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鯀是為祝融所殺的，上引《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就說：“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倍补ひ苍c祝融發(fā)生過戰(zhàn)爭且不勝?！妒酚洉⒖甲C》引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云：“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缺?！碑斎?，文獻中記載的更多的是共工與顓頊的爭斗，如《淮南子·天文篇》云：“昔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薄侗云酚衷疲骸肮补樗Γ暑呿溦D之。”《史記·律書》亦云：“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但這與和祝融戰(zhàn)并不矛盾，因為祝融本是顓頊之后?！蹲髠鳌氛压拍暾f：“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薄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說：“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鳖呿溨荚诮皴ш枴！妒酚洝の宓郾炯o》集解引皇甫謐說：“都帝丘，今東郡濮陽是也?！庇忠痘视[》說：“顓頊冢在東郡濮陽頓丘頓門外廣陽里中”，《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郭璞注云：“顓頊號為高陽冢，今在濮陽，故帝丘也?！倍Ｈ诘暮笠?，己姓之昆吾，彭姓之豕韋，都在或曾在濮陽住過。據(jù)此，與共工作戰(zhàn)的主力應(yīng)該是處于濮陽的昆吾與豕韋部落，他們聲稱自己是顓頊之后也沒有錯。
第三，他們的結(jié)局相同。鯀化為黃熊入于羽淵已是為各種文獻所記載的：《國語·晉語八》：“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薄蹲髠鳌氛压吣暌苍疲骸拔魣蜷牾呌谟鹕?，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倍补ひ灿腥霚Y之傳說：《淮南子·原道》篇載：“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
第四，兩人都有一個平治九州的兒子。禹是鯀的兒子是大家所熟知的，《國語·魯語》“共工氏之霸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边@里的九有、九土都是九州的意思。雖然名字與大禹不一樣，但其事跡是一模一樣的。我們不能想象在同一時代有兩個人都平治了九州。顯然，他倆實際上是一個人。
綜上所述，共工與鯀的事跡實際上只是同一史實的分化。洪水神話在不同的氏族、部落、地域中傳播，當?shù)孛癖妼χ魅斯胁煌膽B(tài)度。在“鯀”系統(tǒng)的傳說中，對“鯀”抱有同情態(tài)度，將他描述為一個治水不成的英雄，如《離騷》中就有“鯀婞直以亡身”這樣的說法；而在共工系統(tǒng)的傳說中，則將它描述為一個引發(fā)洪水的禍首。除此之外，幾乎所有的事實我都同意徐旭生先生的看法。我認為，徐旭生先生對這次洪水的研究只差一步就已經(jīng)直指歷史的真相了，現(xiàn)在我們就來完成最后一步工作。
二
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中，我一直有一個疑惑，鯀治水失敗，為什么會由祝融去殺他？在堯帝時代，祝融并不是職掌刑罰的，職掌刑罰的是皋陶。下面我試圖來解開這個疑問。
首先，我們有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就是鯀(共工)是采用“堵”的方法來抵御洪水的，《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郭璞注引《開筮》說：“滔滔洪水，無所止極，伯鯀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币簿褪恰秶Z》中所說的“墮高堙庳”，即將高的地方鏟低，低的地方墊高，主要的方式是“堙庳”。這在各種記載中均無異義。堙塞的具體方法應(yīng)該是加高河道的堤防，照徐旭生的說法是類似于筑土圍子一樣的方法。所以，在歷史傳說中，鯀還是城郭的創(chuàng)作者?！秴问洗呵铩ぞ亍菲f：“夏鯀作城?！薄抖Y記·祭法》正義解“鯀”，引《世本》說他“作城郭?！薄端?jīng)注》卷二“河水”下引《世本》說：“鯀作城?！边@里的城，我的理解就是護衛(wèi)部落聚居地的高堤，目的是抵御洪水。
然而，這種治水法卻引起了其他諸侯的不滿，這也是文獻材料所明言的?！痘茨献印ぴ馈菲f：“夏鯀作三仞之城，諸侯畔之，海外有狡心。”按照上引《國語·周語下》的說法是：“壅防百川、墮高堙庳”的結(jié)果是“害天下”，所以“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甭?lián)系《淮南子》的說法，弗助的庶民、反畔的諸侯應(yīng)該都是外族人，與鯀不是同一部落。為什么用“堙“的方法會引起其他諸侯的不滿呢？我們來看看鯀(共工)部落所在的地域。
共工部落的聚居地當在共地。上古稱為共的地名和國名共有五處。即：1、《路史后記·共工氏傳》云共工氏建國在莘、姺之間，在今河南陜縣境內(nèi)；2、《山海經(jīng)·北次三經(jīng)》說：“泰頭之山，共水出焉，南注于虖池。”當在今山西省五臺縣境內(nèi)。2、《中山經(jīng)》說：“甘棗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水經(jīng)注》卷四《河水下》引此文，并說：“今診蓼水，川流所趨，與共水相扶”，是以蓼水為共水，在今山西西南隅，芮城縣境內(nèi)。 3、《中山經(jīng)》次六說：“長石之山……其西有谷焉，名曰共谷，多竹，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洛?！薄端?jīng)注·洛水下》曾引此文。地在河南新安縣境內(nèi)。4、《詩·大雅·皇矣》云：“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边@個共可能在在今甘肅涇川縣境內(nèi)。5、《漢書·地理志》有河內(nèi)郡共縣，班固自注“古國”，其地為今河南省輝縣。
徐旭生的看法是共地在今輝縣境內(nèi)，此地有入河的小河共水，相當于現(xiàn)在的衛(wèi)河，它與淇水一起流入黃河。黃河在此處接納了不少支流，水量豐沛，又是初入平原，所以容易為患，后來共水竟成為一公名——洪水。這個說法有很多優(yōu)點，最重要的優(yōu)點是，歷代水患全是發(fā)生在這一地域之內(nèi)。缺點是：除了《漢書》這一后起的材料之外，共工居輝縣，沒有其他的材料作為佐證。
如果將鯀與共工視為一人，那么，我們的材料會更多一些，線索也會更多一些。鯀的封地在崇，這是古代文獻中較為一致的記載，只不過這個崇倒底在什么地方，卻有如下幾種說法。第一種是較為普遍的說法，即認為這個“崇”是崇山，今名嵩山，在河南省登封縣境內(nèi)。第二種是崇侯虎之崇國，在今陜西鄠縣東，此崇為商之屬國，與鯀并無關(guān)系，已是定論，可置不論。第三是趙穿所侵之崇?！短接[》卷一五五引《帝王世紀》云：“夏鯀封崇伯。故《春秋傳》曰謂之‘有崇伯鯀’，國在秦晉之間。《左氏傳》曰：‘趙穿侵崇是也?！贝说仉m說不能確指，但王夫之《稗疏》云：“此崇國必在渭北河湄，雖與秦，而地則近晉?！边@種說法是非常可信的。渭北之晉地為什么會有“崇“這一地名，大概是鯀部落的的遷居有關(guān)。雖說鯀是禹的父親有些可疑，但鯀與夏族必然有某種密切的關(guān)系。據(jù)考古發(fā)掘業(yè)已證實，山西省西南部應(yīng)該是夏人活動的重要區(qū)域。大夏故墟約在今山西省西南部地區(qū)，亦即夏初禹都故地，故有夏虛之名。所以，一般認為在鯀與禹之時，夏人有過一次遷徙，從河南的伊洛地區(qū)遷居到了山西的西南部。
據(jù)此，我覺得鯀部落之聚居地以與芮城境內(nèi)之共水為是。“趙穿侵崇”之崇地應(yīng)該不出芮城之范圍。二里頭文化的類型之一東下馮遺址離芮城甚近。芮縣北部的永濟、運城、侯馬、聞喜、新絳、襄汾、絳縣、臨汾，都發(fā)現(xiàn)了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的遺址。鯀在芮城設(shè)堤筑壩，目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共水下游的部落居民。
黃河下游的洪水，主要來自中游三個河段，即河口鎮(zhèn)至龍門間(簡稱河龍間)；龍門至三門峽間(簡稱龍三間)；三門峽至花園口間(簡稱三花間)。這三個區(qū)間產(chǎn)生的洪水是構(gòu)成下游洪水的主體。上述三個不同來源區(qū)的洪水，組成花園口站三種不同類型的洪水：一是以三門峽以上的河龍間和龍三間來水為主形成的大洪水(稱為上大洪水)。如1933年洪水，陜縣站實測洪峰流量22000立方米每秒；1843年大洪水，據(jù)調(diào)查估算陜縣站洪峰流量為36000立方米每秒。這類洪水具有峰高、量大、含沙量大的特點，對下游防洪威脅嚴重。二是三門峽以下三花間來水為主(稱為下大洪水)。如1958年花園口站實測洪峰流量 22300立方米每秒和調(diào)查的1761年花園口站32000立方米每秒洪水。這類洪水的特點是漲勢猛、洪峰高、含沙量小、預見期短，對黃河下游防洪威脅最大。三是以三門峽以上的龍三間和三門峽以下的三花間共同來水組成(稱為上下較大洪水)。如1957年及1964年洪水，花園口站流量分別為13000立方米每秒和9430立方米每秒。其特點是洪峰較低，但歷時較長，對下游堤防威脅也相當嚴重。因此，如果在這一區(qū)段內(nèi)堵塞支流不讓其泄洪的話，對下流的危害可想而知。
那么，祝融部落又處在什么位置呢？
祝融部落的原居地是在鄭，即今之河南省新鄭縣?！蹲髠鳌氛压吣暾f：“鄭，祝融之虛也?！彼暮笕朔譃榘诵眨杭?、董、彭、禿、妘、曹、斟、羋，所居住的地域散布很廣，大致上包括今之河南許昌縣、濮陽縣、溫縣、范縣、山東定陶縣(祝融部落董姓之鬷夷族所居)、鄒縣，莒縣、江蘇徐州(彭姓氏族)等地，最遠達到湖北。古代的黃河在下游地區(qū)分為東西二渠從豫北向東北方向流入海。東渠在濮陽以北的內(nèi)黃縣。今縣內(nèi)有黃河故瀆，這條故瀆雖然不一定是夏商時期的河道，但夏商河道當距此不遠。所以，祝融八姓基本上都處在黃河下游一帶，也就是黃河在幾千年來經(jīng)常改道的地方。
據(jù)傳說，共工堙堵洪水之后，受害最大的是空桑，空桑何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中載有空桑，其云：
又北二百里，曰空桑之山，無草木，冬夏有雪?？丈Ｖ鲅?，東流注于虖陀。
《山海經(jīng)廣注》吳任臣注曰：“空桑有二，《路史》云：‘共工振滔鴻水，以薄空桑?！涞卦谳?、陜之間。伊尹，莘人，故《呂氏春秋》《古史考》俱言尹產(chǎn)空桑?？丈９食窃诮耜惲羧?，又有空桑澗，史稱‘帝揄岡居空?！?，《歸藏》、《啟筮》云‘蚩尤伐空桑’，帝所居也，即此空桑也。兗地亦有空桑，其地廣絕，高陽氏所嘗居，皇甫謐所謂‘廣桑之野’。上古有空桑氏。又《春秋演孔圖》及干寶所記：‘孔子生于空桑’：皆魯之空桑也。”郝懿行說還有一個空桑在趙、代之間。也就是說至少有四個地方稱為空桑。1、在莘、陜之間。2、在陳留。3、在兗州。4、在趙、代之間。我認為以陳留說為是，亦就是莘地，在今定陶附近。此地的西北是溫縣、北面是濮陽、范縣，西南是許昌，東北為定陶、鄒縣，東南為彭城，也就是說基本上處于祝融八姓諸部落的中心地區(qū)。洪水振薄空桑，受害最大的無疑是祝融部落。所以，他們要聯(lián)合起來，起兵攻打處于上游之鯀(共工)部落，最后將其流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