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壁柜的頂層，珍藏著一條特殊的毯子。它由數(shù)千塊三角形碎布拼接而成，正面是毛茸茸的面料，背面卻是一道道縫紉機縫制的布縫。毯子呈深藍色的花紋，由兩個等邊小三角形拼接成一個個小正方形，再將一個個正方形拼接成整條毯子，非常有立體感。
“六月六，好曬綢?！泵糠贽r(nóng)歷六月六日，我沿襲母親的習(xí)慣，就會把柜子里的衣服被子弄出去暴曬。這條拼花毛毯是我必曬的物品。每當(dāng)我拿出這條由千百碎片拼成的毯子，看著它背面縱橫交錯的布縫，心中就會泛起漣漪。毯子上每一條布縫都仿佛密密綿綿地織著我的情感，勾起我對往事絲縷般的記憶。
我對這條拼花毛毯的情感，緣于送碎布料的人，我叫她李姨。我們家與李姨并無血緣關(guān)系，可從她身上體現(xiàn)出的那種博愛，卻是深情無疆；她總會出現(xiàn)在我家最需要幫助的時刻，不動聲色地支助，表現(xiàn)出大愛無痕。
那年，母親病重，地方醫(yī)院治療無效，為救性命，父親賣了家里的豬和雞，從鄉(xiāng)親們借錢，湊齊醫(yī)藥費，到部隊169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治療。那時，我才十七歲，正在外地上學(xué)，當(dāng)?shù)弥赣H轉(zhuǎn)院，我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煎熬到周末，就去醫(yī)院探望母親。從門衛(wèi)處登記后，我踏進這家當(dāng)年衡陽最大的醫(yī)院。醫(yī)院內(nèi)，有著園林式的建造，亭廊樓榭古香古色，可是我卻無心欣賞，直奔病房，只見到母親那張病床空空，并不見母親的身影。
我心里空落落的。站在病床前，撫摸著寫著母親名字的床頭牌，我百感交集，鼻子發(fā)酸。
“你好，你是她女兒吧？你母親到B超室檢查去了，馬上就回來，你等一會兒。”突然，一個甜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只顧擔(dān)心母親的病情，不知病情如何而傷感難過，未曾注意身后來了一個人。我回頭一看，一位身材嬌小的阿姨，笑盈盈地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提著兩個熱水瓶。
“阿姨您好，我是她女兒，請問我母親怎么樣了？”我禮貌地回應(yīng)。
阿姨麻利在母親床頭柜邊放下一只開水瓶，往里走到另一病床旁放下另一只。
“你母親的病情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去做術(shù)前檢查，明天做手術(shù)?！彼痤^，輕松地對我說。
我有些拘謹(jǐn)，羞澀地點點頭，坐到病床邊等母親回來。她看出我的擔(dān)心，與我說母親的近況和住院趣聞。望著她開心的笑容，我有些不解，住在醫(yī)院治病，為何還有這種心情？
我的眼睛望向窗外，屏蔽她的聲音，不去看她，心里想的全是母親。母親的病，已熬過數(shù)年，又從冬季熬到春天。四月氣溫微暖，病房外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望著香樟樹，我心中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母親能像香樟樹一樣挺拔，蔭庇我和弟妹，該多好！母親健康了，一定會照顧家里，小弟弟就不會把黑色老鼠屎當(dāng)零食，嚼得津津有味，甚至口水流到嘴角，用小手一抹，嘴邊立刻長出黑色的“山羊胡須”；妹妹也不會因無人看管，跟大孩子去撈魚，掉進武水河?？墒?，香樟樹并不理會我的傷感，它的葉片在風(fēng)中輕抖，快樂在陽光下閃爍，仿佛在告訴我，母親的病，會很快隨風(fēng)飄走。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推車的聲音讓我收回思緒。
“你母親回來了?！卑⒁谈吲d地向我示意。
母親被一位護士推進病房。我起身，一邊感謝護士，一邊接過母親和推車。
母親消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得需要附耳靜聽?？墒牵姷轿揖驼f個不停，好像要把她住院這幾天內(nèi)心的感受都說出來，怕我返校后，沒人說給我聽。
“這是李姨，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你長大要懂得感恩，報答李姨的恩……”母親打開話匣子，向我介紹面前的阿姨，嘴里全是訴說著阿姨對她的好。李姨笑著否定，輕描淡寫地說是舉手之勞。
母親做檢查時取下發(fā)夾，頭發(fā)有些凌亂。李姨從自己床頭柜找來一把木梳，為母親梳理頭發(fā)，那動作像油畫的畫家描秀發(fā)，一根根仔細(xì)輕柔地梳。遇到頭發(fā)結(jié)便小心，把梳子插到自己頭上，用手分開發(fā)結(jié)，梳完扎上橡皮筋，蹲到母親面前。
“今天沒有太多脫發(fā)，證明你病情好轉(zhuǎn)！扎起頭發(fā)，人看起來精神多了?！崩钜淘谀赣H面前，笑得像一朵燦爛的向日葵。
我這才看清李姨的模樣，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美。烏黑漂亮的中長卷發(fā)，一個個波浪柔柔地垂到肩頭，柔順活潑地彈來彈去。一對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冰爽的山泉水中浸泡的兩顆黑葡萄；白晳的鵝蛋臉上，映著一對深深的酒窩，似乎盛不下的甜蜜，從腮邊溢出，流淌成嘴角甜甜的笑容；輕柔的談吐、淡淡的微笑、和緩的步履，一舉手一投足，流露出迷人的優(yōu)雅。
在這樣非正規(guī)場合，我與李姨相識，她從此走進了我們?nèi)业纳?。后來，我時常想，母親這次住院的潔白無瑕的病房，就像是上映電影的白色幕布，為我與李姨相識拉開序幕。李姨那陽光的笑容，驅(qū)散母親病痛的陰冷；在我們?nèi)业男闹校钜叹拖翊禾斓囊惠喬?，溫暖明亮，充滿希望。
我聽母親說起，李姨比母親小兩歲，某單位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住院療養(yǎng)慢性病，病房在老干室旁邊。醫(yī)院床位緊張，母親為按時手術(shù)，不得已住進這間高檔病房，才結(jié)識了李姨。從此，母親就多少一個比親妹還親的妹妹。
母親病久，身體虛弱。手術(shù)那天，父親陪伴在身邊。家里條件有限，買不起母親術(shù)后營養(yǎng)食物調(diào)補身體。李姨知道了我家的情況，就會從自己的營養(yǎng)餐中分一部分給母親。父親推辭不了，也就接受了李姨的好意，讓母親營養(yǎng)跟上，以利于恢復(fù)。
母親術(shù)后的第二天，父親因要事，必須回家處理。一邊是母親需要照顧，一邊是事情需要處理，父親兩頭為難。李姨得知情況，主動找到父親。
“你放心回去吧，大姐我來照顧，等你處理完事情再來?！崩钜虧M臉真誠，父親感動不已，連聲道謝之后，下午便回家。
晚上，李姨安頓母親入睡后，幾個輕病友就來邀李姨去醫(yī)院生活中心看電影。
“我不去，要照顧大姐，你們?nèi)グ伞！崩钜掏妻o說。
“大姐病情平穩(wěn)，現(xiàn)在已躺下，我們看一會兒就回來！”病友熱情地勸說，可是李姨執(zhí)意不走。
母親望著李姨的臉，安慰她說自己沒事，讓李姨一定要去看電影，不然就生氣了。李姨拗不過母親，只得遵命而去。幾分鐘后，醫(yī)院突然停電了。李姨想起母親，心中非常自責(zé)，不顧一切跑回病房。到病房時，李姨已喘不過氣來，看到母親安然躺在床上，這才安心。
第二天清晨，李姨替母親遞上漱口水，并為母親打來洗臉?biāo)埩_完洗漱之后，她又幫母親梳理頭發(fā)。母親術(shù)后，李姨的丈夫鄧叔每天從家里煲來“刀口魚湯”。李姨想到母親需要調(diào)補，借口自己食欲不佳，把大部分魚湯都給母親喝，而鄧叔煲湯也會加料加量。看著非親非故的李姨和鄧叔，母親眼眶紅了，轉(zhuǎn)臉偷偷地抹去眼淚，可還是被細(xì)心的李姨發(fā)現(xiàn)。
“大姐，你怎么了？哪兒疼？請告訴我！”李姨焦急地問。
“我沒事，是你太好了，讓我感動?！蹦赣H緊握李姨的手，動容地說，“這輩子能遇到你，是我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span>
“千萬別這么說，不要激動。茫茫人海，相遇不容易，能興趣相投更是緣分。在你病痛時，就讓我陪伴你、照顧你?！崩钜痰碾p手和母親手緊握在一起。
母親得到李姨的照顧，營養(yǎng)也跟了上來，病體很快痊愈，不久之后便出院了。母親住院期間，李姨和母親雖然沒結(jié)拜，卻成了姐妹；出院之后，李姨成了我家在市里的新親戚。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好，像香樟樹一樣抗酷暑耐寒冬，為孩子們操勞。
二
李姨是衡陽市偉大服裝廠裁剪車間主任。所謂“衣食住行”，衣排在首位，李姨服裝廠的工作，我家成為最大受益人。廠里的次品衣服，是我們姐弟仨的新衣；李姨許多同事孩子的舊衣服，也是我們的新衣。做服裝剪裁下來的小三角形布料，是我家的寶貝。只要服裝廠里或同事處理不要的東西，李姨都會想到我們家。她為我們攢著，留到下次母親去衡陽取。
母親擅長變廢為寶，再小的三角形布料，她都有辦法縫制好。我家平日用的毯子、枕套、鞋墊等，這些都用三角布料拼接而成，甚至抽屜蓋布、角柜的蓋布等，都用廢布料拼接而成。這些布料和拼的毯子，村里許多鄉(xiāng)親們也喜歡，母親就會半送半賣地給他們。李姨的免費廢布料，幫助我們?nèi)液痛謇镌S多人度過那艱苦的歲月。即便這些布料的價格非常便宜，積少成多，也成為我們姐弟仨的學(xué)費和家庭生活費的主要來源。
我們逐漸長大了，時光沒有沖淡我們與李姨的交情，反而把這份情交織成一瓶濃濃的紅酒，愈久彌香。我上學(xué)時，寫過李姨送的本子與鋼筆；我參加工作后，用過她送的毛巾，穿過她送的襪子。李姨非常關(guān)心我的婚事，不但自己到處去留意，甚至還發(fā)動她的同事朋友，為我物色郊區(qū)男友，利用將來“一鍋端”（一次性全部征地）脫離農(nóng)村。雖然我未按李姨意愿找郊區(qū)男，自己偷偷早戀并修成正果，但還是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心存感激。李姨為妹妹借過學(xué)費、找工作；一次又一次借錢作弟弟學(xué)習(xí)的費用，直到弟弟研究生畢業(yè)。每當(dāng)我們家遇到困難，首先想到的就是李姨。只要李姨得知我們家遇到了困難，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經(jīng)濟上，每一次都積極幫助我們度過難關(guān)。有時，我望著李姨柔弱的背影，真不知她嬌小的身體里，到底蘊藏多少的能量。我也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讓這位阿姨，不嫌城鄉(xiāng)差別，與母親結(jié)為至交？到底是什么，李姨把我姐弟仨當(dāng)作她的親外甥？
在無法找到答案的歲月里，我們和李姨的感情與日俱增。如今，我們姐弟仨現(xiàn)都成了家，并且在各自的工作領(lǐng)域，已做出小小成績。每當(dāng)母親生病，李姨總會出現(xiàn)在母親身邊陪伴，寸步不離；每當(dāng)我們進步，李姨都會非常開心，仿佛是她自己中個大獎。
李姨搬的新家，離我家只有兩公里。父母住在我家，他們只要想見面，給我打個電話，就能接李姨和鄧叔來家小敘。家里有喜事，接他們一起來分享快樂；家里有好吃的，我下班再晚也給他們送去；鄧叔喜歡喝酒，我家的好酒總留給他喝。李姨的獨生女在廣洲工作，偶爾因工作走不開，不能回家陪伴父母。今年我已與李姨約定，只要他們沒去廣州過春節(jié)，就到我家聚餐。我將親自下廚，為全家和李姨鄧叔準(zhǔn)備一頓溫馨的年夜飯。
三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想起曬曬那條拼花毛毯。我小心地從柜子里取出毯子，展開在我的面前。這是一條普通的舊毯，毛茸茸的，手感非常熟悉。我摸著細(xì)細(xì)的紋路，心里不由得涌蕩起一份特別的感受。我把它在陽光下晾開，折疊的毯子一層層在手下?lián)崞窖由?，好像大到無限。毯子由碎布拼接的布縫，似乎只感覺立體的圖形，沒有痕跡。我詫異自己奇怪的感受，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姨。
眼前這條拼花毛毯、李姨陽光溫暖的笑容和茂盛挺拔的香樟樹，一張張圖片交替在腦海中播放。過去的往事，也像舊影像一樣，一幕幕地浮現(xiàn)眼前，我的眼眶慢慢濕潤了。多少年前的苦苦追尋的疑問，今天，我終于找到了答案。這毯子由許許多多的布料拼接縫制，就像李姨對我們家的情誼，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母親與陌生的李姨偶然交識在一起，她們之間的友情，就如同這毯子一樣樸實和真摯。想起李姨這么多年來對于我們?nèi)业恼疹?，就像那棵高大的香樟樹，為孩子們遮風(fēng)擋雨。我感慨萬分，人間自有真情，李姨為我們?nèi)业母冻?，像愛的海洋，寬廣而浩瀚。多少年過去，當(dāng)我再一次回想起來，心中還蕩漾著無限的溫暖。在我眼里，這條拼花毛毯仿佛就是李姨的一片至善至美的愛心和真情，大至無限、拼接無痕！李姨對于我們?nèi)业倪@份愛，早已超越了親情和血緣。這份情，一直深深銘記在我的心中。
今生遇李姨，是上天恩賜我們的貴人。李姨用深情無疆、大愛無痕的方式，幫助母親戰(zhàn)勝病魔，幫助姐弟仨成長和學(xué)習(xí)，直至成年。李姨用她身上愛的光輝，照亮溫暖我們。此時，我完全明了。惟愿李姨和鄧叔平安健康，永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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