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一我休假回家,給我小姨帶了幾天孩子,差點沒氣得吐血而死。過程如下:給她做了碗雞蛋羹,跟追小雞子一樣地追在屁股后頭喂,她賞臉了就象征性地抿一小口,不高興了就上手掄碗。繞著屋子追了四圈,雞蛋羹下去一半,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正舉起胳膊擦汗之際,她捏著喉嚨把剛剛吃過的小半碗一股腦吐在我媽剛買的梔子花花盆里。本來含苞待放羞澀多姿的梔子花瞬間變成一樹落湯雞。我本能的張口大喝一聲,浪費糧食在我小時候可是要被揍死的,她抬眼看看我,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我媽,我媽趕緊跑過來罵我,你聲音這么大回頭嚇到小毛了!不吃就不吃,什么事!她才幾歲啊?!來來來我來喂!
我悻悻走回到房間里玩手機,不到三分鐘,感覺一個硬鼓鼓的東西枕在我胳膊上,一看又是她,邊蹭我邊用小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我說想不想玩玩具?她點頭說,我要玩湯姆貓!我把ipad拿出來給她。她說,湯姆貓!湯姆貓說,湯姆貓!她說,你這個小壞蛋!湯姆貓說,你這個小壞蛋!她說,我揍死你!湯姆貓說,我揍死你!她幾個手指彈琴一樣地亂戳屏幕,手指動作包含了扇臉、打肚子、拽尾巴,ipad里的假動物被打得嗷嗷叫。
過會兒她玩的沒意思了,過去開我的書柜,我感覺大事不妙,奔過去擋在她前頭哄,小毛,我們不開額,來,姐姐帶你去壩子上看輪船!我們出去玩!她立即把嘴噘起,磨盤一樣地扭啊扭,拽著柜子手不放,一定要拉開看。我趕緊喊媽,我媽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拿著碗跑過來說,小毛過來看大姨做菜,大姨今天給你燒蝦吃!你不是最喜歡吃大蝦了?來給大姨幫忙!她堅決不從,嘴微張,隨時有開嚎的架勢。我媽說,你就拉開給她看看有啥?書柜那么高,她踮著腳能夠到哪本書?底下那層都是你小時候看的兒童文學,我早就想給你賣掉了,拿給她看看。
我也不是不想,可她現(xiàn)在屬于手癢時期,見到狗就薅尾巴,見到貓就拽耳朵,見到個紙片都要拿筆戳兩下子,打開柜子等于打開地獄之門。所以我說,不行!
我媽無奈了,看看大的,看看小的,結果她轉移了注意力,說,我要玩姐姐的手機!我媽趕緊答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把我手機遞給她。指著我說,你,過來幫我做飯!
過了十幾分鐘,客廳里暫時是一人一機器的對話聲。我和我媽邊切菜邊有說有笑的安生了半個小時。過會兒,我聽見她對著我的手機喊,你是誰?你是誰?我是小毛!你是誰?
我跑出來看,這丫頭把我微信點開了,對著漂流瓶說話,扔出去好幾個瓶子,還撿了一個海星。正準備退出呢,收到一條語音,點開一聽,“我是你爹!”
晚上我小姨來接孩子,問她乖不乖,我哼哈了兩聲,意思是我就不說啥了,你心里懂就行了。我媽馬上接過去,乖得很!中午看著喜羊羊與灰太狼吃了一小碗飯,一口氣吃了四塊排骨,好過勁,還喝了一大碗洋柿子湯。邊喝邊跟我說,大姨,幼兒園的飯不好吃。我小姨說,她回家也老跟我講餓,我去問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都說飯不好吃,一天到晚吃茼蒿炒肉片,霉干菜燒肉,還機關幼兒園呢,舍得買點牛羊肉啊,回頭我跟他們老師反應一下。我媽說,小孩子吃飯省心真好!比她小時候好喂多了!然后拿眼睛看我一下。
我干笑兩聲,說,我小時候比她好帶多了吧?我怎么記得你小時候老打我呢?我媽說,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從來沒有碰過你一指頭。我看你是記錯人了。我眼睛一翻想想,記倒是沒記錯,原因記錯了。都是我惹我媽生氣,然后我爸動手。刑具有雞毛撣子、搓板、竹棍、皮帶,不一而足。我們那個院子里的小孩都經(jīng)常挨打,住二樓的郭瑩,住六樓的石慧,樓對面的劉然,住院子的吳迪,還有一單元于浩都是成天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挨打的原因也是五花八門。
先說我自己,我感覺我就比較委屈。住我家斜對面六樓的心血管科劉華叔叔家小孩跑去學什么鋼琴,然后一院子的父母都跟風學琴,紛紛拽了小孩的手拿去給鋼琴老師看。老師的頭發(fā)燙成九十年代瓊瑤劇里女豬腳的造型,抹著紅嘴唇,捏著小孩的手指頭裝模作樣看一下,嗯,小拇指挺長的,動一下我看看,不錯,很靈活,是學鋼琴的料子,去那邊交錢吧,一節(jié)課八十塊。我也被抓去看了一下手指,交了錢,鄭重其事去上課了。結果學了該有快兩年多,到最后誰都不愿帶我去回琴,嫌丟人。每次去上課,老師看到我都說,喲,老油條來了。來,巴赫練習曲過一下,小朋友們注意給她指出錯誤!
她不說小朋友我還不緊張,那一個教室里連小孩加大人四五十個人盯著,要能彈得好得有極其強大的心理素質,我就那么湊湊吧吧彈了一遍,老師手一揮,表示懶得說我了,就讓劉媚媚來彈。劉媚媚穿著小花裙子和黑皮鞋,梳著公主頭,挺著小胸脯上去,十個小手指跟螃蟹打洞似的,頭一梗一仰,臉上流露出陶醉的表情,有點女朗朗的架勢。周老師情不自禁地鼓掌,說,你們要都能像劉璐這么用功,我也就省心了!
被冠以“老油條”之名的也不只有我一個,分別有老油條一號,老油條二號,和老油條三號。一號才五歲,比我年紀小,一吵她就哭歪歪的;二號是個男孩子,手指頭比較粗,自然沒有女孩子靈巧,所以情有可原。于是炮火就集中在我身上。我頗怡然自得,怎么辦呢,總不能把我手給剁了唄。
回琴之后我媽就鐵青著臉帶我回家了。晚上等我爸回來,飯還沒吃完,就把周老師說我的話學了一遍。我爸拿著筷子把稀飯扒完,放到水池里沖了沖,往琴旁邊指指我,坐那兒去。我心里咯噔一聲,去板凳上坐著,脊椎骨一股涼氣上來了。我爸松了松皮帶,撈著筷子走過來,說,彈。我雙手擺好指法,拱起手背開始彈,邊彈邊用眼睛瞥我爸的手。一心二用,就開始彈磕巴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反應過來,右手中指骨頭那里就一陣生疼,筷子敲上來了。我嘴巴張了張,我爸說,繼續(xù)彈!別停!我忍著劇痛,嘴扁起來,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我爸吼,讓你彈沒讓你彈那么快!打著拍子彈!叫我媽把打拍器調(diào)好,快一下就打手。我覺得江姐被關在渣滓洞老虎凳上綁竹簽子也就這樣了。當天晚上我手腫的像超市里的通州綠色大棚小蘿卜,好在我爸站在我右邊,只顧得上右手,左手幸免于難。后來還跪了半夜的搓板。
諸如此類的慘案比較多,考試考差了,跟我媽頂嘴,不吃飯,好歹都能挨上一頓。我們家還不像其他家小孩,挨打的時候可以走跳跑叫,我是一聲都不能吭的。喊得聲音越大打得越狠,內(nèi)傷嚴重。我就比較羨慕吳迪。吳迪住在我家對面的一樓院子里,中間隔著個小花壇,里面都是吳迪奶奶種的蒜苗和蔥,偶爾還種一排溜小青菜。吳迪他爸在他六歲的時候在外頭找了個小三,跟她媽離婚了。他爸他媽都不管他,就把他扔他奶這。他奶奶年輕的時候估計個子該有一米七五,現(xiàn)在駝背了也不低于一米七,走在小孩面前有點像蚌埠的張公山。他奶只要一講他幾句,他就登時開始發(fā)狂,踢桌子踢凳子,他奶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把耳朵擰起來褲子一脫就開打,噼里啪啦跟打蚊子似的。他也是勁大,死命掙脫出來,沖到花壇里開始拔他奶種的菜,三下五除二拔得跟狗刨了似的,然后就繞著院子跑,一跑就跑四五圈,邊跑邊狂叫,我小時候老懷疑他有神經(jīng)病。他奶打完他自己關上門哭,哭自己命苦,自己孫子命也苦,沒攤上負責任的好爸媽,只欺負她一個馬上要入土的。
到了第二天,吳迪奶奶就跑我們一樓程倩姐姐家敲門,說,你家狗是不是昨天又亂放出來了?我壇子里種的菜全被狗刨了!然后就讓程倩她媽賠她的。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劉然挨打就比較具有戲劇性,我曾經(jīng)有幸目睹過一次,至今印象深刻。劉然比我小一歲,家住淮河壩子旁邊的獨棟小水泥樓里,形式有點像現(xiàn)在的復式loft,下面做廚房,上面住人,水泥樓外頭也沒貼瓷磚,顯得臟兮兮的,一直租給不同人家。劉然放學回家,要是她媽不在家,她就騎在水泥樓一樓到二樓間的樓梯上面,用石子扔我家窗子,看我有沒有回來。有次我去她家玩,我們倆就躺在臥室床上看電視,不一會人她媽就回來了,臉黑的跟包公似的,估計不是被護士長罵了,就是被病人罵了。我暗暗覺得大事不妙,皮有點發(fā)緊。
她媽跑里屋換了身綿綢睡衣,跑過來說,作業(yè)寫了沒有。劉然歪倒在床上,嗯了一聲。她媽說,拿給我看看。她啪一下?lián)Q了個頻道,屁股對著她媽說,沒寫呢。吃完飯寫。她媽愣了一下,說,對,吃完飯寫,到時候又肉到十一二點,臉不洗牙不刷就睡,你看你那個邋遢樣兒!姑娘家家的!劉然還搞不清楚狀況,跟她媽嚷,你怎么知道我會寫到十一二點?你怎么知道我不洗臉不刷牙?你別煩了!她話音還沒落,她媽立即沖上來沖著她腦袋就捶了一下,你說誰煩!說誰煩!你娘老子養(yǎng)你你還嫌煩!你再說一句試試!
劉然的臉在我的屁股旁邊,我就覺得左半邊褲子熱氣騰騰的,一看,她張著嘴大口喘氣,眼一瞇,嚎起來了。她媽站在旁邊不走,說,你哭試下子!你再哭一下試試!劉然一撐身子做起來,頭發(fā)亂得像個母雞窩,邊哭邊說,我要去死!她媽二話不說跑了出去,噔噔噔下了樓。完了,要抄家伙了。我趕緊推推她說,我走了,我作業(yè)還沒做呢。她就光顧著干嚎,也不理我。
她媽轉身就上來了,手里拿著一把“十八子作”的菜刀,銀光閃閃,寒氣逼人,她媽把菜刀往她跟前一遞,說,來!死給我看!你不是要自殺么!給你刀讓你好好死!劉然當然不敢接刀,她沒那個種,否則接過刀就得自戕,要么就得劈她娘,總不至于要砍我吧,不接刀也不能太慫,左右為難,就索性閉著眼睛繼續(xù)哭。我一個筋斗翻到床下面低聲說,阿姨,我回家去了。趕緊溜之大吉?;丶抑笪夜粤撕脦滋欤瑝衾锒加邪雁y光閃閃的刀子懸在我頭上,上面刻著十八子作。
這還是跟我玩得好的。比我大點的上了初高中的,動輒去個網(wǎng)吧談個戀愛,就更是被打的雞飛狗跳,滿院子亂躥。有時候下午六七點鐘喝完稀飯搬個凳子看動畫片,就能聽見頭頂上隱隱傳來哭聲罵聲板凳桌子晃動聲,這時候我都要閉目凝聽,仔細分辨,聽著不是我認識的哪個,心就放下來了,繼續(xù)看電視。
后來我上了初中,和幾個女同學去我同桌劉莉莉家玩兒,她跟我說,她爸從小到大就沒打過她。我當然不信,怎么可能嘛,我們一院子的小孩都被揍過。后來幾個女同學都紛紛附和說沒被打過,不曉得挨打的滋味兒。我立即心里不是滋味兒了,難道我們院子里的大人都有暴力傾向?這個事兒我琢磨了好久,等我上大學了,班上女同學也沒挨過打。后來我們班有一個男生,他爸大學學中醫(yī)的,現(xiàn)在開中藥房。他跟我說他從小經(jīng)常被他爸吊在藥房的碾藥室里面打,他面對著一排黑漆漆的小藥柜,聞著金銀花啊,蘇梗啊,黃芪啊,生石膏的味兒,一開始還叫,后來被打的氣若游絲,光哼哼唧唧的,他爸一邊打還一邊罵,讓你再犟嘴!讓你龜兒子再跑出去上網(wǎng)!外頭的人聽見哀嚎都以為是病人去看病,貼膏藥治爛瘡給疼的。聽他這么說,我一拍大腿說,難道當醫(yī)生的從小都喜歡打小孩?我爸從小也喜歡打我,我小時候家屬院的小孩都特別慘。
他說,這你就不懂了。打你是對的。我考上大學之后也問過我爸,他為啥老打我,他把就拊膺嘆氣道,你小子是不知道啊,老子我大學畢業(yè),在醫(yī)院做住院總的時候,看過多少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躺在病房里,親生兒女不來看!他們就拉著我的手說,醫(yī)生啊,養(yǎng)兒防老根本就是句屁話!從小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舍不得吃的糖和肉,從嘴巴里摳出來給他吃,從小到大沒動過他一個手指頭,哪知道養(yǎng)出來這么一個沒良心的!我為什么不當醫(yī)生了跑來開藥房?這種從小寵著兒女到老了孤苦伶仃的老人,我看著寒心!越從小捧著,越長大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還不如一把勒死!人孔子說了,不打不成器!只要不打死還留著一口氣,都比他今后作怪好!你看我們老祖宗五千年的智慧這么流傳下來,必須要打!
然后他用老頭子般的眼光瞅著我說,你說說,你爸從小打你,你恨你爸不?不恨吧?我爸要是不打我,我能考上大學?我CS等級都快打到國際級的了,愣是被我爸從網(wǎng)吧薅出來毒打三天,直接押送考場。要不是我爸打我,我現(xiàn)在都沒學上。以后等我畢業(yè)了,我就開個游戲公司,靠打游戲賺錢,給我爸買大別野,買奔馳寶馬,再買個沙袋代替我,想啥時候揍就啥時候揍!
我愣了一會兒,覺得他說話的邏輯有點不對。那很多從小沒挨過打的,不照樣學習好好的,也特別孝順爸媽么?他頭搖的撥浪鼓一樣,豎著一根手指說,從小沒被爹娘揍過的,不了解父母對你那種切膚之痛,今后也親不到哪里去。打是親,罵是愛。這句話不是瞎編出來的。是個小孩就會犯錯誤,犯錯誤了就算不打,也要嚴厲訓斥,總之護著慣著就壞大事了。最近不是放開二胎政策了么,你看新聞上多少個小孩威脅要跳樓自殺的?還要爹媽簽“只愛我一個”保證書,這就是被慣壞了,定要狠揍一頓!而且要從小打,小的時候打他不記恨你,慢慢的就知道好歹了。要是過了十歲你再打他,你看他恨不恨你,到時候他勁兒也大了,誰吃虧都說不定呢。
我半晌沒說話,然后問他,那以后要是你生了兒子,你打不打?他本來滔滔不絕的,一下子頓住了,然后說,哎呀,現(xiàn)在就不要那么野蠻了嘛!我以后又不指望他養(yǎng)我,到了七十歲我就自動進養(yǎng)老院,跟這個老太太打個情,那個老太太罵個俏,不比我在家看兒媳婦臉色開心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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