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菲利普·羅斯的最后一部小說《報應(yīng)》(Nemesis,2010)在成稿前共寫了十三稿。這位八十歲的文壇老兵并不認為這種寫作匠人的艱辛值得自豪,因為不斷的重寫無非證明了他并未找到寫作的感覺。為了寫好這個以1944年新澤西紐瓦克脊髓灰質(zhì)炎爆發(fā)為背景的寓言故事,他特意重讀了加繆的《鼠疫》。羅斯一直羨慕厄普代克和貝婁,因為文字在他們筆下可以肆意奔涌而出,而自己卻“不得不為每一段話、每一個句子而戰(zhàn)斗”。前一年寫就的《羞辱》(The Humbling,2009)雖然第三次榮膺了國際筆會獎,但他深知這些不過是對即將退場者的紀念勛章。
二. 青年時代的羅斯有過不可思議的文學(xué)起跳。那個27歲就憑著短篇小說集《再見,哥倫布》(Goodbye, Columbus, 1959)獲“國家圖書獎”的記錄,怕是極難再被文壇新人超越了。那時,剛從康奈爾畢業(yè)的品欽還在醞釀著自己的小說處女作《V.》。在日后的回憶中,這個僅年長他四歲的羅斯如火箭般冉冉升起,曾讓同樣雄心勃勃的品欽頗受鞭策。然而,羅斯最早的文學(xué)聲名卻并非完全因為評論家對其寫作本身的贊美,而是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國猶太社群的抗議聲潮。《再見,哥倫布》中最受爭議的一篇是《信仰捍衛(wèi)者》(Defender of the Faith),它最早單獨發(fā)表在《紐約客》上,講述了一個二戰(zhàn)期間的美國猶太軍官在新兵訓(xùn)練營里如何被同民族的年輕人激怒的故事,因為這些猶太士兵總以宗教信仰為由,訛詐軍中的各種特權(quán)。
三. 如果說羅斯對美國猶太人的諷刺太不留情,那恐怕也是因為他對任何人性之劣根都如此刻薄。猶太主題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這只是因為彼時的羅斯對這一群體最為了解罷了。北美猶太文化中對于金發(fā)碧眼的shiksa(意第緒語中的“非猶太裔女人”)的終極禁忌,其實在更深刻的層面上體現(xiàn)了猶太身份與美國身份的互斥性。于是,羅斯的小說會引領(lǐng)著讀者發(fā)問:為什么我們不能同時成為猶太人和美國人呢?這樣的詰問早已超出了猶太性的單純范疇,它指向了所有族裔文學(xué)中身份政治的那個壓迫性前設(shè)——“非此即彼”地成為某種人
四. 在與第一任妻子的婚姻終結(jié)后,他身邊的女人不斷變換。他帶新女伴去朗讀會上見貝婁,誰知她卻被貝婁俘獲而成為其第四任妻子,他甚至一度與喪偶不久的杰奎琳·肯尼迪約會過。讓羅斯深感麻煩的不再是自己與猶太社群的關(guān)系,而是女人。這不是文學(xué)譬喻意義上的麻煩,而是讓羅斯身心俱疲、精神崩潰到見心理醫(yī)生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自羅斯被瑪格麗特以假懷孕而騙婚后,這個“猶太式”好男孩就一直沒有擺脫兩性關(guān)系中占有與欺騙的糾纏。他的心理醫(yī)生是如此鐘愛這位文學(xué)獎拿到手軟的精神病人在接受治療時寫的自述,以至于按耐不住地將之隱去名諱后發(fā)表在專業(yè)心理學(xué)雜志上
五. 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欽點的四位最偉大的在世美國小說家(另外三個是德里羅、品欽和麥卡錫)中,羅斯的“自我”是最為外露和巨大的,他的私生活也常常成為公眾談?wù)摰脑掝}。與英國妻子布魯姆在1995年的離異,羅斯雖抱著幾分怨恨,卻覺得兩人還算是朋友。但布魯姆第二年寫的回憶錄《離開玩偶之家》(Leaving a Doll’s House,1996)令羅斯再次感到了來自女人的背叛,因為“奧菲莉婭”宣稱自己其實是“娜拉”,這無疑讓羅斯深深的蒙羞。
六. 暮年的羅斯具有了清晰的晚期風(fēng)格。父母的辭世,友人的故去,疾病的侵襲,沒有什么比這些更能真切地讓作家感受到人的衰老和必死。他已在《退場的鬼魂》(Exit Ghost, 2007)中最后一次安排了老去的祖克曼目睹和冥想死亡,也在《垂死的肉身》和《薩巴斯的劇場》(Sabbath’s Theatre,1995)中操練了各種死亡的恐懼和掙扎。他對于猶太人的描寫愈發(fā)充滿溫情和理解,在多本關(guān)于父母的半自傳小說中,不斷施展文學(xué)的終極法術(shù),將墳?zāi)怪械募胰撕袜従诱賳境鰜?。此時的羅斯已經(jīng)確信,那個曾讓他一心想逃離的紐瓦克猶太家庭其實是童年的天堂。
七. 他從卡夫卡那里學(xué)到的重要一課是,“小說的想象越是玄幻離奇,細節(jié)上的處理就越要現(xiàn)實主義?!绷_斯在不同場合告訴那些試圖將他歸入后現(xiàn)代小說流派的采訪者:“是的,約翰·巴斯很不錯,但請給我約翰·厄普代克!”不過,他對德里羅和麥卡錫還算欣賞,尤其是前者那種無所不包的小說風(fēng)格,在羅斯看來與他的另一個文壇偶像湯姆·沃爾夫(Tom Wolfe)頗為相似。這恐怕也是為什么羅斯得到第一屆“國際筆會/貝婁獎”后,在2008年和2009年以評委身份先后推薦了這兩位作家。那個寫過用動物內(nèi)臟手淫的羅斯或許是評審時第一次讀到《血色子午線》(Blood Meridian, 1985)和《大都市》(Cosmopolis, 2003)。他以古怪而哀傷的口吻說:“讀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很普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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