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怎么愛吃肉,不屬于嗜肉的。小時候跟朋友開玩笑說肉食者鄙,不愛吃其實跟這也不相干,基本上是生理原因。面食蔬菜吃到肚子里覺得舒服,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適意的。也不是完全不吃,吃得少是了,沒欲望,身體自己會對肉類說NO,就好像有組神經(jīng)群,從舌頭和胃傳遞到大腦,稍多一點會有輕微的惡心和頭痛,不覺得好吃,反倒不舒服。不象是飲食習(xí)慣,老覺得是先天的體質(zhì)差異。
前陣子去額旗,吃了多次羊肉,那兒羊肉特別好,沒異味,香滑不膩、甘美無比,有一家叫從頭到蹄的小店,羊棒骨20元一支,吃起來真正過癮。昨天偶然看到一篇寫手扒肉的文章,有趣的很,而且文字難得的干凈利落。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賬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念余斤,縮到后來只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dāng)?shù)也。
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后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凡行遠路及出門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產(chǎn)羊極繁,土人日食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
《本草》載羊肉,比人參、黃芪。參芪補氣,羊肉補形。予謂補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者,當(dāng)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長。倘初食人節(jié)而果腹,飯后必有脹而欲裂之形,傷脾壞腹,皆由于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清·李漁《閑情偶寄·飲饌部》
多年以前,在內(nèi)蒙沙漠里,殘陽落盡,夜幕在天邊開始扯上來了,有五個穿著油污工服的小伙子,拎著安全帽和手套,饑腸轆轆地走進一個叫陶利的蘇木,我是其中之一。因為野外施工上銜接問題,我們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蘇木里沒有別的,只有羊肉,走進一家腥膻油膩的飯館,院子里一蒙人蹲在地上殺羊,皮恰要剝完。用刀剁成三五斤的大塊,下鍋煮了,上桌來,是放在白瓷臉盆里的,一人一塊,盆子就空了;老板嘩啦一聲給桌上倒了一捧生蒜,有個要醋的,老板給端來半碗。那時剛參加工作,還沒吃過羊肉,據(jù)說很多人第一次吃羊都要皺眉頭的,但我沒有,實在是餓極了,雙手把牢骨頭兩端,半拉臉扎進肉里,氣已不出,哪還有功夫做愁眉狀。半個小時,我們把那只羊吃光了,由此開端,羊肉當(dāng)無不食。
這就是內(nèi)蒙的手把肉,做法簡單,野風(fēng)原味十足——白水煮了,用手抓著吃,也叫手扒肉。煮的時間一定要短,半個多小時,且要白煮,不加調(diào)料,而出鍋咬開,骨縫還帶有血絲。蒙人說時間短好消化,時間長就老了,有道理,其味不失,新鮮可口,且并不難嚼。茹毛飲血和這差不多吧?把大塊生鮮血肉投入開水白煮,燙去血腥,肉絲張開,吸飽水汽,正在嫩鮮時刻,馬上出鍋,恰到好處的火候,也是恰到好處的味道。出鍋后翻來掉去撒些細鹽,肥腴咸香,叉開十指吃得滿腮油膩,再喝兩大碗紅茶,鼓腹而出,志得意滿。手把肉在蒙語里叫烏蘭伊得干,烏蘭是紅色,伊得干指食品——牛羊肉性熱,味香風(fēng)野,是紅肉,而豬肉冷寂寡味,乃白肉也。
手把肉也有斯文吃法,在蒙古包里高坐,面前一個紅漆托盤,壘一堆肉,拿腰刀割了來吃,一邊用銀碗喝酒,聽身后蒙族女子唱歌,快意如此,人生大可了無遺憾了。
寧夏手抓肉也是大塊朵頤,簡稱手抓,隨便哪家回族飯館,進去問問,大都有賣的。但并非白煮,而是加了回族特有的調(diào)料,煮的時間也長??拷鼌侵矣袀€毗鄰公路叫白土崗的小鎮(zhèn),有家飯莊專賣手抓,凌晨殺羊,一殺十幾只,哀號遍野,草木萋萋。一羊劈成四塊,每塊帶腿,入大鍋煮,出鍋以手揉鹽入味,以快刀斬成條狀裝盤,蘸蒜丁醋水,其味甘美香郁,肉爛骨利,食之愈多,思之彌深。十點多開賣,十二點前后達到高潮,門外車輛挨挨擠擠,直排出百米開外,稍稍腳步慢的,到一兩點以后,就無法供應(yīng)了,而中午殺的第二撥已經(jīng)開煮,沒事的盡可喝茶,聊天,等待。此家飯莊手抓香在哪里,秘訣無人知道,據(jù)傳說,選羊很重要。同一群羊,味道并不一樣,需上前觀看走姿,察看毛色,用手在胯下肋條揣摸幾把,還要踢踢后腿看它的反應(yīng)。這家飯莊有個回民老頭專門識羊買羊,工資最高,而飯館的生意之好令人咋舌。有個寡婦,家貧無業(yè),專在飯莊翻羊腸子淘洗,不取工資,惟收集腸衣去賣,三年,買了一套房子,遂開始雇人洗腸子,當(dāng)起了老板。
蒙族的手把肉發(fā)展到極致,就是羊背子。羊背子,就是全羊,《蒙古秘史》記載,成吉思汗平定天下,大宴功臣,在紅漆桌上放的就是羊背子,蒙語叫烏查,此宴也叫烏查之宴。整只羊在鍋里煮,需要多大的鍋?而要里外皆熟,無一塊生肉頑肉,需要怎樣不斷翻煮的手藝和掌握火候的技巧?有人說,需要兩個壯漢站在鍋臺上,抬一根木杠,吊著羊煮,想來不易翻身,不是煮,倒是涮了。見過拿著七尺長的三股鐵叉在鍋里翻攪半只羊的場面,叉把被壓得彎如新月。烏查之宴上主人會親自操刀,以庖丁解牛的刀法將整羊解成幾十塊,再碼成原樣,把刀遞給客人取食,蒙人好客講禮,遞刀子給客人,一定是刀柄在前,絕不做出刺殺動作。
烤肉新疆最好,手抓以寧夏為妙,大概是真的,而白土崗手抓中的極品,竟然敗落了。前不久去寧夏,在離白土崗幾公里的地方,與朋友說午飯去吃手抓,朋友大叫:千萬別去,其手抓的味道已不能恭維,現(xiàn)在門庭冷落,路斷人稀,一天一只羊的生意,就差關(guān)門了。正自感嘆其興也忽焉敗也忽焉,朋友抓起電話,說:訂10斤脖子,中午11點40去取。問之,原來吳忠西環(huán)路開了一家手抓肉,專賣手抓羊脖子,生意火爆,車輛幾乎把環(huán)城路壅塞了。午飯落座,司機恰好開車取回,拳頭樣的大塊,倒進大盤子,鹽碟也已上來,以手擎來一塊,撒些鹽末,屏住呼吸,咬掉一口,比當(dāng)年白土崗鮮嫩有余,香味濃郁——難怪它要倒閉。羊脖子肉細,但椎骨嶙峋,非煮得極爛方能吃得,他們也是天剛亮就燒鍋吧?他們的羊脖子自何處來?不知有多少肉市和屠宰場在為他們服務(wù)!
大塊羊肉,好吃至此:有一同事,三十郎當(dāng),單身未娶,膀大腰圓,嗜羊如命,三天不聞腥膻,見了別人的羊皮襖都垂涎三尺。野外施工,多無聊寂寞,玩撲克為每晚必修功課,有時三缺一,不必去別處找他,定在茶爐邊架著小鍋,燉了囫圇一塊。后來置備了一個小電爐,就一邊打撲克,一邊照看身后的小鍋。正在酣戰(zhàn),他忽然扔了撲克,道一聲“好了”,如同掐著秒表計時,立即撈出肉塊,蹲在地上大嚼,或是靠在門框上一邊吃肉一邊看女工在門口燈下洗衣服被單。其瞌睡少,精力旺,干活一個頂兩,夜深,人多睡去,而他在院子內(nèi)外行走散步,我們稱之為“化食”。
寧、蒙羊肉何以這樣好吃,外人多不知其妙。有人說,此地為毛烏素沙漠,干旱少雨,草稀,且干而少汁,羊為吃飽需東奔西走,活動量大,消化旺盛,而競賽一樣的邊走邊吃,使之生就一身活肉,而非豬那樣贅肉一堆,大概有些道理。有一點是公認的,蒙地生有成片野蔥,羊甚愛之,自去膻氣,寧夏還有遍地甘草,羊肉則更帶一些清香,而別處羊肉的腥膻臊氣之大,足以讓人掩鼻,食之需用蔥姜。這道理別處人聽來覺得匪夷所思,實乃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羊也,天造地設(shè),無法替代,即使此地羊肉拿到外地來煮,也不見得出味。有一湖北人,迷戀羊肉,春節(jié)回家探親,帶了一條羊腿,歸來大罵:江南的水來煮羊肉,像是羊尿。
離開久已。偶而上街買羊肉,回來多是剁了燉蘿卜,時間緊,多用高壓鍋,不是那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