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xiāng)己經(jīng)多年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想吃一碗家鄉(xiāng)飯。
在故鄉(xiāng)隴東黃土高原,甚至陜甘寧地區(qū),家鄉(xiāng)飯,當指漿水面。
我是吃漿水面長大的,對漿水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想起家鄉(xiāng)的味道,漿水面的情結,在腦海里,在夢中。
一碗酸溜溜的漿水面,它裝載著一年四季光陰的日歷,凝聚著家鄉(xiāng)人的勤勞,是我們祖祖輩輩傳承美德的根。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
人的生存歷史,必然有對自然環(huán)境的對抗和改造,漿水的發(fā)明,是黃土高原地區(qū)人們對自然環(huán)境的一種馴化。
故鄉(xiāng)的漿水用面湯而制,在半大陶缸里,加上面湯等發(fā)酵而成。清水不能用,內(nèi)不含淀粉,無發(fā)酵之因子;面湯也不能太稠,漿水以清爽為上,而且淀粉太多,發(fā)酵太過,容易變質(zhì)。一般吃到還剩五分之一時,就會加入新的面湯。倒面湯,要非常小心,先沉淀,再沿著鍋邊,慢慢地讓清湯流進缸里。到第二天,漿水表面浮起一個個細細的水泡,就標志著發(fā)酵成功了。
漿水里,還要腌酸菜。酸菜的原料,春天原野探頭的野菜,凡是無毒的種類,都能采來制作漿水:苜蓿、苦苣……夏秋季節(jié),人工馴化的各類菜蔬繁茂生長,人們不再為制作漿水沒有原料而發(fā)愁。用芹菜葉子、包包菜葉子一類的蔬菜,加上面湯等發(fā)酵而成,口感酸爽。
漿水是故鄉(xiāng)人的命根子。那個困難時代,糧食奇缺,饑餓難耐。漿水酸菜曾是救命的稻草。取材于鄉(xiāng)間田陌,果腹于貧民百姓。漿水給故鄉(xiāng)人的是賜予,是恩典。
“人吃五谷雜糧”,是以糧為綱的。但村里人也常做“無米之炊”,千方百計弄些小菜,打打牙祭。常見的,是酸菜。缺糧的日子,尋找野菜不比找尋糧食那般艱難。苜蓿發(fā)芽、苦苣發(fā)芽,多花點力氣,多掐點嫩芽,把酸菜做得稠稠的。沒面,撈出稠稠的酸菜,拌上油、鹽、辣椒,苦乏燥熱的身體吃一碗酸菜,總能復活能量。面少,用酸菜和著吃可以延長日子,人們還發(fā)明了一道食物:酸拌湯。一把面,和少許面糊糊,倒入鍋中,加洋芋條,煮沸,加入酸菜漿水,一鍋拌湯,人均吃喝兩三碗,管用。困難歲月,故鄉(xiāng)人多是喝著酸拌湯挺過來的。
到底是誰最早發(fā)明了漿水,現(xiàn)已無從考究,但漿水制作技藝在窮山溝里世代傳承,家家會做。故鄉(xiāng)人,兩三日不吃漿水,就會饞得慌。尤其是夏天的漿水,還常常當作預防中暑的清涼飲料??崾铍y耐的時候,舀上一馬勺漿水來解暑,口感比冰鎮(zhèn)的可樂、紅茶等飲料要舒服的多。
小時候,我看到過六月割麥的田間地頭;七月碾麥的打谷場上,豪爽的漢子,捧起盛著漿水的瓦罐,仰著脖兒,咕嘟咕嘟地猛喝一陣,舒口長氣,打個響嗝,然后,左右開弓地用胳膊擦擦嘴唇,兩手摸摸赤裸的肚皮,啊,多么舒暢!若有興致,接著再吼幾聲秦腔。高興起來,唱幾個成人段子,逗得身邊的小媳婦羞紅了臉,此情此景,多像是一幅古樸蒼勁的水墨畫,渾然天成。
后來,我才知道:黃土高原氣候干燥,土地含鹽堿過多,長期喝堿性水會導致胃酸紊亂,擾亂人體的酸堿度。酸性的漿水能被故鄉(xiāng)人百吃不厭,必然與對抗堿性水有很大聯(lián)系。堿性的水,酸性的漿水,每一頓餐食中都有這樣的混合,盡管沒有人用化學儀器做過測量,但從常理分析推斷,故鄉(xiāng)“酸飯不離口”的飲食習慣,酸性的漿水對黃土高原飲用水偏堿性的水質(zhì)有著非常好的中和。
《本草綱目》有記載漿水的文字,認為漿水“調(diào)中引氣,宣和強力,通關開胃止渴,霍亂泄利,消宿食。宜作粥薄暮啜之,解煩去睡,調(diào)理腑臟。煎令酸,止嘔噦,白人膚,體如繒帛。利小便?!?/p>
故鄉(xiāng)人喜歡漿水,更喜歡漿水面。
做漿水面前,首當其沖任務是熗漿水。先將大鍋加熱,倒入胡麻油,油溫上升、油煙竄起。一把蔥花,撒入鍋中,鍋內(nèi)瞬間嗶啵作聲,反響強烈。油花四濺,清香泛起。大半盆夾雜少量酸菜的漿水傾倒鍋中,刺啦一聲,鍋內(nèi)油花和蔥花互不降伏的姿態(tài)被鋪天蓋地的漿水澆滅。鍋中歸于平靜,酸香四散,半個村子都能聞到。
這個時候該和面了。主婦將額角的一綹頭發(fā)向后挽去,她手執(zhí)面勺,伸向面柜的動作,挖出幾勺面。挖在瓦盆里的白面,倒些堿和水,開始和面。面須揉個九九八十一遍。揉過的面主婦們用搟面杖把面團從中間向四周搟開,反復多次,搟一回,鋪開,再撒上面潑,再卷起來,不停重復推搟的動作,面餅愈大,透著勁道搟出薄而勻稱的面葉,再把它切成或?qū)捇蚣殫l狀,每根面都帶著自然的彎曲,猶如藝術品,遠比現(xiàn)在機器壓出來的面條更有人情味。
沸水,將搟好的長面條一綹綹投入鍋中,一綹綹被打撈入碗。每碗面條分量相等。澆上漿水,黃黃的油花簇著綠綠的菜葉,浮在白白的面條之上,湯面分明、清冽溫婉。
漿水面一碗接著一碗從廚房被端出,人手一碗。綠綠的腌咸菜、紅紅的油潑辣子,各人根據(jù)咸淡、清辣口味,被拌入碗中。窸窸窣窣,有人吃兩碗,有人咥三碗,吃了肉、喝了酒的胃腸立時變得清爽安穩(wěn)。
時至今日,我腦海深處時常閃現(xiàn)這樣的畫面:夕陽西下的農(nóng)家小院,暑熱散去花香宜人。故鄉(xiāng)的漢子、小媳婦們從田間回來,做一鍋漿水面,在院里的果樹下放一張矮腳炕桌,擺上涼拌的土豆絲,蒜拌的拍黃瓜,再來一小碗油潑紅辣子,剝幾頭大蒜,捋一把小蔥。一家老小席地而坐就吃起了飯。小黃狗圍著一家人跑來跑去,在向主人索要它的晚餐,那幾只小雞在炕桌下面竄來竄去,渴望主人可以施舍幾根面條。這是一幅多么和諧的畫面呀。
是的,故鄉(xiāng)的人們一年四季都離不開漿水面,漿水面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勤勞,樸實和善良的家鄉(xiāng)人。家鄉(xiāng)的菜就是這樣的簡單,沒有山珍海味,沒有百變花樣,永遠只是那一道:漿水菜。永遠是那一種味道:淡淡的酸。正因為生活單調(diào),才有淳樸的民風,才有任勞任怨的擔當,才有溫暖和諧的親情。
今天,每當我疲倦抑郁時,每當煩躁苦悶時,想起那一缸悠悠靜思的漿水,眼前的一切會變得淡而無味,繃緊的身心瞬間得以釋然:原來生活越簡單越好,就像這漿水及面,正因為簡單,才能調(diào)制四季的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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