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第一次吃到正宗的燜肉面是什么體驗?正當令的三蝦面如何吃?聽蔣院士把秘訣一一道來。
本文轉(zhuǎn)載自公眾號朵朵花開淡墨香,作者為中科院院士蔣華良,原題為《蘇州的面》。
移居上海近三十年,發(fā)現(xiàn)了海派文化的主要特征:
西方人帶來了科技和建筑,廣東人帶來了金融和商業(yè),揚州人帶來了三把刀(淮揚菜廚師的菜刀、理發(fā)師的剃頭刀和浴室服務員的扦腳刀);
寧波人帶來了裁縫和30%左右的語言,紹興人(主要是嵊州人)帶來了越劇,常州人帶來了現(xiàn)代工業(yè)和高等教育,山東人帶來了管理(解放后留在上海工作的南下干部大部分是山東人);
蘇州人帶到上海元素較多,衣食住行一應俱全,其中最重要的是另外30%左右的語言(余下40%的語言是本地方言)、評彈和面條。
上海方言快要消失,新上海人基本不說上海話了,八十歲以下的人幾乎不聽評彈,唯有蘇州面條(俗稱“蘇式湯面”)在上海依然生命力旺盛,男女老少都喜歡吃。
據(jù)不完善統(tǒng)計,80%以上的上海面館主營蘇式湯面,甚至一些有名面館的名稱也與蘇州百年老字號同名。
要品嘗正宗的蘇式面條,當然要去蘇州當?shù)氐拿骛^。
我第一次到蘇州吃面是1987年,大學畢業(yè),一位老同學分配到蘇州化工廠工作。工作幾個月后,我從常州趕往蘇州看望這位老同學,他陪我觀賞蘇州的風景,中午在拙政園附近的一家小面館吃面。
經(jīng)營這家面館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而且只賣一種面——燜肉面。
我第一次吃燜肉面,感覺味道不一般,面條筋道滑爽,面湯清鮮,特別是那塊燜肉,色澤透明,皮紅肉白,入口即化,肥而不膩,透出淡淡的酒香。
我這等好吃之人,是絕不會放過學習機會的。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老百姓思想淳樸,面館的老板娘把做燜肉面的全套流程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我。
燜肉面的精華都集中在那塊燜肉上,燜肉要隔夜提前制作。根據(jù)小面館老板娘的方法,我在家做過多次,有些體會,現(xiàn)公布于眾。
上好五花肉氽水冷卻后清洗干凈,砂鍋中墊好生姜片和蔥段,整條五花肉盤在砂鍋中,加冰糖、鹽(要多一些)和少量醬油,最后加大量黃酒和少量水(不加也可以)至將肉剛好浸沒其中。
大火燒開后,文火慢燜三小時。為防止燒干和香氣溢出,老板娘用面糊將砂鍋邊沿封住,火開得很小,僅有一絲熱氣從砂鍋蓋上的小孔中飄出。燒好后的燜肉放入冰箱冷凍,第二天備用。
清湯下面,湯要多,火要旺,下好的面條(不能太爛)放入大碗中,加入吊好的湯料(關于吊湯見后),加入蔥和蒜葉,最后切一塊冰過的燜肉放在面條上即可食用(注意:冰過的燜肉食用前千萬不要再次加熱)。
現(xiàn)在面館燜肉的制作方法簡化了,直接將五花肉切塊,加料后煮爛,味道比按我上述方法制作的燜肉要差很多。
《舌尖上的中國II》介紹的楓橋大肉面實際上是燜肉面的改進版,味道比不上原汁原味的蘇州燜肉面。
面條起源于中國,已有四千多年食用歷史。淮河以南以前以稻米為主食,沒有面條。
靖康之亂后,宋朝遷都臨安,開封的達官貴族將面條帶到了江南,蘇杭本地人也開始種植小麥,食用面條,并改進了面條的制作工藝和食用方式,將寬面改成細面,更加注重面湯和澆頭(北方將兩者結(jié)合稱為鹵)。
蘇州人吃面尤其講究面湯和澆頭制作,每個百年老字號面館的湯料制作方法是絕密的看家本領。
多年來,我吃了很多面館的蘇式湯面,湯料大同小異,基本沒有按老法制作,雞湯或骨頭湯中加了些雞精,只有幾家愛面如命的老板開的面館還沿用老底子方法制作湯料。
蘇州人稱湯料制作過程為“吊湯”,制作工藝與原先飯店制作高湯的步驟類似。
將老母雞、鴨架(鴨肉可做澆頭)、豬腔骨、鱔魚骨頭(鱔魚肉可做澆頭)、鰱魚頭、老筍根等放入湯鍋內(nèi),加入生姜、香蔥、黃酒和清水,大火煮開,慢火煮24小時以上。邊煮邊將油沫撇干凈。
煮好后將所有固體材料全部濾掉,湯料清澈見底,味道鮮美無比。吊湯時千萬不要加鹽、醬油和味精。
蘇式湯面的澆頭種類繁多,除上面介紹的燜肉外,鱔絲、豬肝、大腸、蝦仁、蟹黃、熏魚、大排、雪菜肉絲等多可作為澆頭。燜肉、大腸、大排等需提前燒好,大多數(shù)澆頭是吃客點好面后現(xiàn)炒的,味道很新鮮。
蘇式面的吃法種類也很多,可將澆頭直接蓋在面上,也可以放在小碟子中,邊吃面,邊吃澆頭,后一種吃法叫“過橋”。
摘錄一段舊時蘇州老面館跑堂的吆喝聲,來描述一下蘇式面的吃法。
“哦喲,老面孔(老吃客),鱔絲燜肉雙澆面一碗,寬湯(湯要多一點,緊湯是湯少一些)、重青(多放些蒜葉,免青是不放蒜葉)、重澆(澆頭多一些)、過橋(澆頭放在盤子里)、重油(豬油多放些),硬點(面不能煮得太爛)!”
蘇州老吃客很多,陸文夫《美食家》中的男主角朱自冶是典型老吃客,吃是他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早上雞叫便起床,去心儀的面館吃頭湯面(水開后下的第一碗面),頭湯面清爽滑溜,口感好,沒有面湯味。從老面館跑堂的吆喝聲中,我們看出蘇式面的吃法種類繁多,可以讓人眼花繚亂。
這還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蘇式面的澆頭還可根據(jù)時令季節(jié)而變化,有些面僅能在特定時節(jié)吃到。
現(xiàn)在正是吃三蝦面的季節(jié),三蝦面僅能在端午節(jié)前后一個月內(nèi)吃到,原因是河蝦只在這個季節(jié)產(chǎn)籽(江南人稱這一季節(jié)的河蝦為籽蝦)。
三蝦面是蘇州比較有特色的面條,之所以叫三蝦面,是因為用蝦籽、蝦腦和蝦仁制作澆頭,食材可謂奢侈。
蘇州裕興記的三蝦面最有名,如今,裕興記在蘇州、上海等地開了許多分店。
本月初我去蘇州開會,特地一早從上海趕到蘇州吃三蝦面。早上六點從浦東出發(fā),七點半便趕到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斜塘老街入口處的裕興記分店,1987年請我吃燜肉面的老同學已經(jīng)在門口等我,我們點了三蝦面,味道的確不俗。
因要趕去開會,吃完面便匆匆離開。開會間歇,我給幾個參會者吹噓了一番三蝦面的來歷和味道,引起了他們的興趣,晚上他們幾人即出去尋找吃三蝦面的面館。
他們哪里知道,蘇州面館僅早上供應三蝦面,而且是限量供應。失望之余,參會的小高給我發(fā)來微信:“東吳面館門口廣告說有三蝦面供應,但已經(jīng)關門。”
我當即回復,要吃三蝦面,明天早上六點半跟我一起走。小高喜歡睡懶覺,下了很大的決心起大早去吃三蝦面。第二天一早,我夫人開車帶我和小高前往斜塘老街裕興記,三人興沖沖到店堂點三蝦面,開票的阿姨說三蝦面要七點半左右才供應。
問明原因,才知道我們?nèi)サ锰?,河蝦剛買回來,幾個老阿姨正在取蝦籽和蝦腦,剝蝦仁。
時間還早,我們?nèi)瞬环寥ビ瓮嫘碧晾辖?。斜塘老街是近年新建的“古?zhèn)”,房屋街道都是仿明清建筑,與其他新建古鎮(zhèn)不同,斜塘老街街面和房子用的材料(門窗、磚瓦、梁柱、石板等)均是從其他地方的古建筑中拆過來的,整個古鎮(zhèn)有“新建如舊”的感覺。
我雖去過多次,但這次的感覺與往常不同。因時候還早,整個老街就我們仨人,空曠寂靜,沒有了往日的人聲嘈雜。我在兩位美女陪伴下,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面上,看著沿街尚未開門的店鋪,在石拱橋上觀望運河兩岸的枕河人家,倒是有點詩情畫意了: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吃三蝦面的意境來哉!走石街、過石橋、穿石弄,游完整個老街,天空中突然下起了蒙蒙細雨,又有了點“煙雨江南”的景致了,為今天的三蝦面增添了額外的味道。
今日時間充裕,進入裕興記店堂,我用心仔細觀察了這家面館。面館是典型的江南粉墻黛瓦式兩層樓建筑,二樓住人,一樓開店。
店面不大,僅放八張八仙桌,我們選了靠近后門臨窗的桌子坐下,點了三碗三蝦面和一籠湯包。
制作三蝦面需十五分鐘,我到后門門廊與正在剝蝦仁、取蝦籽和蝦腦的幾位老阿姨聊天,發(fā)現(xiàn)她們極認真地處理剛從市場上買來的河蝦,兩位阿姨用手指將蝦肚皮下的蝦籽刮到清水中,積累到一定的量后用紗布濾出蝦籽,瀝干備用;一位阿姨剝蝦仁,一位阿姨取蝦腦。
每只蝦均活蹦鮮跳,如發(fā)現(xiàn)死蝦立即扔在垃圾桶內(nèi)。我又到后廚看了看,衛(wèi)生搞得很干凈,每碗面的澆頭都由師傅現(xiàn)炒裝盤。這樣的食材處理方式令人產(chǎn)生一種信任感。
我們的面終于做好了,大堂經(jīng)理親自將面、澆頭和蝦籽醬油端到我們桌子上。蘇式面以湯面為主,三蝦面是拌面,碗底放了豬油,面上加了少許油炸過的蔥末,香氣撲鼻。
我教兩位美女如何吃三蝦面:
先倒入蝦籽醬油,迅速拌面,拌到碗里沒有一點湯汁;然后倒入一半三蝦澆頭,再將面攪拌一番,即可開吃。
吃面時,先吃面,再吃碗內(nèi)澆頭,并不時吃盤中的另一半澆頭。
如此吃法,既嘗到了帶有蝦鮮的面條,也可品嘗三蝦澆頭的原汁原味。
今天的三蝦面味道的確比昨天的好!除了有美女相伴,看過斜塘老街的風景外,大堂經(jīng)理過來道出了原因。她說,知道我們特地從外地一早趕過來吃本店的三蝦面,她特地請廚師認真炒澆頭。
我一邊吃面,一邊與阿姨聊家常,兩位美女吃得非常投入,直到吃完才開口講話,都說今天的面真好吃,特別是小高,激動地對我說:“這是我今生吃到的最好吃的面”。我不管真假,看著她們吃著高興,我也高興。
另一種與時令季節(jié)有關的蘇式面是禿黃油面,用純的陽澄湖大閘蟹的蟹黃和蟹膏制作澆頭,一碗面的澆頭要取三只雄蟹的膏和三只雌蟹的黃,可見食材更加奢侈,價格也一定不菲。
等到菊黃蟹肥、陽澄湖大閘蟹上市時,我去蘇州吃過后,再寫這碗禿黃油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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