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MOON攝影工作室 模特：北川婠婠】
秦眉生拉住她時，她的耳畔是靜謐是沉寂，花枝搖曳無聲，海浪翻涌無聲，她像是溺水的人，從此整個世界都安靜。
糾而而被困在斯里蘭卡的第五天，蕭其路帶著一張請柬匆匆趕來。
遠遠望去，那片碧水正掩映在澄澈藍天下，海浪泛著白色泡沫不時拍打在岸邊，一座小型的燈塔隱在朦朧的水汽里，云霧掩映，看得不太真切。
糾而而是耳科醫(yī)學(xué)科研對象，她的工作是配合醫(yī)院排查聽力障礙者，檢測當(dāng)?shù)匦卵邪l(fā)的聽力設(shè)備。
斯里蘭卡是印度的后一站。
她和同事帶著醫(yī)療器械趕來，誰知正趕上雨季，一行人便被困在了島上。幾百年前，佛羅倫薩爆發(fā)瘟疫，十名男女在鄉(xiāng)村避難講故事，稱為十日談。同事們也效仿，今天輪到糾而而，她把助聽器扎緊：“你們想聽什么？”
“當(dāng)然是你男朋友了?！?/span>
“拜托，初戀才浪漫吧?！?/span>
“有沒有最放不下的人??？”
糾而而想了想：“從前有個女生，有一天她走在路上，突然被廣告牌砸了一下，然后她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眼看組長要敲她腦袋，糾而而笑著躲開，卻看見了帳篷后的蕭其路，大概他早已恭候多時。
大家面面相覷，連忙起哄。
蕭其路低調(diào)地擺手：“別誤會，不是我，人家故事的男主角可是叫秦眉生。”
秦眉生，畫眉挽平生。
糾而而愣了一下，這三個字宛如一雙無形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一瞬間失了聲音。
往事隔天遠，只有天知道她有多想念那個人，可她只能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卻薄如蟬翼。
“哪有……什么故事，我跟他好幾年沒見過了。”
糾而而每次閉上眼，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秦眉生的少年模樣，那時是高二，窗外還是燥熱的夏天。
“同學(xué)不回去嗎？”隨著男生低沉的聲音響起，教室的燈亮了起來。
秦眉生保持著推門的動作，左肩扣著風(fēng)紀委的肩章。
糾而而坐在窗前，看到她通紅的眼眶時，秦眉生掛在臉上友好的笑意不易察覺地變淡。
耳畔依稀傳來當(dāng)時糾而而強裝驕傲的聲音，“在學(xué)校你就當(dāng)不認識我好了?！?/span>
早過了放學(xué)時間，教室空空蕩蕩。糾而而看了一眼男生，拎起書包就走。
她還沒走出校門，秦眉生就騎著山地賽車從她面前駛過，方才扣得工工整整的校服外套已經(jīng)脫下，藍色連兜帽衛(wèi)衣被風(fēng)吹得鼓起，隱約露出男生后背瘦削的輪廓。
依據(jù)約定他經(jīng)過她面前，如同陌生人一樣。
糾而而住在百花輦，那是近郊的富人區(qū)，穿過一片長長的香樟樹林，十三號就是她家。
迎面而來的車停下來，男人探頭問：“而而回來了？”車窗半關(guān)，她看了一眼副駕駛旁的秦眉生，點點頭，算是和秦叔打過招呼。
秦眉生的父親是她爸的司機，放學(xué)后秦眉生偶爾會來她家，和秦叔一起回家。
糾而而剛回到家，客廳就傳來了劇烈的爭吵聲，沒記錯的話，法院的判決書已經(jīng)下來了——宣告她該由誰撫養(yǎng)。
媽媽的行李箱已經(jīng)放上了車，晚上就要飛美國了。阿姨來催糾而而下去，她不肯，坐在地板上，看屋子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一年前糾而而家里換了新司機，當(dāng)時家里的矛盾也越來越激烈。因為父親的變心，她媽媽歇斯底里地要眾人來評理，甚至還以跳樓去威脅她父親。
地上全是摔碎的瓷杯花瓶，入眼是一片狼狽。糾而而狠狠擦掉臉上的淚，轉(zhuǎn)身卻看見門口沉默站立的男生。
她輕微地抖了一下身子——在學(xué)校里，她見過他。
新來的司機秦叔忙著勸她父母，那是秦眉生第一次來糾而而家。他臨走時，糾而而冷漠地叫住他：“喂。”
秦眉生翻著手中的學(xué)習(xí)資料，沒有抬頭：“秦眉生?！?/span>
不是喂，是秦眉生。
糾而而當(dāng)然知道他的名字，她冷冷開口，假裝強勢：“我們家的事，你……”若是同學(xué)們知道她光鮮亮麗的家庭背后這么不堪，那些女生一定會笑出聲來的。
秦眉生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在說他看起來沒那么無聊。
在學(xué)校，秦眉生和糾而而都是風(fēng)云人物，不過前者的關(guān)鍵詞是優(yōu)等模范生，后者令人矚目的多是優(yōu)渥的家世。于對方，兩人都各自久仰。
糾而而的同桌不止一次地拿著成績單說起秦眉生，說那么高度精準的大腦，一定是遺傳自外星人。
而秦眉生也不止一次地從秦叔那里聽到糾而而，一個乖巧禮貌的女生。
可是在百花輦的街燈下，糾而而一臉防備地告誡少年，秦眉生面無表情地看著女生。
學(xué)校里品學(xué)兼優(yōu)的男生，父親是司機。
繼而想到自己，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女生，父母情感不和。
哦，還真是糟糕的發(fā)現(xiàn)。
仲夏夜，空中的星星寥寥，兩人相對站著，似乎就這樣達成了共識。
“在學(xué)校就當(dāng)作不認識吧，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
怎么……不可以。
父母離婚后，糾而而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如常，她會裝作不小心掉出幾張旅游照片，對前來圍觀的同學(xué)說起和家人在澳洲的兩月游。
說她貪慕虛榮也好，反正每個年紀都有自己要維護的東西。沉浸在假象里，起碼短期效果很好。
那次在圖書館，她再一次“不小心地”把護照拿了出來，上面有最新日本簽證——本來是媽媽出國前想帶她游玩才辦的，后來因為離婚手續(xù)提前而不了了之。
“我媽喜歡逛街，她想去銀座，可我爸說大阪文化底蘊好。最后他們讓我做決定，我說要不去奈良吧，奈良有鹿啊?！奔m而而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隨手拿了一本書抬頭，然后她嘴角的弧度凝結(jié)，漸漸失了笑意。
秦眉生在對面拿了書，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他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緒，看向她的眼神深沉，目光像是穿越多年才抵達。
糾而而無所謂地回看過去。
反正關(guān)于她家庭的糟糕秦眉生知道不少，雖是這樣想，她還是攥緊了手中的書。
那本書是亦舒的，扉頁寫著：“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沒有愛，有很多很多的錢也好?！?/span>
看，紅塵萬丈，多的是這樣沒安全感的女生。
過了一段時間，糾而而選報了藝術(shù)班，她學(xué)編導(dǎo)，想報考電影學(xué)院，卻沒想到在階梯教室碰見秦眉生。
那堂是鑒賞課，美女老師極度推崇希區(qū)科克的懸疑手法，便選了《蝴蝶夢》分析：“三排七座和七排三座的同學(xué)上來?！?/span>
糾而而被同學(xué)推了一下，秦眉生已經(jīng)走上了講臺——他們兩個要模仿劇中最經(jīng)典的對白。
“要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么做，這件事我從未后悔過。可現(xiàn)在最令我擔(dān)心的是你。”秦眉生眼眸暗下來，緩緩開口道，“今天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你，你臉上小妞似的滑稽迷茫的表情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成持重?！?/span>
秦眉生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卻帶著遺憾和傷感，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讀一首歐洲中世紀古老的情詩：“我把我最心愛的表情毀掉了——從我把呂蓓卡的事情告訴你的那一刻起?！?/span>
電影里，成熟的邁克西姆望著他的小妻子，終于把深埋多年最丑陋的秘密講了出來；課堂上，秦眉生看著糾而而，他的表演好似渾然天成，面部情感流露最到位。
接著糾而而搖頭，話講得很慢：“沒關(guān)系，邁克西姆?！毖矍笆乔孛忌m而而閉上眼，那一瞬間，配樂緩緩響起，“我們還來得及?！?/span>
教室鴉雀無聲，良久，美女老師帶頭鼓起掌來：“兩位同學(xué)表現(xiàn)不錯啊，來，自我介紹一下?！?/span>
“我是文七班糾而而。”
秦眉生微笑鼓掌。糾而而？他知道。
“理二班班長秦眉生?！?/span>
糾而而盯著自己有些臟了的帆布鞋，笑得敷衍。秦眉生？聽說過。
身旁的秦眉生嘴唇微動，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過分在意家庭帶來的優(yōu)越感，會讓你一直困在角落?！?/span>
她揚眉看他，眼里隱隱有告誡。
他彎唇一笑，笑容別開生面：“馬爾克斯說的?！?/span>
糾而而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擠出一個微笑，無懈可擊。
臨走的時候，旁邊的男生探身過來，胸前赫然是路飛那張放大的臉：“你剛剛讀得不錯嘛?！彼噶酥高€沒走的秦眉生，“看你們搭配那么好，你倆認識？”
她看了秦眉生一眼，橫眉冷對。臨出門時，她聽到他淡淡地說：“不認識。”
沒多久，她父親就把蓮姨帶進了家門，那是個舉止得體的年輕女人，容貌姣好，是她爸爸婚姻的勝利者。
糾而而站在門口，舉著一次性拖鞋笑容甜美地遞給蓮姨，然后吩咐阿姨：“回頭記得丟掉。”
蓮姨神情不太自然，她父親臉上也不好看：“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不好意思，我媽沒教過我，怎么和這位阿姨相處?！碑?dāng)巴掌重重落在臉頰時，糾而而對那個女人笑笑，“這個家是你的了?！?/span>
她跑出去的時候，秦叔正要進門，看到大怒的老板，他連忙吩咐身后的兒子：“眉生，過去看看。”
百花輦道路兩旁都是長得茂盛的香樟，糾而而踢著路上的石子，扭頭看著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男生：“你回去吧?！?/span>
秦眉生不置可否，他單手插兜，跟在后面走得很慢。路燈開始亮了起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靜謐的街道偶爾有車駛過。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也走了很久。
夜深了，糾而而停下腳步，慢慢蹲下身子：“我媽去美國前說要帶我去日本一趟，我查了許多攻略。她愛逛街，我知道銀座有好多服裝店。我爸喜歡逛景點，我想和他去大阪看一看。我還想去奈良，聽說那兒的街道上就能見到鹿。數(shù)學(xué)課上我埋頭寫計劃，老師叫我站起來，批評我說一家三口出去玩，以后也有的是機會。
“可我知道，他們快要分居了，我沒……多少時間了。
“簽證下來那天我特別開心，結(jié)果他們又吵了起來，陽臺玻璃都缺了半塊。我爸臉上全是傷，我媽坐在地上哭，她說：‘而而，你先去樓下陳阿姨那兒吃飯吧，做完作業(yè)再回來。’
“陳阿姨給我煮了面，我捧著那個碗，邊吃邊哭……你不知道，我們家的瓷花碗都給砸沒了?！?/span>
糾而而最終還是沒去成日本。
“秦眉生，我知道我撒謊時你挺笑話我的，可我還是會跟她們那樣說下去，說我和爸媽在日本玩得可開心了，銀座街上那么多漂亮女生，我媽還給我買了裙子。哦，你知道大阪那座寺廟嗎，我爸給我求了一簽，那上面說我家里和睦溫馨，我以后會有大出息?！?/span>
全部都是謊言。
對同桌說的謊，對同學(xué)說的謊，甚至寫在日記里，老師也會給她評語：“你是個幸福的姑娘，以后更要努力啊?！?/span>
可她有什么呢。
她有的只是護照上那個明晃晃的鋼戳，關(guān)于日本，她只是編了一個虛幻的夢境。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連秦眉生都覺得她是過分在意家庭的優(yōu)越。
她就是這樣自卑可笑。
糾而而動作粗暴地揪著香樟樹下的雜草，緩緩地，她把臉埋進手里：“那么多相依到白頭的夫妻，你說為什么……又憑什么就不能是他們？”
秦眉生看著衣衫單薄的糾而而，把身上的校服脫下來遞給她。他站在糾而而身后，像一株高大沉默的香樟，撐開了綠蔭庇護著屬于他的那片土地。
“香樟秦”沒說話，只是陪她在樹下喂了半夜的蚊子。
第二天糾而而剛進教室，同桌就招呼她：“有領(lǐng)導(dǎo)來，查校服呢，我還怕你沒穿?！?/span>
糾而而點點頭就趴在桌上補覺，等到老師進門時，她突然坐起來，低頭打量著寬大的校服，漸漸張大了嘴。
那是秦眉生……昨天給她披上的校服，她直接穿回了家。
糾而而意識到什么，連忙看向窗外，果然在升旗臺下，有個人正站在那里。
學(xué)校的傳統(tǒng)就是在升旗臺下罰站，于紅旗之下認識錯誤。
糾而而開了窗，手里拿著秦眉生的校服翻來覆去，然后她小聲地喊他：“喂?！?/span>
那人沒動靜。
“喂?！?/span>
那人終于抬頭。
糾而而趕緊將校服丟了出去。
聞聲抬頭的秦眉生一瞬間投來詫異的目光，似乎對于她的舉動不甚理解。
好一會兒，樓下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這是誰的校服？”
校長的薩摩犬原本是用來看守后門的，它剛打完疫苗回校就發(fā)現(xiàn)有高空墜物，此刻它正叼著秦眉生的校服在教學(xué)樓下撒歡。
不一會兒，升旗臺下又多了一個纖細的身影。
糾而而難得心虛：“不好意思啊?！?/span>
秦眉生沒搭理她——重新訂校服得等到下一屆新生來。
“那個，昨天謝謝你?！?/span>
昨晚秦叔找到她，說她父親在家里都急壞了，蓮姨把晚飯熱了又熱。
饑腸轆轆的她選擇向紅燒魚投降——也選擇向新生活投降。
只停在水里的人會死，她要做聰明人，要往前游。
從那天開始，糾而而的校服基本就是她和秦眉生合穿的狀態(tài)。周一、三、五是糾而而的，周二、四、六秦眉生會拿去穿。
她的校服開始彌漫出草木洗衣液的清香。
和秦眉生身上……一模一樣的味道。
之后的日子毫無波瀾，蓮姨住進了陸家，對糾而而百般用心。糾而而看在眼里，只當(dāng)作不知情。
所以糾而而的生日，也是蓮姨一手操辦的。
那天宴會上，秦叔搓著手，拿出個華麗裝飾的禮品盒：“這是眉生送的?！?/span>
和秦眉生一同來的女生也過來祝賀：“我是林亦，生日快樂?！绷忠嗍乔孛忌a課的同學(xué)兼鄰居，平時上完課秦叔都會把她捎回家，今天糾而而過生日，秦眉生索性也讓林亦留了下來。
夜幕微涼，糾而而出了房間，坐在花園小凳上發(fā)呆。秦眉生在她身邊坐下，遞給她一個白色紙袋：“送你的?！?/span>
不是送過了嗎？
看著糾而而不解的模樣，秦眉生言簡意賅：“那個是我爸準備的?！?/span>
夜色低垂，四周喧囂。
男生低沉的聲音在糾而而耳畔響起：“我從來……沒笑話過你。”
“什么？”
“你別看我爸是司機，其實他以前當(dāng)過特種兵，腰上受了傷后就退役了。本來部隊是給了我爸慰問費，可他把那些錢都捐了。
“糾而而，互相踩低，樂于從他人苦痛窺得竊喜的人是弱者，而強者，是沉默著，隨時準備厚積薄發(fā)?！?/span>
糾而而沒料到一向仙氣飄飄的秦眉生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她愣了愣：“這也是馬爾克斯說的？”
秦眉生搖頭。
“托爾斯泰？”
“是秦眉生?！蹦猩难劾镩W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他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
不是別的什么人，正好是秦眉生。
糾而而心里一動，她剛想說點什么，林亦就出來找他：“眉生，走啦?！?/span>
那晚糾而而打量著秦眉生送的禮物——精裝版的《飄》。她微博有條動態(tài)是“人人都愛阿希禮，可我喜歡壞蛋瑞特”。
這是她很喜歡的一本書。
所以秦眉生……居然也會關(guān)注她微博？
又是一節(jié)電影課，美女老師弄好了PPT，詢問選阿希禮還是瑞特，身形挺拔如阿希禮一般紳士的男生笑了笑。
他選瑞特：“每次看你總是高傲著假裝自己過得還不錯時，那些人不知道那是認識你以來你最偽善的樣子，也是我見過的你該死的最美的樣子?！?/span>
他不經(jīng)意又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蝴蝶的翅能扇動出臺風(fēng)的洶涌波濤，反季節(jié)的雨會引起一場曠世海嘯。那只有當(dāng)事人才心照不宣的、隔著洶涌又茫然的人山人海，僅僅是他們兩人的秘密交流呢？
秦眉生的那一眼，催化了災(zāi)難，似山崩，似地裂。轟隆一聲，糾而而聽見聲音，哀鴻遍野。
“啪！”教室的燈突然亮起，門口站著秦眉生，他看了一眼座位上的糾而而：“還不走？”
糾而而趕緊收拾好了東西，藝考馬上就要報名了，她得多多努力才行。
樓下林亦在等秦眉生，路飛男也在旁邊?？匆娂m而而走來，他飛快地湊了過去：“上次忘了說，我蕭其路，理二班的?！?/span>
秦眉生走著前面，任蕭其路侃侃而談，林亦拉著糾而而討論開了劇本。
升學(xué)壓力下，唯一的好消息是糾而而定時發(fā)布在微博上的影評轉(zhuǎn)發(fā)量上萬，還有個網(wǎng)絡(luò)電影公司要她去面試。
糾而而無意中和林亦說起，林亦倒是勸她不要耽誤學(xué)習(xí)。
出事那晚糾而而看的是《厭舊》，那個喜歡自己動手剪發(fā)的漂亮女生，對著一面臟兮兮的墻壁呆坐著。
考試肯定會提及這部電影，糾而而摁下暫停鍵，她正要研究畫面里光線的運用，秦眉生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是不是覺得……林亦和你一起報考學(xué)院，你就沒希望了？”
“??？”
“你知道嗎，你介紹林亦去的那家公司，那些人是騙子？”
“什么？”
“你不要告訴我，你早就知道會出事。”
“你說什么……”
秦眉生快速地打斷她：“糾而而，要是林亦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面對大家？”
又該怎么面對我，面對一直……想拉你一把的我。
糾而而是在后半夜找到的林亦。
深夜街頭，行人寥寥，她拉著喝得爛醉的林亦走過綠燈閃爍的斑馬線。
秦眉生就站在對面。
糾而而把林亦交給他：“沒事了，帶她回去吧。”
林亦當(dāng)時勸糾而而好好學(xué)習(xí)，自己卻打聽到那家電影公司的聯(lián)系方式。走進了同負責(zé)人約好的酒吧里，她才知那家所謂的影視公司其實只是個低規(guī)模的工作室，他們灌林亦酒，逼她簽霸王合同。
林亦給秦眉生打電話，害怕被罵的她只說是糾而而讓她來的。
糾而而并沒有多說什么。
夜風(fēng)有些大，她裹緊了方格子長衣：“你快送她回去吧?！?/span>
秦眉生看了看糾而而，想說什么又沒說，最后也只是囑咐她早點回家。
看著秦眉生走遠后，糾而而終于強撐不住，拿出手機開始撥號。
號碼怎么摁都摁不對——她的手冰冷且在發(fā)抖。
爸爸夜里睡覺都有關(guān)機的習(xí)慣，同桌手機被老師沒收了，糾而而看了看街對面那家酒吧，慌忙打了電話：“蕭……其路。”
之前找到那家酒吧要帶林亦走時，為首的男人慢悠悠地說：“要走也可以，你留下來，不然她請我們喝的酒誰付錢??？”
糾而而只說把林亦交給同學(xué)就回來，所以那些人沒走，都坐在玻璃窗前看著她。
蕭其路聽出了她的聲音，問她怎么了。
怎么了。
她做了件好人好事，道德品質(zhì)多么高尚。
明明是好事啊。
可是說不上來為什么，那一刻的糾而而突然感到一陣委屈，她握著手機，眼淚終于涌了出來。
她的哭聲傳了很遠，讓好幾個路人都駐足，一直傳到蕭其路那里，唯獨那個把別的姑娘攙走的人聽不見。
唯獨秦眉生聽不見。
蕭其路住了醫(yī)院，說是被廣告牌砸到了腦袋。蕭其路也沒解釋，醒來只問：“糾而而呢？”
秦眉生削蘋果的手頓了一下：“聽林亦說明天考試，估計她在家復(fù)習(xí)呢?！?/span>
“林亦？”蕭其路的語調(diào)有些嘲諷，看到秦眉生不解的神情，他有些不耐煩，“林亦那事和糾而而沒關(guān)系?！?/span>
秦眉生知道自己那天說錯話了，可糾而而不接他的電話。
他將蘋果遞給蕭其路，只說下次再來看他。
秦眉生剛關(guān)上門，蕭其路就收到了微信消息，是糾而而的。他看了一眼，突然變了表情，握著手機的手漸漸用力……
糾而而第二天沒有去考試，她放棄了最愛的編導(dǎo)夢，秦眉生去班上找她的時候，才知糾而而辦了長期病假。
倒是林亦，因為糾而而的缺考，她申請到了保送的名額，說起來的時候連眼睛都在笑。走到第三個紅綠燈路口時，秦眉生停了下來：“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天？”
“我當(dāng)時是替阿姨叔叔擔(dān)心，但這不代表我不會告訴他們。糾而而那天之后就沒來學(xué)校，現(xiàn)在都還在請假中?！本G燈亮起，秦眉生視若無睹，“林亦我問你，那天真的是糾而而讓你去的？”
林亦怯怯道：“不是，”她似乎還不服氣，“他們就是騙錢，糾而而把錢付了，肯定會沒事的?！彼杓m而而的名義和那些人聯(lián)系，以為命運垂憐，至此可以做場一夜變身貴人的美夢，可是事實多半都比夢想陡峭。
他想起那晚她帶著林亦穿過馬路而來，路燈照在她身上，映照出溫柔的光芒。
她當(dāng)時還說沒事。
又在撒謊！
得知真相的秦眉生一周后碰見了糾而而。
看著前來探病的秦眉生，蕭其路拍了拍早一步來的糾而而：“人家要去美利堅開墾土地去了，留學(xué)好啊，有出息?！?/span>
秦眉生拉著糾而而出了病房，兩人站在無人的陽臺邊，窗外陽光明媚，秦眉生卻只覺得冷：“你要出國了？”
糾而而瞇眼看著他，卻沒回答。他們站了一會兒，沉默著，索然無味著。
良久，糾而而轉(zhuǎn)身要走，秦眉生伸手拉住她。
“對不起?！鼻孛忌行┚执?，突然輕聲道歉，糾而而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社交禮儀里，似乎所有對不起，通常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
你又不是……故意的。
但糾而而沒說話，她只是對他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窗外太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她一個人要走過余下整個浩瀚孤寂的人生。她看起來似乎還是那么驕傲，一點都不在乎身后他的難過。
可是秦眉生看不見，背對著他的糾而而，已經(jīng)哭得一塌糊涂。
仿佛鴻雁掠過寒潭影，簌簌而過，不留一絲痕跡。
秦眉生在余下浩瀚的歲月里，一晃好幾年，卻是再也沒見過糾而而。
這就是糾而而的故事了。
她后來出了國，父親也偶爾飛過來看望她，蓮姨擔(dān)當(dāng)了母親的角色，叮囑她按時吃藥，好好配合醫(yī)生。
她是在國際網(wǎng)上看到實驗組的招聘啟事，單位要求實驗人員耳部聽力為傷殘標(biāo)準。
HR問她：“何時患有的聽力障礙？”
糾而而愣了一下。
何時……何時聽不到少年說話的??？糾而而皺了一下眉。
應(yīng)該是那晚——當(dāng)蕭其路接到電話趕到后，那些人還是不依不饒，他們從酒吧奪門而出，隔壁正在修換廣告牌，巨大的廣告牌掉下來時，糾而而推開了蕭其路……
耳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她摸了一下，是一手黏稠的紅。
有人在尖叫，蕭其路慌張地喊她，聲音越來越小，然后她就什么感覺都沒了。
誤了考試那天，蕭其路發(fā)了微信問候。她當(dāng)時在醫(yī)院，醫(yī)生將長而冰冷的儀器貼在她的耳蝸處，試圖發(fā)出各種噪音，可是沒用了。她回微信消息：“耳部失聰?！?/span>
當(dāng)時明明是那么害怕，可她握著手機，快速摁斷了正撥給他的電話。
為……什么呢？
為什么即使心里是期望聽一聽他的安慰，她當(dāng)時卻只是背著父親躲在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里，捂著臉，不停地哭。
眼前浮現(xiàn)秦眉生拉住她，她的耳畔是靜謐是沉寂，花枝搖曳無聲，水浪翻涌無聲，她像是溺水的人，從此整個世界都安靜。
可是再沒有秦眉生的聲音了。她多想聽聽秦眉生的聲音。
但她只是挺直了背，留下一個不堪一擊的背影。她不僅虛榮，還懦弱，甚至膽小到不敢回頭再看他一眼，眼淚卻肆虐般爬了一臉。
聽蕭其路說，秦眉生找了她好幾年——說是出國留學(xué)，她卻是徹底沒了消息。
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并不會如何。
斯里蘭卡的雨停了，蕭其路帶來了故人喜帖一張——秦眉生最終還是找到了他嬌美的斯嘉麗。
壞蛋瑞特肯等斯嘉麗半輩子，可是秦眉生最終不是她的壞蛋騎士。
而糾而而的故事，也不過是年少時期糾葛在歲月深處的一樁舊夢而已。夜深忽夢少年事，又有幾個醒來以后通紅了眼眶，發(fā)了瘋地惦記，不愛不罷休。
糾而而端詳著手中的喜帖，扉頁是燙金大字，新人照是心形的——總而言之，請柬設(shè)計得挺好。
秦眉生要結(jié)婚了，挺好。
那晚糾而而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百花輦，昔日高樓林立的富人區(qū)早就被拆去了大半，香樟樹也因路面擴大化被全部砍光。
高樓坍塌，高樓重修，街道長滿蒼苔青草，秦眉生迎面走來，他變得更英俊，輪廓堅毅如樹立在歲月里的百花輦的香樟。
這一次，她沒有戴助聽器。
她清晰地聽到了秦眉生的聲音。
他說：“糾而而，對不起。”
——“沒關(guān)系，你又不是故意的?！?/span>
他說：“那我就不等你了?！?/span>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span>
她應(yīng)該大方地揮揮手啊，可她不知怎么，只是捂著半張臉，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去。
編輯：十顏
【本文首發(fā)《花火影像》2017.12期，不可惡意轉(zhuǎn)載或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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