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
母親打電話過來時，我和妻子剛剛輔導(dǎo)女兒寫完作業(yè)準(zhǔn)備就寢。母親開口就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說是我的二舅媽在臨天黑前去世了。
“前些天我還去看過二舅和二舅媽，兩老人身體都挺好啊，怎么說沒就沒了？”明知道母親不會拿二舅媽的生死和我開玩笑，可是我還是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真的，我倒寧愿這是母親的一句玩笑話。那樣我再去老崖村去看二舅和二舅媽時，她還會給我搟一碗熱騰騰面條?？粗乙簧滓簧讛嚿纤龅拇螓u湯，直吃得全身直冒汗時，二舅媽總是那樣慈祥地看著我，囑咐我工作不要太勞累，開車不要太快，和同事們處好關(guān)系，孝敬父母，教育好我的一雙兒女……
二舅媽的話仿佛還在耳旁，可是二舅媽真的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二舅媽今年八十三歲了，老人的一生充滿了傳奇的色彩。
聽母親說，二舅媽是姥爺從酸棗樹叢里撿回來的孩子。那是一個早春，乍暖還寒，姥爺像平常一樣拿著斧頭到村后的坡梁上準(zhǔn)備砍一些酸棗樹的枝條回來當(dāng)燒火柴用。村子里的人幾乎都是這樣，每到農(nóng)閑時就砍柴拾糞，一天都不會歇著。姥爺正要舉起斧頭砍下去，忽然看見了酸棗樹叢中有一個白底藍(lán)花的包袱皮。出于好奇，姥爺用腳踩住四周的枝條，把包袱皮取出來一看，可了不得，竟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娃。姥爺沒有過多考慮，扔掉已經(jīng)砍好的一捆酸棗枝，抱著孩子直往家里跑。
看著瞇著眼的小不點(diǎn)，姥姥真的是愛不釋手。那時，我的母親還沒有出生，姥姥和姥爺家里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大虎，十幾歲了。二兒子二虎，剛學(xué)會說話。姥姥很想再有一個閨女，這娃兒好像是上天給予的恩賜，姥姥見了，怎么能不高興呢！
“家里的，隔壁的二嫂不是一直沒有開懷，總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嗎，不如把這娃給她吧?！崩褷旈_口了。
“你不是也一直想著要一個女兒嗎？”姥姥緊緊地抱著娃兒，生怕真的被姥爺抱著送出去給了別人。
姥爺在姥姥跟前念叨著想要一個閨女，說是有了閨女就有了一件貼身的小棉襖，將來就會有人疼有人親。這話不假，但這孩子出現(xiàn)的不合時宜，姥爺擔(dān)心的是一家人今后吃什么，喝什么，該怎么過活。本來靠著幾畝薄地，種點(diǎn)高粱玉米大豆谷子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夠維持一家人一年里的吃喝，想不到上一年遭了年饉，又趕上了兵荒馬亂的年代，討吃要飯的人走了一波又來一波，姥爺家也快要揭不開鍋蓋餓肚子了，如今真要再添人進(jìn)口，愁?。?/span>
“不是逃荒的人沒了法子，誰舍得把自己的骨肉扔在荒郊野外？既然到了咱手里，那就吃糠咽菜也要養(yǎng)起這個孩子。反正有我嘴里的一口就不會少了孩子的那一口。一家人每人從嘴里勻出一點(diǎn)，孩子不就活下來了嗎？”聽姥姥說的也有理，姥爺也便不再多言了。
姥爺給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叫三妮，這個三妮后來就成了我的二舅媽。我的母親叫四妮，是姥姥姥爺在二舅媽長到七八歲時生下的，那時候他們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人們都說，有了自己的親生閨女，姥姥姥爺肯定要慢待這個從酸棗樹叢里收撿回來的三妮，可是后來的事情其實(shí)并不是這樣。我從母親嘴里常常聽到她對姥姥姥爺?shù)墓衷乖挘f是老人一直偏心眼，從小就是把最好吃的最好用的都留給了二舅媽。
說到這里，是不是覺得上面的文字寫得有點(diǎn)亂了。姥爺姥姥家的閨女，是我母親的姐姐，該著我那就得稱呼姨姨啊，為什么叫成了二舅媽？這說還得從頭說。
經(jīng)歷過了抗日戰(zhàn)爭，也經(jīng)歷了解放戰(zhàn)爭，可以說，姥爺?shù)囊患易雍驮S多中國老百姓的家庭一樣，歷經(jīng)了種種苦難。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人們總會淡忘過去的苦難，總是向往明天美好的生活。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百廢待新，加快了建設(shè)的步伐。那時候，大虎已經(jīng)成家，分了田地，蓋了新房，過上了安穩(wěn)的小日子。二虎響應(yīng)國家號召，招工去了省城的一家面粉廠上班。二虎從小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不知道書房的門子朝哪面開，自然是大字不識一個，去了面粉廠干的都是搬糧食扛麻袋的苦力活。好在二舅二虎長得人高馬大，不缺的就是力氣，又加上人厚道本分，每年都是單位評出的先進(jìn)和模范。三妮長到十七八歲，出落成了大姑娘。個頭高挑，相貌姣好，遠(yuǎn)近的村落就來了許多說媒提親的人，可是她是誰都看不上眼。也不知道三妮是從哪個多舌的婆娘嘴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的，說死說活喜歡上了她一直叫著二哥的二虎。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二虎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也是誰家的姑娘都看不過眼，只有和三妮在一起才有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這里面的頭頭道道，姥爺和姥姥看得很清楚，可是怎么想都覺得有點(diǎn)說不出口，不知道該怎么辦。沒辦法，和村里的本家叔叔大爺一合計(jì)，大伙倒是異口同聲都說二虎和三妮是天生的一對。還有的說了，就當(dāng)三妮是從小給二虎養(yǎng)的童養(yǎng)媳，和二虎成親配對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樣一說，姥爺姥姥便也覺得很合適，找了陰陽先生，擇了良辰吉日，紅火熱鬧，為三妮和二虎辦了喜事。
村里人說，二舅和二舅媽兩人一輩子沒有互相紅過臉。二舅在面粉廠上了幾十年班，逢著節(jié)假日才能回一次老崖子村看看父母，看看妻子兒女。回家時，二舅會把布匹棉花針頭線腦全從城里買回來。二舅媽一針一線為全家人縫衣服納鞋底，讓家人穿戴的光鮮敞亮。二舅每次回家還會背回一大袋子雜面粉。說是雜面粉，其實(shí)就是二舅在省城為工廠學(xué)校機(jī)關(guān)企業(yè)的食堂送完面粉后，翻過面布袋抖出來的面粉。有小麥面，有玉米面，有高粱面，也有蕎麥面，大豆面或者高粱面。有時抖面袋子的時候不太注意，二舅背回村里的雜面粉里便不免混進(jìn)去許多笤帚棍子和碎紙屑末子。每每這時，二舅媽便先用細(xì)羅子過篩，一點(diǎn)一地把那些雜質(zhì)撿走。六七十年代，家家的糧食都不多，記憶中母親沒少從二舅媽家里拿回這種雜面粉。用這些雜面粉搟出的面條、蒸出的饅頭不黃不白，一家人吃起來也是非?？煽诘拿牢丁?/span>
大舅大虎娶了的婆姨不會料理家務(wù)，一旦有了錢有了糧，大舅媽便連著燉肉炒菜大吃二喝。幾天吃完了，全家人就過上了蘸著咸鹽碟子吃玉米面窩頭的日子。一家老小吃不飽肚子，穿著破爛的衣服，一年四季臟兮兮地被村里人說著笑話。再到后來，大虎大舅又學(xué)上了賭博耍錢，光景過得很不景氣，幾乎管不上姥爺和姥姥的起居生活。二舅媽便成了全家的頂梁柱，孝敬老的，照看小的，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聽人說，姥爺臨死的兩三年里，得了便秘癥，大便干的就像石頭一樣硬，二舅媽每天都是用手蘸著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外摳。姥爺去世后，姥姥得的病纏人，癱瘓的和植物人差不多。硬是二舅媽每天給姥姥擦洗翻身，直至姥姥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村里的人說起二舅媽，誰都會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贊。
二舅退休后回到了老崖子村安享晚年。大兒子頂替他到了面粉廠上班，小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也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家庭。孩子們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二舅和二舅媽總算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白日里兩人繞著村子閑轉(zhuǎn)一圈，一路有說有笑。隔三差五兒子女兒孫子外孫回來看看他們，享受幾天天倫之樂。老兩口相依相敬，說不上浪漫，卻也有一種特別的溫馨。
前幾天回家看母親，因?yàn)闀r間緊，所以在家里待得時間很短。臨開車要走時，母親突然喊住我，讓我繞道去看一下二舅和二舅媽。
“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俺娃了，進(jìn)城上班了，不喜歡吃舅媽給你做的打鹵面了嗎？”二舅媽看到我時顯得很高興，從炕頭上下來就要給我搟面條。
我說我要急著去上班，這次怕是吃不上二舅媽的面條了，下次一定帶著全家人過來吃二舅媽的搟面條。我和二舅媽娘倆說了很多話，臨要走時，二舅媽三番五次地叮嚀我，工作不要太勞累，開車不要太快，和同事們處好關(guān)系，孝敬父母，教育好兒女……
二舅媽和二舅一左一右把我送出了大門，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日夜思念的老崖子村。
誰也不會想到，這一次是我和二舅媽的訣別。這一走，就真的再也吃不上二舅媽的打鹵面了。
二舅媽，我的二舅媽……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