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果
答應了跟我媽去打小三后,我決定找陳剛幫忙。
我在網(wǎng)吧找到了逃課的陳剛,他正在游戲中殺得起勁,罵罵咧咧,不停地飆臟話。
游戲輸了,陳剛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拍桌子,摔鍵盤,罵的字眼更難聽了。
真好。
一抬眼發(fā)現(xiàn)我在旁邊,陳剛生生吞下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半句臟話,像根彈簧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直奔門口逃了出去,鞋都沒顧上穿。
我趕緊追了出去。
樓梯拐角處,陳剛重心不穩(wěn),摔了個狗啃泥,托著流血的下巴懟天懟地。
不錯。
看我追了上來,陳剛立馬換臉,低聲下氣地求放過,讓我千萬不要把他交給班主任,否則,他爸絕對會當著班主任的面打死他。
我看著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調(diào)侃:
沒想到,混世魔王這么大了還怕爸爸打。
陳剛:
這世上就沒有斗得過父母的子女,你也一樣。
我心中一顫。
你放心,我不是跟班主任來查人的。
我把陳剛從地上扶起來。
不查人你上網(wǎng)吧晃個毛線,害老子摔成這樣,媽的……
陳剛揚起了拳頭。
我嚇得連忙把班主任和陳剛他爸搬出來當擋箭牌。
陳剛瞬間蔫了,無可奈何地撓頭: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跟你學罵人。
我鄭重其事地說,
還有打架。
陳剛惱羞成怒:
抽瘋上別地去。
我盯著陳剛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
我是認真的。
陳剛沖我翻了個白眼:
你現(xiàn)在要是敢親我,我就信你。
我沒有半點猶豫。
陳剛信了。
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大姨又來了,我裝作沒看見她,徑直走進房間,關(guān)門。
要不是大姨一直攛掇我媽,我媽不會逼著我跟她去打小三。
幾年前,大姨比我媽先遭遇了婚姻危機。
大姨父出軌鬧離婚,大姨一哭二鬧三上吊輪番試了個遍,大姨父還是沒有回心轉(zhuǎn)意。
后來大姨帶著表哥逮到了正在幽會的大姨父,母子倆當街把小三打得落荒而逃,大姨父認慫,老老實實地回家過日子,從此不敢有二心。
這件事被大姨當做豐功偉績一樣宣揚得人盡皆知,并且將我媽從自怨自艾的深淵中拯救了出來。
自從我爸帶著小三跑路后,大姨幾乎每個星期都來我家,和我媽一起抱頭痛哭,哭女人不容易;和我媽一起破口大罵,罵男人真混蛋。
最后,我媽被成功洗腦,決定聽我大姨的話,帶上我去打小三。
按我大姨的說法,打小三就是殺雞儆猴,讓這些朝三暮四的男人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忍氣吞聲的廢物,否則他們永遠都狗改不了吃屎。
從我大姨的成功經(jīng)驗來看,打小三不能單槍匹馬自己上,必須帶著孩子,打得過就一起打,讓男人嘗嘗眾叛親離的滋味,讓他們想起來就后怕;打不過就讓孩子哭,讓孩子鬧,死死拖住男人,讓男人沒法動手,沒法護著小三。
大姨說這些話從不避忌我在場。
我當場拉下臉來:
我不去。
大姨義憤填膺:
你媽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書,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你媽被你那個混蛋爸這樣欺負嗎?我要是你,我絕對跟你爸拼命,給你媽出一口氣。
我嗆聲反問:
那你怎么不跟我媽去?
大姨立馬上綱上線:
都說養(yǎng)兒防老,你媽養(yǎng)你這么大算是白養(yǎng)了,不用等老了,現(xiàn)在就知道靠不住了。還是得生兒子,生個女兒真是半點用都沒有。
這是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甘示弱。
誰管你們家的事了?我管的是我們家的事,我管的是我妹妹的事。你要是想去找你那個混蛋爸,管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叫媽,我絕不攔著你。
大姨像往常一樣掏出來幾張百元大鈔,扔給我媽,氣呼呼地摔門走了。
大姨是一名優(yōu)秀的小學老師,她身體力行地教會了我一件事:女人,一旦被婚姻的泥淖所玷污,變異扭曲的幾率接近百分之百。
她們太柔弱了,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拉下水。
太可怕了。
我媽自殺了。
她把我的日記撕得稀巴爛,大罵我“忘恩負義”,然后當著我的面,割腕了。
鮮血染紅了地上七零八落的日記,我跪在我媽面前,一遍又一遍絕望地哭喊著“我錯了”,直到大姨趕到我家,我才看到了我媽生還的希望。
我去醫(yī)院給我媽送飯,她將飯盒打翻在地,冷冷地看著我說:
我沒有你這樣忘恩負義的女兒。
我媽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她無法承受這個世界不愛她。
我爸卷走了所有家當,帶著小三在另外一個城市逍遙度日,把正在上學的我還有一貧如洗的家甩給了我媽,自此,我媽便被冷酷的現(xiàn)實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我媽嫁給我爸十八年,從來沒有出去工作過。
我爸跟小三私奔后,我媽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帶著我去某一位親朋好友的家里哭訴一番,然后我們就會得到別人施舍的一筆生活費,大概夠一到兩個星期的開支。
長貧難顧。
在我們第一次餓肚子的第二天,我媽終于放下臉面,去了幾家餐館打零工,擇菜刷碗什么雜活都干,一天50元。
從那天開始,我媽徹底變了。
她沉迷賭博,暴躁易怒,動不動就跟人吵架甚至是打架,經(jīng)常掛著彩回家。
人們在背后指指點點,說我媽瘋了,我知道她沒有,她只是對生活心懷不滿,需要發(fā)泄。
我媽發(fā)泄的對象也包括我,而且,主要是我。
如果我媽在24點前回家,說明她贏了錢,因為她要趕著去買我最愛吃的夜宵,一到24點就會停止供應。
如果我媽到了24點還沒有回家,那我就要好好想想家務(wù)活有沒有哪里做得不夠妥帖,否則,第二天我很有可能會帶著傷去上學。
比起別人,把我當作發(fā)泄對象,我媽會安全一點,所以,我從來沒有因為挨打而難受,真正令我難以接受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媽逼我去恨我爸。
我并不是出于愛我爸才不去恨他,而是因為,我想愛我自己。
我不希望自己帶著對生活的恨意度過余生,變成像我媽一樣悲情的人。
當我媽聽從我大姨的指示,逼我跟她去打小三的時候,我突然產(chǎn)生了離開我媽的想法,我甚至覺得,或許跟我爸生活會幸福得多,起碼他不會逼我做不喜歡的事情,畢竟,他應該不會在意我喜歡或者不喜歡什么。
萬萬沒想到,我媽會看到我在日記里寫下的這些“心里話”。
日記里一張張薄薄的紙,變成了現(xiàn)實中一把把鋒利的刀,割開了我媽的手腕,也在我的心上割出了一個口子,痛苦,源源不斷地涌了進來。
陳剛約了幾個哥們?nèi)ネ庑4蚣?,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激動地連連點頭:
去!帶什么家伙?木棍還是板磚?
陳剛極其鄙視地看著我:
娘們才帶家伙,真爺們打架只帶拳頭。
當對方陣營亮出來的時候,我很慶幸自己偷偷帶了一塊板磚。
媽的!這幫孫子不講信用,帶這么多人??炫?,有多遠跑多遠。
陳剛推我走。
可我早就嚇得腳軟了,一不留神,被陳剛推倒在地。
不要慫,站起來跟他們干!
我暗自鼓勁,但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陳剛把我從地上撈起來,他發(fā)現(xiàn)我全身在抖,萬分嫌棄:
女人真他媽沒用。
陳剛把我護在身后,沖對方喊話:
今天誰要是敢動老子的女人,老子跟他玩命。
陳剛一說“老子的女人”,我突然就不怕了。
一群還沒變完聲的初中生,學著電影里的大人硬凹黑社會,幼稚得可笑。
我是要跟我媽去打小三的,我是要去跟成年人打架的,怎么就來了這兒跟一群小孩玩過家家呢?
簡直是浪費時間。
我還沒來得及想走,陳剛已經(jīng)帶人沖進了對方的陣營,對方且戰(zhàn)且退,沒有向陳剛這邊突進,兩撥人在離我大概十米開外的地方,打起來了。
我獨自留在空地上,聽著拳拳到肉的打擊聲,心驚膽戰(zhàn)。
他們不都是孩子嗎?
我也還是個孩子啊!
我想逃跑,可我不敢輕舉妄動。
我想問陳剛我該怎么做。
可是,我看到陳剛被人打倒在地,而且,沒有爬起來……
假如,我媽也像陳剛一樣被小三打倒在地,而且,沒有爬起來……
不能慫!
書包里藏著板磚,已經(jīng)拿衣服包好了,還用衣服的袖子打了個死結(jié),應該不會散。我把書包掛在手上,嚎叫著沖上前去,在人群中胡亂地揮舞著。
誰知道手氣那么好,兩三下就打到了人。
我嚇得把書包一扔,很不爭氣地開始原地道歉。
我不敢睜眼,不敢看我究竟把人打成了什么樣。
你小子再敢?guī)顺鰜泶蚣茉囋嚒?/span>
有人惡狠狠地咆哮著。
糟糕!不會出大事了吧?
我嚇得趕緊睜開了眼睛。
一個看著像對方大哥大的人把陳剛從地上揪了起來。
陳剛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
行了,行了,下次再說。
大哥大轉(zhuǎn)臉盯著我,怒目圓睜,欲言又止。
過了好一會兒,大哥大皺著眉低聲怒吼:
走。
一幫兇神惡煞的人二話不說就都離開了。
我只能追著陳剛問被我打到的人傷得怎么樣。
鼻青臉腫的陳剛很是窩火:
你是來打架的,還是來救死扶傷的?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陳剛像個大人似的跟我說:
壞孩子不是那么好當?shù)?,你不是這塊料。
我立馬反駁:
我是。
為了我媽,我必須是。
然而,這場有如兒戲的群架,完全顛覆了我對壞孩子戰(zhàn)斗力的認知。
壞孩子也不過是個孩子,對生活能有多少怨,下手又能有多狠?
我陷入了深深的擔憂。
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李老師把我叫到了操場。
天氣很冷,操場上沒幾個人。
李老師找了個背風的角落:
這個學期,你的成績確實退步了點。不要灰心,我相信你一定會趕上來的。
我只是默默地點頭,我知道李老師找我不是為了成績的事。
李老師舒了一口氣,接著說:
技校的報名表我給你拿回來了,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學習,你肯定能考上最好的高中。
我很感激李老師沒有把我叫到辦公室說這件事,但我還是硬著語氣要求李老師把我的報名表重新交上去。
這是關(guān)系到你一輩子的事情,你要想清楚了。
李老師的語氣有些重了。
班上很多人都報名了,他們都說技校很好。
我心虛地把其他人拉出來當擋箭牌。
李老師很生氣:
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吃驚地看著李老師,她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李老師頓了頓,調(diào)整了一下語氣:
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路,有的人適合去技校,因為技校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但是,你有很多選擇,哪怕退一萬步來講,你也不該選擇去上技校。
可是,我跟他們一樣,技校也是我最好的選擇。
技校能給我免學費,每個學期都有我輕輕松松就能拿到的獎學金,只要兩年就可以畢業(yè)了,成績好學校還包分配。
我媽負擔不起我的未來,我必須盡早負擔起我媽的未來。
但是,這些話我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我只是非常沒有禮貌地重復了一遍讓李老師把我的報名表交上去的要求。
李老師氣得直跺腳。
一陣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噴嚏。
李老師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這是關(guān)系到你一輩子的大事,你再好好想想,不要為了大人的事情自暴自棄,你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
說完,李老師遞給我一樣東西:
這個凍瘡膏很管用,你試試。
我愣住了,雙手一直揣在口袋里,遲遲沒有去接。
李老師主動把凍瘡膏塞進了我的口袋。我像觸電一樣把手抽了出來,生怕手上的凍瘡會傳染給她。
獨自返回教室的路上,我緊緊攥著口袋里的凍瘡膏,淚流滿面。
我媽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放學回家,我媽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等我。
我答應我媽,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我就跟她去打小三。
作為交換,我媽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不再賭博,回家吃飯。
從那之后,我感覺生活就像回到了我爸出軌之前,除了我大姨每個星期來我家吃飯的那天。
今天就是。
吃飯的時候,大姨像往常一樣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包括我爸在內(nèi)的出軌渣男。
我媽居然打斷了大姨,因為我在場。
大姨無言以對。
于是,我和我媽、我大姨破天荒地安安靜靜地吃完了一頓飯。
吃完飯,依照慣例,大姨會拉著我媽繼續(xù)批斗我爸,但這次我媽先開了口:
我決定跟他離婚了。
大姨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離婚豈不是便宜了他和那個女的?你甘心嗎?
他們愛咋咋地。
我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那你也得為孩子想一想。你們要是離婚了,孩子就沒家了。
大姨仍不死心。
我心里有數(shù)。
我媽是鐵了心了。
大姨悻悻地走了,走的時候賭氣說她再也不管我媽的事情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直到我媽拿出了那張技校報名表,我才恍然大悟。
李老師說的對,我差點就害了你一輩子。
我媽泣不成聲。
為了我,我媽下定了決心,好好生活。
一股股暖流涌上心頭,那個我曾經(jīng)以為永難愈合的傷口,感覺就要好起來了。
萬幸,讓我擔驚受怕的打小三計劃,終究是泡湯了。
我緊緊抱著我媽,感謝她,放過我爸,放過自己,也放過了我。
也許你還想看:
親愛的,你置頂/星標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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