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弟弟，都是在襁褓中便離開了自己的媽媽，寄居在另外一個家庭，另外一個女人的懷抱中，度過了親子階段最重要的哺乳期。我弟弟是奶娘娘，我的是奶媽。都是按照我們出生的那個村落里的輩分來的。以下，是我弟弟在清明節(jié)，懷念她奶娘娘的一篇文章。悠長悠長的情緒，也激發(fā)了我的思念。
清明節(jié)，總是讓人思念的日子，縱是有看不盡的桃紅柳綠、草長鶯飛，可心底，卻經(jīng)常想起故鄉(xiāng)，想起幼年時期，越是年長，感覺竟越是強烈。以前總覺得花太多時間回憶童年是一種奢侈，眼前的工作、事業(yè)、家庭等樁樁件件尚且應(yīng)接不暇，又豈敢沉溺于往事？今年疫情肆虐，一切仿佛按了暫停鍵，清明的閑暇竟讓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的黃土地，兒時的記憶如塵土般抖落開來，飄舞翻飛，久久不能平靜，眼眶竟然不知不覺有些濕潤，而奶娘的形象，隨之越發(fā)清晰起來。
黃土坡，淚離離
奶娘的字面意思和實際意思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按村里的輩分，奶娘是奶奶那一輩的，在老家，管奶奶不叫奶奶，叫“娘娘”，依據(jù)當?shù)氐姆Q呼習(xí)慣，就應(yīng)該叫“奶娘娘”或“奶娘（四聲）”，相應(yīng)的奶娘家的所有稱呼前邊都加個“奶”字叫了開來，她的子女們按輩分該叫叔叔、姑姑的，都加了“奶”來稱呼。
稱呼奶娘，對我而言整整花了大概8年的時間。在這之前，我非常習(xí)慣的叫著“媽”，現(xiàn)在都能記得，大概在4歲的時候，媽媽問我“兒子，你有幾個媽？”我想了想，認真的回答媽媽“如果加你就是兩個！”媽媽當時怎么想我全然不懂。在我的印象里，另一個“媽”家里是充滿了溫暖和快樂的，奶娘家里有我們家沒有的豬、羊、騾馬等動物，大奶叔叔（奶娘的大兒子）會用紅柳條籃子套麻雀，冬天總能套住那么幾個麻雀玩，二奶姑姑（奶娘的小姑娘）在我玩累耍賴的時候也總是會抱或者背著我，一進奶娘家門，她家里的躺柜頂我可以跳上跳下如履平地，奶娘也舍不得責(zé)怪我半句。
我爺爺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識文斷字的“文化人”，奶奶不識字，爺爺看書的時候經(jīng)常邊看邊念給奶奶聽，比如“說岳全傳”、“楊家將”什么的古書，我在旁邊稀里糊涂也能聽懂幾句，去了奶娘家里我就把從爺爺那聽到的故事一知半解的給她們講，他們也都很認真的聽，還覺得我不含糊，會“講書”，這也成了我顯擺的資本，而相比之下，奶奶教育子孫都很嚴厲，一舉一動，都不敢放肆，家里擺放的家具，我們是萬萬不敢爬上爬下的，所以奶娘家里就成了我童年時最快樂的“游樂場”。
媽媽那時候是公社干部，天天下鄉(xiāng)，一年也不能回幾次家，生下孩子不到兩個月就找奶娘喂養(yǎng)了，我姐姐也是如此，那個年代父母有工作的農(nóng)村孩子基本都有奶媽，我和她關(guān)于幾個“媽”的對話，雖然心里苦澀，可媽媽后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孩子總是自己的，多個人牽掛和關(guān)愛不是壞事。在我記事的時候，經(jīng)常是白天蹦蹦跳跳的去奶娘家快樂的玩一天，晚上回家睡覺。
然而，這種好日子卻經(jīng)常被打斷，在父親的姐姐，我大姑看來，她的弟弟弟媳太不知深淺了，孩子這么大了，和外人親到如此地步，再不管，是非常危險的，很多家庭的孩子長大后和父母關(guān)系不和，就是因為沒有及時干預(yù)！于是，在奶娘家的快樂日子就常被大姑回娘家看我爺爺奶奶時采取斷然措施阻止。那時奶奶多病，大姑來看奶奶的時候，就按照她的理解“整頓紀律”，而媽媽因為工作忙不在家，我就只能乖乖執(zhí)行大姑的“紀律”（盡管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如果我違背了“紀律”會有什么懲罰）。
印象中幾十年前晉西北農(nóng)村的寒食節(jié)就是刮黃沙的節(jié)日，昏天黑地的黃沙讓人睜不開眼，春天的楊柳枝條在黃沙中拔節(jié)返青。孩子們唯一樂趣就是家里大人會捏一些“面人人”或“面魚魚”當干糧。在5歲那年的寒食節(jié)，大姑正好來了，臨近下午的時候，我偷偷從家里跑出來，跑的時候還老覺得后邊有人看著，又不敢跑的太快，生怕被抓回去，邊走邊裝著東看看西轉(zhuǎn)轉(zhuǎn)，到底還是奔著奶娘家那個方向去了。
奶娘家在“梁上”，我家在“西頭”，上一個黃土坡才能到了奶娘家，走到坡的一半時，突然看到奶娘戴著個頭巾在坡上向下張望，我再也忍不住了，喊了聲“媽”，就連跑帶爬上坡了，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使著勁也不敢流出來，怕哭過了回去讓大姑發(fā)現(xiàn)（后來才知道農(nóng)村孩子臉臟，淚水沖過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奶娘也看到我了，連聲說：“文文（小時候的小名），不敢哭不敢哭，你等著啊，不敢哭啊，奶娘娘回家給你拿個寒人人”。我一下子就聽話了，悄悄的等在那兒，也不敢跟著奶娘回家，奶娘估計也是知道大姑的意思了，并沒有帶我回家，甚至連抱也沒有抱我一下，就是在坡上彎腰給我遞下個早就準備好的，在土炕上烤干的白面人人來。我接過來喊了聲“媽”還是舍不得走，一陣黃風(fēng)來，淚眼又迷離了，奶娘說“趕緊回圪哇，不早了”。拿上奶娘給了我的寒人人，我盡管有些不舍，還是趕緊乖乖的跑回家了。
所幸，大姑住的時間畢竟有限，她不在的時候，爺爺奶奶對大姑的建議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試探幾次后，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去奶娘家了，那時候還掌握了一些技巧，村里的大人們見面老是問“你是親你的爺爺奶奶還是奶娘娘奶爺爺？”，我的回答完全看在什么地方，以村子的“當中”為界，在西邊，自然是“親爺爺奶奶”，到了“梁上”，就是“親奶娘娘奶爺爺”了，大人們自己覺得是在逗孩子，其實，孩子的心里活動，他們哪知道。
真正的別離是在7歲的時候，那年父親工作調(diào)動，要去20里外，別的鄉(xiāng)里工作了，除了12歲的哥哥留守給爺爺奶奶挑吃水外，全家都要搬走了，爸媽的工作調(diào)動到一起了，姐姐結(jié)束了她在姥姥家的幸福時光，我也要離開奶娘，我們都必須跟著爸媽了。記得走的時候奶娘再三安頓我要好好聽大人話，當時太小并不懂分別是什么，只是很自豪的覺得跟爸媽要去大地方了，不過幾天又可以爬過黃土坡來奶娘家了?？呻S著全家的搬離，再去奶娘家，就越來越少了。
山道彎彎路遙遙
父母親工作的這個鄉(xiāng)距離我們村二十里路，全是山路，夏天下暴雨會發(fā)山洪，村里曾有被洪水卷走的大人小孩，父母親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讓我自己一個人回去的，二十里山路的溝溝岔岔，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天塹，久而久之，以前每天去的奶娘家就變成了我每個假期的期盼。八歲那年，父親帶我參加完一個本家爺爺?shù)脑岫Y，擔(dān)心我一個人害怕，送我到奶娘家，一進院子，我就大聲喊“媽”，記得父親當時尷尬的沖我低聲“哎呀”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么，然后把我交給了迎出的奶娘。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我就在那時開始意識到應(yīng)該改稱呼了，從此以后，奶娘不能再叫“媽”了。
農(nóng)村學(xué)校除了暑假還有秋假，每逢秋假，晉西北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和牽?；ㄒ材苎b點出金秋氣氛，那時也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我回去村里跟著奶娘和奶叔叔們?nèi)デf稼地里看他們割糜子、刨土豆，我也跟著撿土豆，學(xué)著趕牲口，一天勞動結(jié)束后大牲口拉著一車莊稼回來，山道崎嶇，叔叔們小心翼翼的扶著車轅，我在后邊偷偷爬上車去，發(fā)現(xiàn)了就把我趕下來，還給個黑臉?？扇绻棠铮倳偃谖乙ダ吸c要小心，其實是默許了我享受這種“待遇”。牲口拉的小平車，是我童年時期坐過的最多的交通工具。
我們村是黃土高原腹地的自然村落，地勢崎嶇不平，常年干旱少雨，是真正的“十年九不收”，我小的時候村里人成功的標志就是青壯年都能找到媳婦，而這個目標對很多人來說一輩子也難以企及。我記事的時候，據(jù)說全村有40多個適齡“光棍”，給兩個奶叔叔們成家，自然就成為奶娘娘奶爺爺一生中最大的追求和奮斗目標。我上初中那年，中午放學(xué)回家，突然二奶叔叔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說是奶娘派他來接我回去參加他的婚禮！太高興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童年期間參加的非常隆重和快樂的一個婚禮。媽媽還給我換了新衣服，高高興興的跟著奶叔叔回去，果然是人聲鼎沸，熱鬧喧天，奶娘家平常并不怎么來往的客人都來了，還有幾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親戚也是早早來趕熱鬧了。
80年代的農(nóng)村孩子只要村子里有婚禮，逃課也是要去看的，因為一般的婚禮進行時總會有個“散糖”項目，運氣好的時候能搶好幾顆。這次是奶叔叔結(jié)婚，我當然是有種主人的感覺，滿院子鬧騰，奶叔叔不知在哪借了個錄音機放音樂，我?guī)讉€人偷偷的按來按去，終于，給按啞了，大人們說弄壞了。奶爺爺忙著去找人修還當著客人的面對我一頓訓(xùn)斥，霎時，我覺得心里萬分委屈，淚水奪眶而出，扭頭就跑，準備回自己家了，正好跑到大門口撞上奶娘回來了，看見奶娘，委屈的更厲害了，哭的話都說不出來，奶娘趕緊拉住我，對奶爺爺一頓責(zé)怪，算是給我找回了面子。
上高中的時候，父母工作調(diào)動，家搬到了縣城，晉西北的蜿蜒山路越走越遠，去奶娘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只能在春節(jié)放假的時候回去看看，平常父母親回去也總是幫我看看奶娘并帶來一些奶娘家的消息。在農(nóng)村，子女們成家后伴隨而來的家產(chǎn)分割、兄弟、夫妻、婆媳、妯娌關(guān)系等諸多矛盾也突出了，奶娘身處其中自是一番苦口婆心、逆來順受，苦心經(jīng)營了兒子們的家庭圓滿。出嫁的奶姑姑也經(jīng)常給我捎來自己織繡鞋墊、小被單等，那時我覺得縱是山路阻隔、歲月流逝，奶娘家還是心中溫暖的港灣。
惟留此生念悠悠
我父母親深知我這份情感，我在外地念書工作的時候，他們每次回去都代我看望奶娘，也給我?guī)砹四棠锛业南?。?/span>一年，奶娘因為一次腦出血，一側(cè)手腳不靈便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康復(fù)，勉強能生活自理，等我回去看她的時候，還很自豪的說她聽人說了，她的奶孫子現(xiàn)在是個“不差甚（方言，意思是厲害）”的醫(yī)生，和我聊了家庭和孩子，那時給她帶一些吃喝的東西，她可以享用，可已經(jīng)很難自己支配錢了。奶爺爺去世多年，奶娘家，這個我年少時曾朝思暮想的“兒童游樂場”日見殘破，奶叔叔奶姑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各自都拖家?guī)Э?，自顧之余，雖盡力照顧老人也顯力不從心。
自從我長大后，回來看奶娘，每次都是看看就走，每次她都要留我說“住一晚再走吧”，盡管她知道說了也沒用，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最后一次道別的時候，風(fēng)燭殘年的奶娘堅持要出門送我到車上看著我走，我則一如既往的許諾年底再回來看她，道聲珍重萬千，還是和奶娘依依惜別了，誰知那年春節(jié)一面竟成永別。
2013年5月份，奶叔叔打電話來，已臥病在床多時的奶娘走了。我童年時期一直喊“媽”的奶娘走了！我剛懂事的時候，奶娘就愛和我聊天，講她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和家長里短，她小的時候被送到巡檢司“養(yǎng)生堂”，遭虐待至左上肢發(fā)育畸形，相當于半個肢體。奶爺爺身體瘦弱，奶娘是家里主要勞動力，依靠這一個半肢體把四個子女都撫養(yǎng)成人了。奶娘幼年身世飄零，成年后生活艱難，一生依靠著勤勞善良、堅韌質(zhì)樸的品質(zhì)撫兒育女，終能兒孫滿堂，其樂融融，這對農(nóng)村人來說也是大幸了。
黃土高原上的草木枯榮，自是隨風(fēng)來去，而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每念及此難免感慨萬千。奶娘是一普通農(nóng)村人，于我而言，兒時相依偎的情感歷歷在目，奶娘的懷抱永遠有最溫暖、最偉大的陪伴。時值清明，稍一回顧，一切便如昨日一般真實。
“人歌人悲清明日，花開花落一夜風(fēng)；長憶遠山遮不斷，幾度悠悠入夢中”，是為紀念奶娘，也是紀念兒時那遙遠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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