性和全球性。
在“最‘藝’江南”——文化十講系列講座第六講上,李天綱為聽眾描繪17世紀歐洲人的江南印象(顧玉婷攝)
意大利駐滬總領(lǐng)事館文化處原處長倪波路曾經(jīng)說,他很自豪自己家族的祖先熊三拔曾經(jīng)來到中國和徐光啟合作翻譯了《泰西水法》。徐光啟在談到自己的翻譯原理是說:“欲求超勝,必須會通,會通之前,必須翻譯?!币鉃?,想要超過歐洲來的“西學”,必須融會貫通地學習;學習之前,首先還要翻譯?!胺g”、“會通”、“超勝”是學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三個階段,置于當下,依然適用。
以徐光啟為首的一代人,在明清文化最繁榮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開創(chuàng)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局面,使得后來上海在19、20世紀成為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接受先進,融通中西是徐光啟的主張,“海納百川”是我們今天對他的概括,亦是他為上海城市精神作出的最早注腳。
作者:袁琭璐
編輯:袁琭璐
責任編輯:李念
*文匯獨家稿件,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