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牛，不是從牛肉干開始的。
鄉(xiāng)下一位叫縣干的大哥（不知大爺給他取這名字，是尊重縣里的干部，還是埋汰縣里的干部），人矮嘴碎，機關槍一樣，隨口就是一梭子。縣干大哥的這習慣，是常年養(yǎng)牛形成的。生產隊里的牛飼養(yǎng)員，當時就有他自己，整天與牛身影不離?？h干大哥，終生未娶，把他終生的愛情，獻給了生產隊里的牛。他與牛住在牛棚里，便于出來喂牛。
上初中時，家里來了親戚，只好到縣干哥牛棚里去住。冬天，外面很冷，牛棚卻暖和。有跺起來的曬干的花生秧遮擋，風進不來；麥穰鋪在身下，暖和、滑膩，半夜，牛反芻，縣干大哥就起來罵牛，有些嗔怪的語氣，牛老實了，我就睡去了；在榨草聲中醒來，只見縣干哥嘴邊泛著白沫，不知是罵牛罵出的唾液，還是摘食花生秧上遺落的果兒所致。
縣干哥說著牛，牛慢慢吃著草，用鼻音回應著。夏天，牛棚里充滿牛虻，縣干哥也不畏懼。常在廣闊的田野上看縣干哥拿小石頭驅牛，卻不打在牛身上。牛是生產隊的工具，偷牛、殺牛會判刑，縣干大哥掌握原則，罵牛不犯法。牛老了，我長大了。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年，分田到戶，牛分了，縣干大哥的眼圈紅了很長時間。昨夜突然想到，多年不養(yǎng)牛的老家哥哥縣干，可曾還活著？與牛相伴多年，離開牛，不知他怎么活的？他會說牛話，但一定不是吹牛的話，他因讓?；钪?，而自己才愉快地活著。有時我就想，當年出來工作，一生看過無數(shù)牛，卻沒有一條縣干哥養(yǎng)的牛踏實、能干。
去內蒙，見到悠然食草的牛，它們油光瓦亮，確實沒有故鄉(xiāng)負重之牛的身板。同是黃牛，山東的黃牛用來耕田，性訥而眼光平；內蒙草原的牛，傲視蒼穹，跑起來儼然烈馬。內蒙牛肉好吃，與其常跑，形成肉疙瘩有關。到草原，幾乎次次都要買些牛肉干回來，味香，有嚼頭。
我喜歡風干的牛肉，內蒙人品性實在（幾乎越遠離城市的人越誠實），牛肉干做的好。讀過《牛虻》，好多細節(jié)忘了，書里的牛，總沒有現(xiàn)實的牛形象；在鐵路工作多年，總見火車上南來北往的拉那一車皮一車皮的牛，不知是用來屠宰，還是用來配種。牛們在車廂里很神氣，猶如我無牽無掛，乘車去做一次無目的旅行。
不知何時有“吹?！币辉~，因牛之大，牛之憨？在京，聽一女大學者講課，言稱“吹牛*”、“屌絲”之類，把鄉(xiāng)下女人一生說不出口的話，一碰嘴唇就說幾個來回，我又想到鄉(xiāng)下那條樸素的牛和縣干大哥。
來瑞麗后，偶爾見到水牛，聽當?shù)乩相l(xiāng)講，以前，各村好多牛，有水牛，有黃牛，犁田、馱物、供人食用，現(xiàn)在機械多了，牛少了。盛產大象的地方，大象消失了；適宜水牛生長的地方，水牛稀少了。
知青時期，王小波在隴川，個子太高，插秧困難，隊長讓他放牛，他得以大量地讀書，牛自由，他也自由。我采訪當年的老隊長，問他對王小波什么印象？隊長說：不好也不壞，人邋遢，喜歡讀書。王小波當知青時不惹隊長，隊長也走不到他心里去?？磥?，讀書很好，愉悅了自己，也不惹人煩。不像寫文章，話說猛了點，別人以為你在說他。
瑞麗菜市場有種水牛做的牛干巴，外皮撒了芝麻粒一樣的東西，好吃不貴。瑞麗當?shù)嘏Ｉ?，多從緬甸進口。我回京，有瑞麗好友為我買了一點，早餐佐食，香中有韌勁，嚼之，進食就有節(jié)奏感；回瑞麗，我為他帶回烤鴨，作為感謝。有時我在瑞麗，郵寄給北京人百香果之類，對方一個回復的短信也沒有，就為城市人的忙碌和冷漠而尷尬，有時也為自己這種過分熱情而懺悔。城市是越來越自私了，而鄉(xiāng)下人誠實如舊的牛與人越來越少了。
我非牛人，偏要做牛事，可悲。買來牛干巴，反復嚼，想要嚼出與前不同的模樣來，才罷休。歲月會讓人去掉牛氣，增強曠達之心，多是因為這些故意的冷漠引起的吧！
有時想起所見過的牛，就想找人吹吹。在城市里，可惜無人愿意聽，就懷疑：喧鬧的
城市，這是我需要的嗎？想找鄉(xiāng)下人吹，更多的鄉(xiāng)下人都去城里打工去了。那天，看到一個放牛倌，想和他吹吹，他眼里放出來的光，哀怨而悠長，我又想起縣干哥，他雖結巴，但一給牛說話就流利；他雖不識字，一到田野里，就給就唱歌。而今的放牛倌，卻懶散散的樣子，像沒有精神的牛，游蕩在大山之中。
（2018.8.4于瑞麗市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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