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作為“南方寫作”的代表人物,故鄉(xiāng)的生活是他重要的寫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對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對南方的詩意想象和獨特解構(gòu)。現(xiàn)實中的故土家園,已經(jīng)慢慢積淀成為一種心理記憶,存在于蘇童的意識深處,隱喻著人的精神寄托和追求。故鄉(xiāng)是一個永恒的命題,在蘇童看來,故鄉(xiāng)不一定是美好的,有時甚至會給我們帶來傷痛,但它是我們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文|蘇童
這是我第一次來山西。我覺得中國所有的省份我?guī)缀醵既ミ^,特別奇怪沒有來過山西,所以這次到山西很高興。
因為這個場地我看著特別親切,剛才我在跟賈樟柯導(dǎo)演聊天,他給我介紹這曾是個水泥廠,我說我從小是在水泥廠里長大的,所以對于水泥廠的建筑格局太了解了。
我一直說,我為呂梁文學季題的詞“鄉(xiāng)村是我們每個人的故鄉(xiāng)”,是一句非常簡單的話,同時也是一句真心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已經(jīng)把呂梁、汾陽、賈家莊變成了文學的故鄉(xiāng),也變成了我們大家的故鄉(xiāng),所以這是一次回鄉(xiāng)之旅。
那么關(guān)于鄉(xiāng)村,關(guān)于故鄉(xiāng),我說一說我自己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我算是一個城里人,大家查我履歷,知道我是蘇州人,我從小生長的那個城市,一個小橋流水的城市,也是一個彎彎曲曲的城市。小巷子里頭兩人碰到了,一個人必須要像壁虎一樣貼在墻上,另外一個人才能夠走過。我從小在這樣的城市里長大。但我從小生長的那條街道又有點特別,蘇州城有6個城門,我們家是在北邊城門外的一條街上,那個城門叫齊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那個齊字。我出生在一條叫齊門外的街道上。
這是條特殊的街道,我從我們家往南邊走大概800米,就會走過以前的護城河,護城河上有一個吊橋,在我很小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它是木質(zhì)的吊橋,等到我記事的時候,木質(zhì)的橋拆了,變成水泥橋。穿過護城河走過那座吊橋,就是所謂的老市區(qū)的范圍了。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古城都是這樣的格局,一條護城河圍著,城門進去是真正的老市區(qū),所以我從小覺得自己是很邊緣的,邊緣的原因還在于什么地方呢?我剛才說過從我家往南走800米,我認為就抵達了真正的城市,但從我家往北走,差不多也是800米的樣子我就看到菜地,會聞到田野里的氣味。
所以我說我的街道、我的鄉(xiāng)村,是對于我來說,童年的記憶是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往南就是蘇州城,往北就是鄉(xiāng)村。我寫過一個文章叫做《800米故鄉(xiāng)》,城市在這一側(cè),郊區(qū)在那一側(cè),我在中間。所以一方面我算城市人,但是鄉(xiāng)村從來離我們不遠。我們60后回憶這個生活,大家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那時候的鄉(xiāng)村,跟今天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我再給大家講一個關(guān)于鄉(xiāng)音的故事。
我們家兄弟姐妹都出生在蘇州,但我父母來自于江蘇省的中部,長江中的一個島,叫揚中。我小的時候填籍貫,必須要填揚中。對我的故鄉(xiāng),我小時候沒有過任何好感,而是充滿了尷尬。
因為上海人瞧不起蘇北人,受這個影響,蘇州人同樣的瞧不起蘇北人。我父母都講蘇州話。但有一次,我姐非常生氣地回家,說隔壁鄰居的孩子在嘲笑我們家,這個孩子說:“你們知道嗎?他們家是蘇北人,不是蘇州人?!币驗槲覀兗夷菐滋靵砹藫P中的親戚,這些親戚說揚中口音,我父母當然要用揚中的鄉(xiāng)音跟他們交談,這個聲音在我們蘇州那條街道是非常刺耳的,每個人聽見,每個人都看一眼,他們家不是蘇州人嗎?怎么是蘇北人呢?蘇北這個問題又帶來一個問題,我剛才說了,我父母的故鄉(xiāng)既不是蘇北,也不是蘇南,大家知道蘇北蘇南是以長江為界的,我們家是長江中間的一個島,但那里人說話口音卻偏蘇北。這讓我很痛苦,我姐姐更痛苦。它給我留下一個陰影,我小的時候特別害怕?lián)P中親戚來我們家。因為他們一來,我們家是蘇北人的這個秘密又要暴露了。
我說這個事兒,是想說因為我們的某種歧視,甚至是對口音的歧視,造成我們對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造成故鄉(xiāng)甚至有時候是會給你留下一種痛的?!肮枢l(xiāng)”這個詞,既美好又沉重,它帶給你的很多傷痛,是需要我們慢慢梳理的。
另外,我們在說到故鄉(xiāng)時,因為我們的理性,我們對待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我覺得幾百年來都是這樣,我們都是在抒情當中嘆息,在贊美中批判。魯迅先生是一個最好的代表,大家現(xiàn)在回想魯迅先生所有的作品,他寫到他的紹興故鄉(xiāng),一方面覺得是完全抒情的,是贊美的,但是總覺得是在批判,批判所有的文化當中僵死的、沉悶的那個部分。
因為這也很簡單,故鄉(xiāng)是一個世界的縮影,是一個世界的活體解剖組織,因為每個人,大家想起故鄉(xiāng),其實是想起這個世界給我們提供的最初的那個輪廓。無論是我們寫作,我們寫小說,利用的都是這個輪廓,這個輪廓是故鄉(xiāng)生活提供給你的。其它藝術(shù),無論是繪畫,無論是電影都一樣,都在利用故鄉(xiāng)這個最初的、最堅實的給你提供的現(xiàn)實輪廓,然后你再把這個世界的縮影擴大、變化,變成你想告訴別人世界是什么樣的?人是什么樣的?
蘇童在人文社
今天這個時代,可以說人人皆游子。但我覺得已經(jīng)跟我們古人所說的游子不太一樣了。古人也都是游子,大多數(shù)都是有所成就必須離開故鄉(xiāng)。但是古人的夢想通常都是四個字,就是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這是以前人們遷徙之后一個通常的法則。但是今天這個時代有點不一樣了。今天這個時代人人都在遷徙,很多人并不知道哪里最合適我,但是很少有人說故鄉(xiāng)最合適我,所以他要離開,離開的目的很明確,離開故鄉(xiāng),但是他要去哪里?其實并不清楚。就是想要去到遠方,更遠的地方,這個地方離故鄉(xiāng)有可能是幾百公里,有可能是漂洋過海幾千公里。
我看前幾天有人在談?wù)摗班l(xiāng)愁”這個詞,我覺得在這個時代“鄉(xiāng)愁”這個詞變得越來越輕,變得越來越虛弱。很多人在談?wù)撪l(xiāng)愁的時候,它不是在談?wù)撋?,是在談?wù)摃荆谡務(wù)撛姼?。很多在外面生活的人,心里已?jīng)沒有這么一塊閑適的地方可以擱得下鄉(xiāng)愁。
因為很多人想著的是我要成功,我去遠方的路,越走越遠,越走越高,所以有多少人是想到回故鄉(xiāng)呢?所以在今天有一個事實,可能大家都心里有數(shù),就是今天的故鄉(xiāng)基本上不是用來回歸的,今天的故鄉(xiāng)對于大家來說,是用來懷念的。
你多長時間回一次老家?很多人都說:我年年清明回呀。很多城市的人,回老家是清明掃墓。故鄉(xiāng)對他來說是他跟親人血肉之間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用祭奠的方式去維系和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
但我覺得這一次呂梁文學季它真不一樣。我并不是說贊美的話,我剛才說了這是大家共同回鄉(xiāng),這次回鄉(xiāng)不是為了回來祭奠亡靈的,我們是來創(chuàng)造生靈的。我們用我們每個人的聲音,想讓所謂寂寞的鄉(xiāng)村再生機勃勃起來。所以這一次回鄉(xiāng)不一樣,我成為這一支回鄉(xiāng)隊的一員,感到非常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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