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趙景深文存》首發(fā)。1964年我作為趙先生初開《中國古代戲曲理論研究》課的課代表,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一時又沒有時間詳細寫一篇紀念文字,權將1995年發(fā)表在《社會科學報》上的一篇短文檢出后稍作修改,重發(fā)于此,作為對趙先生的紀念。
《趙景深文存》
趙景深先生離開我們整整十年了。1月8日,一批忘不了他的親朋好友、弟子學生會聚于復旦,一起追思這位當代中國俗文學研究、特別是戲曲研究的大師。這個小小的會,比起同時在上海舉行的紀念京劇名角梅、周的會來,其“規(guī)格”和聲勢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好在先生生前就從不追求顯赫,總是喜歡默默地、細細地工作著,因此假如他地下有知的話,當發(fā)現(xiàn)有的先生放棄了其他有車馬費補貼的會議而到這個偏遠而又簡陋的會議室里時,或許會感到奇怪:他怎么到這里來了呢?可是大家還是一個一個地來了,一個一個地情真辭切地懷念著先生的道德文章。我一邊聽著發(fā)言,一邊在腦海里浮現(xiàn)起先生親切的面容,以致幾天內一放下筆來就想著他。他實在是一位好老師,一位好學者。
趙景深先生
趙先生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心地善良,胸懷寬廣。這特別表現(xiàn)在對于年青人,不論是借書還是問學,不論是熟悉的還是陌生人,四面八方,三教九流,都能做到有求必應,平和待人。1963、1964年間,他先后為我班同學講授《明清文學史》中的戲曲部分和《中國古代戲曲理論研究》。當時他一輩的老先生已不給本科生講“中國文學史”這門基礎課了,而唯有他還給我們講文學史中的戲曲史。他邊講課,邊演唱,常常講著講著就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來,踏著臺步,表演起來。五年級下,他給我們開講了《中國古代戲曲理論研究》。當時,我已決定報考中國文學批評史方向的研究生,指導員派我作為他的課代表,感到特別的有幸。開學前的年初五,講授明清文學史中的小說、詩文部分的陸樹侖先生陪著我,到淮海路趙先生家去拜年。進門上三樓他的臥室兼會客室后,發(fā)現(xiàn)他家里正巧有一位當時上海作協(xié)的負責人在座,這使我感到非常局促。他老人家看出了我的拘謹不安,就不時在談話間照顧到我,招呼我吃糖果,平等地和我商量上課的內容和形式。這種親切慈祥的“第一印象”,使我永生難忘。
我大學畢業(yè)后,師從朱東潤先生治中國文學批評史,不久就去搞四清,接著是“文化大革命”。到我離開復旦時,他還被疑為“里通外國”而平白無故地關在“牛棚”里。當間隔了十余年后我回復旦,著手整理中國古代小說理論而碰到不少難題時,就常去請教他。不論是上門拜訪,還是書信來往,他總是給我熱情、詳細地指點,還不時地托人帶書給我。記得有一次,我急于尋找出版于1919年的《古今小說評林》,在復旦和上海圖書館中都沒有,就是他托他的弟子帶給我的。在這次會上,懷念他的多數(shù)是他的后輩,大家都有類似的深切的體會。其實先生之善心也表現(xiàn)在對待同輩上,在復旦中文系已故的老先生中,很少有象他那樣與大家都和睦相處的。這正是如賈植芳先生所說的,因為他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君子,能克己,能包容,能平和地待人。
《古今小說評林》
一個學者心地善,心術正,做學問就能既踏踏實實,又老老實實。趙先生的論文的特點就是不空洞,不媚時,不嘩眾取寵,不張牙舞爪。翻開他在80年代自選的代表作《中國小說叢考》和《中國戲曲叢考》,其多數(shù)文章是關于來源演變、作品真?zhèn)巍⒆髡呱?、版本校勘、正誤訂訛等方面的考證文字。在先生生前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人們重視的是“大道”,對于考證一類,往往被視之為煩瑣的“小道”,加上趙先生所考證的對象又多數(shù)是一些不為時重的二三流的作家和作品,相反,對于那些大紅大紫的腳色倒不大去附和。這樣,他的學問就在某些人的眼中變得小之又小,從而長期得不到應有的評價。這往往使人扼腕不平,而先生卻處之泰然,一步一步地走他自己的路,切切實實地去解決一個一個的學術問題。其實,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學術界最大的弊病就是虛而浮,往往喜歡圍著這樣或那樣的框框轉。假如要分前后不同的話,那么先是浮而空,繼則浮而躁,近在某種新潮流的沖擊下,則已顯得浮而滑了。此時此際,重溫趙先生的論文,就不能不使人懂得做學問的一個道理,這就是有的東西,隨著星轉斗移,就身名俱滅;而有些東西,不管風吹雨打,卻是萬古長流。
趙景深先生著《中國小說叢考》
在人們的印象中,或許認為趙先生只重史料而不重理論。其實恰恰相反,他是我國古代戲曲理論史研究的主要開拓者。這一點往往被人忽略而我卻深有體會。在復旦,治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素有傳統(tǒng),一般首推郭紹虞先生。而郭先生的個人論著往往只論詩文批評,而不大顧及戲曲小說的。朱東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大綱》始用了四節(jié)的篇幅,從朱權、徐渭、臧懋循、沈德符、沈璟、湯顯祖、呂天成、王驥德等一直論到金人瑞、李漁,這在當年,其識見已屬空前的了,但畢竟多數(shù)也只是點到為止。后劉大杰先生治文學史與批評史,對小說戲曲理論比較注重,可惜未能完成系統(tǒng)的著作。復旦之外的先生,在60年代之前,大多做了一些戲曲理論方面的資料整理工作,在趙先生開戲曲理論課之前,學界研究戲曲理論的論文,包括論金圣嘆與李漁的在內,總共差不多只有40篇上下吧。在這樣的情況下,趙先生率先對中國古代的戲曲理論作系統(tǒng)的研究。1964年為我班同學開的《中國古代戲曲理論研究》課,在全國當為第一家??上в捎陲L云突變,他后來似乎也沒有機會第二次開這門課了。就在這門課的講稿基礎上,于80年代出版了第一本古代曲論專著《曲論初探》。此書言簡意賅,奠定了中國古代戲曲理論史的研究基礎。之后,在夏寫時、齊森華、葉長海、蔡鐘翔、袁震宇等先生的共同努力下,使得這門學科的研究越來越趨向成熟。總之,趙先生治學,重史料,也重理論,只是不重那種空頭的、趨炎附勢的所謂理論而已。這也正是先生的另一種令人敬仰之處。
趙景深先生著《曲學初探》
趙先生的學問極其廣博,特別在通俗文學領域內,可以說是路路皆通,對我說來,大多是陌生的,這里只就我當學生時接觸到的略談一二而已。即使如此,其人其學,亦足以長存于世。
編輯 | 付 優(y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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