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歸來,腦海中一回想起鳳翔,總是忘不了那尊聳立得高大飄逸的漢白玉雕像,那就是東湖鳳儀門前的蘇軾蘇東坡。
話說北宋嘉祐元年(1056)四月間,眉山蘇氏父子三人從成都出發(fā)經(jīng)鳳翔赴京趕考,在鳳翔鳳鳴驛投宿時見危房臟亂,不得不另投他處。六年后,蘇氏一門已名動京師,蘇氏兄弟中的老大蘇軾滿懷人生的希望,來鳳翔擔任大理評事、簽書鳳翔縣判官,一任三年,留下了180多篇詩文和“蘇賢良”的名聲,后人建“懷蘇亭”寄托對再也沒回過鳳翔的東坡的深深思念。
鳳翔古稱雍州,為古代中國九州之一,唐時為長安西邊重鎮(zhèn),北宋時期為秦鳳路(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唯一的府,人口比“省會”秦州(甘肅天水)還多,今天的鳳翔只是寶雞市(古時鳳翔府區(qū)域)的下轄縣。
我和李常生先生,蘇洪先生,國琴女士等幾位“東坡迷”八月間來到鳳翔,帶我們開始一天尋蘇之旅的是蕭逸先生。蕭逸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鳳翔“本地通”,年近五旬,文質(zhì)彬彬,談吐儒雅,雖不是從事專門研究蘇東坡的工作,卻對東坡在鳳翔的活動遺址如數(shù)家珍。因蘇軾將鳳翔有名的文物古跡、園林名勝寫了八首詩來推廣,總稱之為《風翔八觀》,并在序中說:“風翔當秦蜀之交,士大夫之所朝夕往來。此八觀者,又皆跬步可至,而好事者有不能遍觀焉,故作詩以告欲觀而不知者?!?/span>這八首詩是:《石鼓歌》、《詛楚文》、《王維吳道子畫》、《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東湖》、《真興寺閣》、《李氏園》、《秦穆公墓》,這幾首蘇軾早期詩歌,密集用典,才情奔放,縱橫自如,淋漓酣暢,其弟蘇轍也曾分別和詩,我們自然就急切地想一探究竟。
早上吃完四元一碗的豆花泡饃,蕭逸帶我們?nèi)サ牡谝徽?strong>縣博物館,圍墻內(nèi)有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墓, 秦穆公一生傳奇,禮賢納才,寬仁恤民,勵精圖治,終成霸業(yè),死后一百七十七人陪葬,其中包括人稱“三良”的子車氏三子:掩息、仲行、針虎。秦人痛惜“三良”的逝去,就作了《黃鳥》(《詩經(jīng)·國風》)一詩,一詠三嘆,“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后人多認為秦穆公讓賢士殉葬,是一大失德。也有人認為是秦穆公本意命三賢陪葬,好給接任的秦康公赦免三賢的機會讓他們感恩戴德輔佐。但蘇軾在鳳翔作《秦穆公墓》認為,秦穆公連一敗再敗的孟明都不愿意殺,怎么會用“三良”來陪葬呢?“三良”是仰慕穆公而甘心情愿追隨于九泉之下的:
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泉識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従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詩中可見年青的蘇軾一定希望能得遇能慧眼識英、用人之敗的秦穆公這樣的帝主吧!
第二站是寶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鳳翔師范分院,蕭逸介紹該校始建于1902年,且就是蘇軾當時孔廟所在地,歷史悠久。嘉祐六年(1061年)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初到風翔府沒幾天,拜謁孔廟,觀看石鼓,并作《石鼓歌》,首四句:
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
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交代時間地點及事由,中間大寫特寫石鼓的奇絕高妙和歷史興衰故事,后四句:
興亡百變物自閑,富貴一朝名不朽。
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
感慨歷代興亡多變而石鼓自閑,大富大貴們不朽也只有一朝。細思量萬物事理不禁坐而嘆息,人生怎么才能與石鼓那樣長壽?只是昔人已去,孔廟不存,徒留一段土城墻,不知唐宋。只有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石鼓館的石鼓,成為中國九大鎮(zhèn)國之寶之一。
得知我們游東湖還沒來得及進入蘇文忠公祠,蕭逸又帶我們進祠拜謁,并進入碑林欣賞,我也購得梅蘭竹菊拓片一幅作為紀念。講解員小植是一位來自郴州的湘妹子,為了愛情來到鳳翔,她笑著對我說,從開始的飲食生活不習慣到現(xiàn)在已完全適應了。其淡定從容以及滿臉的幸福讓我不禁想起簫史弄玉的美談!
“崢嶸開元寺,仿佛祈年觀?!?/span>八角開元寺遺址在鳳翔縣城北大街(今水利局址),此地在北宋時出土了秦王祈求天神保佑秦國獲勝,詛咒楚國敗亡的詛楚文之一的《告巫咸文》石刻,被蘇軾得來移到知府便廳,熱情地賦詩《詛楚文》,成為鳳翔一觀。
唐時王維于東閣畫墨竹兩叢,交柯亂葉,凌風飛動。“鳳翔開元寺大殿九間,后壁吳道子畫,自佛始生、修行、說法以至滅度,山林、宮室、人物、禽獸數(shù)千萬種,極古今天下之妙。”(邵博《邵氏聞見后錄》)。
蘇軾不時來觀摩,并作《王維吳道子畫》詩寫道: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
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
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
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
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
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
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尋其源。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
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
評價吳道子的畫,意象雄放,氣吞山河,雖妙絕卻見技巧;王維的畫則和其詩的格調(diào)一樣清奇,風韻純樸,神似仙鶴飛離籠子,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認為王維略勝一籌。
另還有《記所見開元寺吳道子畫佛滅度以答子由》詩,提到“畫師不復寫名姓,皆云道子口所傳?!?/span>說明因年代久遠,開元寺壁畫是否吳道子所畫也難確認??上?、畫今皆已無存,路旁的一位老人家告訴我們開元寺直到“文革”時才全毀,她少時還常到寺里玩耍,痛惜之情見于言表。
站在北大街與東大街交叉口時代廣場處,如不是蕭逸所指,我們還真難想象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座高達十余丈的真興寺閣?蘇軾不但曾登臨閣上,四顧“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側(cè)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真興寺閣》),還曾自太白山祈雨回途經(jīng)真興寺閣時,見黑云涌動,微風驟起,以為祈雨靈應,天將欲雨,興奮之余即興賦詩《真興寺閣禱雨》一首:
太守親従千騎禱,神翁遠借一杯清。
云陰黯黯將噓遍,雨意昏昏欲醞成。
已覺微風吹袂冷,不堪殘日傍山明。
今年秋熟君知否,應向江南飽食粳。
在縣城里穿梭,蕭逸不時停下來,一會告訴我們馬神廟巷鳳林家園小區(qū)是鳳鳴驛舊址處,也不知這里的住戶們有多少知道《鳳鳴驛記》名篇;一會告知秦鳳路縣人民醫(yī)院內(nèi)是凌虛臺遺址所在地,蘇軾曾和太守一起登高望遠,寫下了千古名篇《凌虛臺記》,后又作《凌虛臺》詩紀念;一會告知縣政府辦公樓院內(nèi)是蘇軾曾經(jīng)辦公住所以及喜雨亭遺址所在地,《喜雨亭記》和《思治論》便作于此;一會又告知東關(guān)路三佳購物廣場區(qū)域曾建有普門寺,蘇軾于嘉祜七年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游,作《普門寺——九月游僧閣懷子由》詩:
花開美酒曷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
憶弟淚如云不散,望鄉(xiāng)心與雁南飛。
明年縱健人應老,昨日追歡意已違。
不向秋風強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譏。
所到之處,蕭逸顯然對東坡鳳翔遺跡了然于胸,并告訴我們詩中所喝美酒即中國四大名酒之一的西鳳酒。
蘇軾《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詩中的天柱寺早已不存,蕭逸先生帶我們來到了鳳翔縣城關(guān)鎮(zhèn)小沙凹村的維摩寺,拜訪了寺中80多歲的釋森瑞方丈,釋森瑞是山西大同人,半生修行,弘揚佛法。寺名中的維摩詰是古印度毗舍離地方的一個富翁,是一個以在家居士的形象積極行善、修道的修行者,維摩是其簡稱,詳稱為維摩羅詰,詩中云:“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云隨。' 可見蘇軾對“外生死”“浮云隨”的至人維摩那種隨緣而安、自然自在居士風范的向往。
大相寺既是鳳翔糜桿橋鎮(zhèn)的一個村名,也是村里蓮花山上的一座寺廟,蕭逸先生帶我們前往時,寺里正在緊張準備觀音地藏開光法會。蓮花山不高,卻視野開闊,一馬平川,山下有一泉稱為金沙泉,又稱虎跑泉,和杭州虎跑泉同名。《雍正鳳翔府志》與明末清初的大學者曹學儉《名勝志》中都提到,蘇軾在此作《大相寺》詩:
金沙泉涌雪濤香,灑作醍醐大地涼。
倒侵九天河影白,遙通百谷海聲長。
僧來汲月歸靈石,人到尋源宿上方。
欲著茶經(jīng)校奇品,山瓢留待羽仙嘗。
這很有趣,因為查慎行先生認為蘇軾在杭州的《病中游祖塔院》應有兩首(其弟蘇轍和了二首),便毫不客氣地把這首詩作為其中之一撰入《蘇詩補注》。而元末明初臨濟宗著名詩僧和書法家釋來復作《和子瞻學士游祖塔院》二首中寫也有這首詩。到底是誰何地而作,有待感興趣的朋友自行研究。
糜桿橋鎮(zhèn)還有一個村很有名,那就是竹園,取名于唐末割據(jù)鳳翔的李茂貞修建的李氏園。蘇軾“朝游北城東,回首見修竹”,曽作《李氏園(李茂貞園也,今為王氏所有。)》,認為鳳翔八觀之一。蘇軾一入李氏園的“朱門古屋”,花、鳥、魚、水、竹、橋等景色逐一進入眼簾,雖然破敗已久,仍舊能感受到李茂貞剛為夫人修好此園時,那奇花異草、曲徑通幽的美好景致。美則美矣,但蘇軾由這個園子卻想到了當時修建時“當日奪民田”“此亭破千家”的悲涼場景,感嘆不已。“我今官正閑,屢至園休沐。人生營居止,竟為何人卜。何當力一身,永與清景逐?!?/span>蘇軾多么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
李茂貞在竹園另建有竹閣,也就是大老寺,蘇軾作有《大老寺竹間閣子》勾勒一幅竹林美景,老僧辛勤勞作圖:
殘花帶葉暗,新筍出林香。但見竹陰綠,不知汧水黃。
樹高傾隴鳥,池浚落河魴。栽種良辛苦,孤僧瘦欲尫。
可惜李氏園和竹閣的美景現(xiàn)在只能從蘇軾詩中探尋。
竹園歸來,我們一邊品嘗“東坡家宴”,一邊談論東坡在鳳翔的詩文事跡,不覺夜深,才猛地發(fā)現(xiàn)除了用餐,竟然整一天都在興致勃勃尋找東坡足跡,有興趣的忙碌是讓人感覺不到疲乏的。
因第二天就要離開,席間蕭逸贈送我們每人一本《鳳翔地名溯源》,東坡離開鳳翔時曾作詩《和董傳留別》,其中一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特別應景蕭逸先生,我們依依惜別,相約再見!
(注:文中部分圖片為李常生、蕭逸兩位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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