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鑫培、王瑤卿之《汾河灣》
時小福先生,在內(nèi)廷當差,好幾年不在外邊搭班了。這次看我唱戲,甚為愛惜;又因慧寶也搭小鴻奎班,所以他常到同樂園聽我們唱戲。我每次唱完之后,有錯的地方,老先生就在后臺給我改正身段,和腔調(diào)。他因為和我父親是同譜兄弟,所以給我說戲, 十分盡心,我得他指教的益處很多。有一年,本班封箱的時候,陳丹仙老板請他幫忙,唱一次《汾河灣》, 是吳連奎配演的;后來因買賣不好,又請他唱了一次《汾河灣》。有一次堂會戲,我陪他唱了一次《孝感天》。我連看了兩次《汾河灣》,腦筋里所得印象不少;我因為愛這出戲,無處去學。謝先生不教這一出,請教他老先生,他說:「你學甚么戲,我都能教你;獨這出戲,非到了歲數(shù)不能唱的。小孩唱這出戲,是容易壞坯子的,等慢慢再教給你罷!」我在小鴻奎直唱了一二年的工夫,生意甚好。后來李紫珊因事和陳丹仙不和,自己辭退了。陳就改約新出來的小花旦秦五兒——號叫穉芬,專唱《雙釘記》,《雙鈴記》,《翠屏山》殺山,《烏龍院》等等的戲,臺下人緣甚好,小鴻奎買賣好了幾月。劉永春同黃三排鍘判官,派我唱柳金蟬。那時戲班里有許多迷信的事。都說:「誰要唱鍘判官的柳金蟬,一輩子不走紅運」。我家里因此不準我唱這出戲,就回覆老板,改約青衣王月芳扮演。這王月芳原是譚鑫培的徒弟,唱老生的;后來因沒有大嗓,變過來有小嗓, 才改學青衣,也拜了謝雙壽先生為師。出臺后,盡搭普通小班子演唱。那時青衣最矮的調(diào)門,也得唱正工調(diào)。月芳的嗓子是寬音,只夠六字調(diào);但是腔兒甚為好聽,臺下也有一部份人捧他。一上買賣,唱鍘判官,戲座賣得很好,每天總過一千多人。老板因我不接鍘判官的本子,就特別一捧王月芳;對于我就在派戲上,大使其手段?!跺幣泄佟烦辏峙伞端倪M士》——這時周長山正搭鴻奎班,唱做工老生——別的戲,看戲人全不注重,獨這出《四進士》一貼出去,必能多賣幾百人。我在這班里,臺下人緣很好;又是原有的好腳兒。老板不叫我唱;也叫王月芳唱,誠心的氣我。后來因為本班臺柱子老生陳七十吐血;我也辭退了;小鴻奎的買賣,一天不如一天,漸漸的也就散了。
小鴻奎報散之后, 陳六十吐血身死;陳丹仙因痛子相繼去世。后臺管事人等,因為我和鮑吉祥,時慧寶,陳桐云,陳岫云,秦五九幾個人,臺下人緣甚好,不肯叫我們分散。正趕上寶勝和梆子班和玉成班競爭買賣。玉成班是由田際云成立的,班里腳色,二黃梆子都有——后臺的俗名叫「兩下鍋」。內(nèi)中有黃月山,——外號叫黃胖兒,唱武老生的,臺下人緣紅極啦!又有武丑張黑兒,花臉李運仲一般人配演,買賣好極啦!每天都能賣一兩千座。寶勝和這邊,只有一個十三旦,十二紅,被玉成班給打倒了。后臺老板,也想學玉成班「兩下鍋」的辦法,約幾位二黃班的人,支持局面。和鴻奎班管事商議,約定我和鮑吉祥秦五九等加入演唱。那時候正是各大班在幾處戲館,四天一轉(zhuǎn),輪流演唱。我們第一天加入時,寶勝和正轉(zhuǎn)到肉市廣和樓,規(guī)定的戲碼,是我和鮑吉祥的《桑園寄子》。他們同時還約了一個梆子老生小達子, 是從羲順和班里出來的?,F(xiàn)在外江鼎鼎大名的小達子,是否此人?我記不甚清。因為早年二黃班和梆子班的人,除去田際云十三旦兩人外,都沒有來往交際的。那天小達子的打炮戲是五雷陣,戲碼排在倒第三;桑園寄子倒第二;秦五九一出花旦戲倒第四。我剛梳頭棹扮戲,就見外面進來許多人,手里拿著木棍,一人領(lǐng)頭, 大嚷著說:「先打小達子!再打老板」!這時小達子正坐在扮戲,聽見有人找他,便說:「好!好!我正等著呢!來呀!打他們」!許多人就拿起后臺刀槍把子,亂打一陣;小達子把妝解了,也打在一起;臺上的戲,也停住了;看戲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從前臺進來許多官人,把小達子帶走。同時還有一件新鮮事:每個戲班的后臺,都供著梨園祖師,設(shè)有神棹,前邊擺鑾駕一份。演員一到后臺,須先到祖師神龕前一揖,叫做「參駕」,恭敬極啦!在眾人亂打的時候,有個唱武生的生的又胖又矮,一條短褲子,是義順和約老板,也跟大家來找小達子打架的。一逕走到祖師棹前,一把將棹子拉倒, 抱起祖師神龕,摔在地下,口里罵不絕聲。好像寶勝和的祖師,就不是義順和的祖師,豈非怪事?早年戲班里武行老前輩,在后臺時,如果聽見后輩說一句錯話,就得教訓,不準胡說,留神祖師爺怪罪!尊敬到這樣地步!糊涂起來,能抱起神龕,摔祖師爺,實在可笑!從此寶勝和同義順和打起官司,也就報散了。我這次搭了一回「兩下鍋」的班,一出戲也沒有登臺,算在后臺看了一出武戲,得了點兒梆子班后臺的經(jīng)驗。
在這一兩年里,我搭小鴻奎班演戲,觀眾對我十分歡迎,稍有一點占氣;后臺的人,也認可我是青衣童伶中一個好腳。在那個時候雖然你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只要唱的好,臺下頭紅,也會有大班約你演唱。無奈這時正是觀眾不甚注重青衣的時候。四喜班有位吳順林——號藹仙,是時小福拜門的學生專學時老板的。時小福先生是昆亂都會;兼演小生戲,如:《盛酒令》,《黃鶴樓》,《群英會》,《雁門關(guān)》的八郎,都是得意之作;稍微花式的青衫戲,也能演唱。這吳順林可只會唱王八出,即王寶釧八出戲和進宮教子等戲,最得意的就是因果報買糕干一段。嗓音倒還寬亮,可惜字眼太不清楚。商界人有一部份捧他;票界和真正懂戲的人,就不十分歡迎他了。還有兩個唱青衣的,都是在我演戲前一兩年變嗓出臺的:一個叫陳瑞麟,——小名叫大狗兒;一個叫鄭二奎——號盼仙,都是老生遲韻卿——小名喜兒的徒弟;都是從田寶琳先生學的戲。他兩個人除去幾出青衣戲;最花式的,就是《虹霓關(guān)》和《四郎探母》;武工一點不會;唱的字眼,也不清楚。你想在時小福余紫云兩個大名鼎鼎的青衣停演之后,出來這幾位青衣,念唱都不清楚,臺下看戲的人,對于青衣一門,自然更不注重了。所以在光緒甲午乙未丙申丁酉四年之中,青衣一門, 是失敗到極點了!
青衣既是失敗,花旦一門,就乘時而起,反占優(yōu)勝地位。四喜班的臺柱花旦,是外舅楊桂云先生,繼梅巧齡而起,專唱刺殺旦戲。最著名的:是《雙鈴記》,《雙釘記》,《殺皮》, 《十二紅》。他還能演幾出刀馬旦戲,但是馬上緣不會耍大刀花兒;英杰烈一個下場花兒也不耍,每演此戲,必賣大滿座。在那個年月,戲也算好唱??磻虻娜?,先把旦角門類, 分的狠清,說:「花旦能拿刀槍,狠不容易」所以田桂鳳就會《打櫻桃》,《下河南》,《貪歡報》, 《胭脂虎》, 《雙搖會》,《眼前報》,《送灰面》,半本《雙釘記》幾出小戲,就能紅到極點,戲碼唱大軸子。一時風氣流傳,各班都注意綱羅花旦人才,以應(yīng)觀眾需要。從三慶班報散以后,侯幼云同曹二順等改組承慶班。當時北京的花旦,除去田桂鳳,楊桂云,李紫珊之外;還有李麗秋,李寶琴,梅肖芬,都甚平常,楊李在四喜,田在同春;另外沒有著名花旦。承慶班就托人從濟南約來路三寶——號玉珊,演花旦兼刀馬旦。頭天打炮戲是《賣胭脂》,二天《馬上緣》,三天《醉酒》,一下子就唱紅了!并且還有嗓子。北京所有的花旦,多數(shù)沒有嗓子,都有點受他的影響。有一天,二進宮張耔仙告假,他居然就扮上,替他唱啦,從此臺下更紅了!就是唱的腔兒太直,轉(zhuǎn)灣不玲瓏,是他的缺點。路三寶到京的時候,正是我搭小鴻奎班快散的那一年里。
王瑤卿之《雁門關(guān)》
我從寶勝和散了之后,每日在家跟謝先生學戲用功;后來又請錢金福先行教武把子。錢先生是三慶科班的學生;程長庚的徒孫;武戲功夫,也是崇富貴先生教的。和我雖是師兄弟,但是年紀比我大的多,給我說把子,算是半師半友的意思。錢先生雖唱花臉;可是教刀馬旦的把子身段,甚有功夫。我就將杜先生教過我的刀馬戲, 又請錢先生重新排演。錢先生教授法甚好。如:拿槍怎樣拿?大刀怎樣耍?單刀雙刀怎樣用?起霸的身段手式怎樣做?腳下怎樣走?說的精細極啦!我一生武戲的功夫,實在得錢先生的指教不少。給我吊嗓子的琴師叫耿二立——聽說陳彥衡的胡琴,也是跟他學的,后來才同海雨田在一起研究——在那個時候, 請一位吊嗓子的琴師, 拉一節(jié)不過四六兩銀子。我天天在家,除去用功學戲之外,母親總不許出門,還有我父親的老友韓麟閣先生,就是現(xiàn)在天津大名鼎鼎夏山樓主的老太爺。也是一位戲迷,凡是戲界的人, 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他專愛唱青衣,學紫云耔仙兩個人的腔調(diào)。時常到我家看我用功,督促著我學戲,閑時就在一處玩:鼻煙壺和舊玉古玩,外面的荒唐事,全不許做管的十分嚴厲。所以我在十六七歲時,在外邊胡鬧的事情,一點沒有。我們戲界人的一生緊要關(guān)頭,就在十六歲到二十歲的時候。遇見好人,常在一處,成名立業(yè),就在此時;如遇壞人,領(lǐng)你走入下流,終身就算耽誤了。
此刻正是遲韻卿余荘兒陸華云三個人共組福壽班。內(nèi)中的腳色,有:老生許蔭棠;青衣陳德霖陳瑞麟;花臉劉永春黃三;小花臉趙寶林唐玉喜;還有許多狠好的二路腳色。武戲是朱文英茹萊卿等一般人,開張甚為熟鬧。那時搭班唱戲, 要講資格。就拿青衣一行說:陳瑞麟比陳德霖年紀既輕;扮相又好;臺下人緣也不錯。這次他兩人同搭一班,青衣戲在大軸子和倒第二那出,得讓德霖唱;瑞麟只能唱前邊那一出。不管你臺下多么紅, 也得讓資格老的,且不容易開過去呢。要是一成名腳,狠不容易落下去;年輕新出來的人,總得慢慢的等著機會,才能成為名腳。這時四喜班??窟B臺本戲叫座,最有名的是《五彩輿》,一年唱兩次;其次就是孫菊仙所排的《雍涼關(guān)》,《葫蘆峪》,《澠池會》;后來又排了八本《錯中奇》;四本《梅玉配》;八本《永慶昇平》,都能叫滿座。福壽班這邊,因為買賣做不過四喜班,就托人找了八本兒女英雄傳,求李毓如先生重新翻改。遲韻卿自己扮安學海;余荘兒扮十三妹;陸華云扮安龍媒;陳瑞麟扮張金鳳。出演之后,買賣十分興旺,各處堂會, 幾乎沒有一處沒有英雄傳的。后來又排八本《粉妝樓》;又從朋友處得來十六本德政芳,因需要演員太多,想約我搭入。我的幼年時代,在此暫告結(jié)束。以后便是我開始加入大班,受人排濟,努力競爭的時期了。
(《劇學月刊》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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