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初一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4-19 21:21
發(fā)表于北京
我們班里的人一個都不愿意跟孟葵花玩，都嫌棄她臟，還有一個瘋?cè)藡尅?/span>我和孟葵花是鄰居，也是同班同學(xué)。
我叫林昱璟，這名字是我爺爺幫我取的，他是那個年代村里極少的讀過書的人，以前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信用社工作。昱璟，前路一片光明。我出生于云南紅河的一個小村落，小的時候家里條件也還好。因為爺爺在信用社里工作，很多人都會來找他辦事，當(dāng)然，那些人每次都會提很多吃的東西過來。孟葵花家在我家下面一點，她從來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來。其實我也不喜歡跟她玩，她頭發(fā)打結(jié)，面部黝黑，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粉色毛衣上總是沾著幾滴暈染開的油，一抬手便露出了肚臍眼。我們玩橡皮筋，人不夠，文靜說叫孟葵花來玩。輪到她時，她說她不會跳，她撐著給我們跳就行。我和文靜也沒說什么，便讓她一直撐著，我們兩個輪流跳，她似乎還挺開心的。玩了一會兒，有點累，我收了繩子，叫著文靜去我家。我回頭看了孟葵花一眼，她也正看著我，眼里似乎有一絲期待。最后我還是沒叫她，拉著文靜走了?；蛟S便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對她有了愧疚之感，覺得她其實也挺可憐的。我爺爺喜歡喝酒，有時候喝多了，錢是怎么貸出去給人家的都不知道。后來，賬目對不上，欠了好幾萬。因為這件事，大伯去信用社里面工作的事也泡了湯，只能回家種地。再后來，也沒人提東西來找爺爺辦事了。小時候我最引以為傲的事，便是裝著一口袋糖果出去，分給那群小伙伴吃。我還擔(dān)心過，以后沒有糖果分了，他們會不會不跟我玩，我不想像孟葵花那樣。讀小學(xué)時，孟葵花坐我前面。第一天去上學(xué)，她的頭發(fā)終于梳齊整了，衣服上的油漬也洗干凈了。可沒過多久，孟葵花成了班里同學(xué)欺負(fù)的對象，也許是因為她不合群，也許是因為她的父母。孟葵花的爸爸是個啞巴，年輕的時候也討過一個老婆，但那女的嫌棄他窮，沒過幾年就跑了。沒辦法，他后來又娶了鄰村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女人，那個女人嫁過來兩年便生下了孟葵花。那時，學(xué)校門前有一口井，那一片的人經(jīng)常會去那挑水喝。正值下課時分，我們在教室里玩，外面?zhèn)鱽韼讉€男生的笑聲。大家都跑出去看，原來是孟葵花他媽來打水，那幾個男生看到她便站在一旁嘲笑。她放下水桶，作勢要上前打人。男生們見狀趕緊跑開，她來回追著幾人，又追不上。那幾個男生或許覺得這樣還挺好玩的，一直逗她。孟葵花出來時，她媽也沒追人了，所有的同學(xué)也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們。快上課了，大家都陸續(xù)回到座位上，剛剛那群男生中的一個路過孟葵花座位時，來了一句：“原來你那個瘋?cè)藡屵€會出來挑水?！?/span>那是我第一次見孟葵花發(fā)火，她站起來揪住那個男生的衣領(lǐng)，掄起拳頭往他后面揍了三拳。或許是她下手有些重，那個男生愣了幾秒，最后竟哭了起來。從那之后，再也沒人敢惹她，但也沒人愿意跟她一起玩。孟葵花他爸雖然是個啞巴，卻是個老實能干的人。農(nóng)忙時節(jié)，有的人家忙不過來便會請他去干活，干完后再算工錢給他。那天放學(xué)回家，我媽正在做飯，她讓我去叫孟葵花上來吃飯，因為她爸今天幫我們家犁地。我下去的時候，孟葵花在灶旁邊生火，她媽坐在外面曬太陽?？匆娢視r，她以為我是來找孟葵花玩，斜著嘴，指著里面說：“她要煮飯，不能跟你出去玩?！?/span>我沒理會她，徑直走進去，孟葵花看見我，似乎有些驚訝，問我要干嘛。我看著屋子里一片狼藉，灶臺旁邊的鍋碗瓢盆上都有一層油污，實在不知道她是如何做飯的。“你不要煮飯了，我媽讓我來叫你們?nèi)ノ壹页?，你爸也在?！?/span>她繼續(xù)生火：“不去了，她去別人家不方便。”說著，指了指她媽。后來，我跟我媽說，我們班里的人一個都不愿意跟孟葵花玩，都嫌棄她臟，還有一個瘋?cè)藡尅?/span>我媽罵了我一頓，說孟葵花其實很可憐，她媽又是那個樣子，能把她帶大就已經(jīng)不錯了，叫我以后不能嫌棄她，多跟她玩。初中時，我跟孟葵花分到了一個班。原本沒什么交集的我們，一下子熟絡(luò)了起來。只因為那時候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我只認(rèn)識孟葵花一人。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愛說話，有的時候，她可以在座位上坐一早上不出教室門。跟新同學(xué)混熟以后，我嘗試著拉孟葵花和她們一起玩，可不知為何，她總是不能融入其中。那時，大家都叫她奇葩。正值青春期，自尊心作祟，我怕別人以為我跟她是一類人，便逐漸疏遠(yuǎn)孟葵花。她或許也意識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不再叫我，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去食堂，而我和那群狐朋狗友正打得火熱。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只有周末會一起回家，在學(xué)校便裝作不熟。初二時，孟葵花的媽媽病情好像有些嚴(yán)重，經(jīng)常背著個小籃子到處走。遇到趕集的那天，她會去街上撿別人扯下來的菜葉子。有時，她還會把人家擺著賣的東西偷偷拿走。嚴(yán)重的時候，她還經(jīng)常不穿衣服便跑出去。孟葵花他爸白天要出去干活，沒人看著她，只好把她鎖在家中。一個周末，我和孟葵花才走到村口，村里的段阿婆對孟葵花說：“你還不趕緊回去，你媽要死了。”她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幾個人，她媽睡在地上，縮成一團，嘴里還有沫子。我看見堂叔提了一壺水過來，幾個人按住她媽，掰開嘴，把水灌入她嘴中。孟葵花爸又扯了扯她的嗓子眼，她吐出了很多東西。沒一會兒，孟葵花大伯開了拖拉機過來，幾個人把她媽抬上拖拉機，送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孟葵花站在一旁看著，不知所措，我也是。他們都走了，我爸叫我回去，還叫了孟葵花去我家。路上，她問我爸：“大伯，我媽是怎么了?！甭曇衾飵е唤z顫抖。“你爸今天出去割豌豆，可能沒鎖好門，你媽出來喝了甲氨磷，幸好那瓶甲氨磷用得沒剩多少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問出這句話時，我竟覺得有些冷漠。我爸沒說話，快走到家門口才說道：“已經(jīng)送去醫(yī)院了，喝得少應(yīng)該還能救的，前兩年下羅良（鄰村）有一個人也喝了，后來也沒事?！?/span>晚上九點多，我爸媽睡了，外面的燈也關(guān)了，我沒有一絲睡意，也不敢關(guān)燈。我和孟葵花睡在一頭，除了呼吸聲，房間里沒有任何一絲雜音。或許是太靜了，我似乎有些耳鳴，腦瓜里一直嗡嗡響。那一晚，我和孟葵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到天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她睡了沒有。隔天一大早，孟葵花姑姑來我家，說要帶她去醫(yī)院。我媽問現(xiàn)在那邊的情況如何，她姑姑說昨晚衛(wèi)生院的車又把她們送到了縣醫(yī)院洗胃，現(xiàn)在還要住幾天院。周日晚上，她來得有些晚，還穿著那套衣服，頭發(fā)有些油。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后，我走到她座位前：“你媽沒事吧?！?/span>自從那件事之后，我便很少在外面看到孟葵花她媽，聽說她爸把她媽單獨鎖在一個房間，里面只有一張床，其余什么都沒有。很快，我們迎來了中考，查分那天，我的分?jǐn)?shù)竟比往常高出一些。之前我想過，考不上高中就去讀表姐讀的那所中專。對比去年縣里的高中錄取分?jǐn)?shù)線，或許我不用去讀中專了。孟葵花有些偏科，除了英語，其他科的成績都不是太好，分?jǐn)?shù)也低我很多。錄取結(jié)果出來了，縣一中自然是考不上的，我被縣里另外一所高中錄取，分?jǐn)?shù)高出錄取線16分。孟葵花沒考上高中，那天，我拿錄取通知書回來時，她正從地里砍了苞谷回來。她說她也很糾結(jié)，她姑姑建議她去讀衛(wèi)校，學(xué)護理，但她想學(xué)幼教。我跟她一路走回去，到她家門口時，我看到了她媽，似乎變白了一些，穿的衣服也干凈。“還是那樣，這段時間我在家可以看著她點，我爸也不怎么鎖著她了?！?/span>8月底，我順利來到了高中學(xué)習(xí)，這里雖然比不上縣一中，但班里能考取的人也不多，我還是挺開心的。孟葵花最后還是聽了她姑姑的建議，去市里的衛(wèi)校學(xué)了護理。上高中后，我爸給我買了一個手機，但學(xué)校不讓帶手機進去。那個時候，我們每周都上課上到周六晚上11點，只有周日不上課，一個月放一次月假。離家遠(yuǎn)，我平時也不回家，只有放月假的時候才回去。高一的第一個學(xué)期，我與孟葵花基本沒有聯(lián)系，我平時不帶手機，也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2009年元旦，我們剛好輪到放月假，周五早上第三節(jié)課上完就可以回家了。那天有點冷，回到村口時，樹上、草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瓦溝上也吊了很長的冰棍子。我媽燒了一大盆火，燒過之后把沒有火苗的炭單獨用一個盆弄到屋子里烤。我們坐在火盆前，她問我什么時候放寒假。我說還不知道，可能春節(jié)前一周吧。孟葵花要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加了QQ，但我們從未在上面聊過天，好像我們也沒有什么共同話題。我高三那年，考試逐漸多起來，每個月的大考是必不可少的，有時候還會有周考。有那么一刻，我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當(dāng)我早上五點半起床背英語單詞，晚上十二點過還在挑燈夜戰(zhàn)時，我會想，孟葵花這個時候應(yīng)該還睡得好好的。有的時候，我甚至?xí)?，去讀個中專也挺好的，可能沒那么辛苦吧。臨近期末，我連續(xù)兩次月考成績都不太理想，說不焦慮是不可能的。周日上午的課結(jié)束后，離家近的同學(xué)都回家了，其余的都出去該逛街的逛街，該吃飯的吃飯。難得有半日的休息時間，教室里還有兩三個同學(xué)，我趴在課桌上，思緒完全放空。那天，孟葵花來學(xué)校找我，許久未見，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了一陣。“剛好休息，想著你只有周日下午才休息，就過來了?！?/span>我?guī)綄W(xué)校門口的小吃店吃了東西，點了一杯奶茶。她問我學(xué)習(xí)如何？我說壓力挺大的，好幾次都沒考好，還不如當(dāng)初不要來讀這個高中。她沒接話，坐直身子，喝了一口奶茶。許久之后，才說：“怎么會這么想，能讀高中多好，考個大學(xué)，將來找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不像我，整日小心翼翼，不知道怎么去對待這個工作。”那天，我們聊了很多。我才知道，孟葵花實習(xí)這幾個月，被病人罵，被帶教老師威脅不給寫實習(xí)鑒定。還有一次，她給一個病人拔留置針時，不小心被針刺傷了。聽她說起這些時，我頓時有些自慚形穢。我跟她同齡，她已經(jīng)步入社會，嘗盡了世間冷暖。我不過因為一兩次的成績不如意就自暴自棄，還曾幻想她實習(xí)應(yīng)該很輕松快樂。臨走時，她給我買了一袋水果，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上個好大學(xué)。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孟葵花身上沒有一絲朝氣，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不符合這個年齡的無奈。也是那個冬天，孟葵花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車禍，脾破裂。氣溫太低了，路面濕滑，她是被一輛送小孩讀書的車撞的。路人打了120，她到醫(yī)院后做了急診手術(shù)，人沒什么大礙，但脾臟切除了一部分。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身上還帶著好幾根管子，肚子的位置有兩根，還有一根尿管。走到她床前，她頭發(fā)油膩，臉上也泛著油光，額頭的位置有一片擦傷，嘴角干得起皮。我在想，她爸又說不了話，完全沒法溝通，她這幾日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她人已經(jīng)清醒了，還跟我說了一會兒話。我從床下拿著盆去接了熱水，幫她擦拭。我安慰她：“別哭，人不是好好的嘛，想吃什么，等你好了，我把我攢下的零花錢全部拿出來買給你吃?！?/span>她苦笑，眼淚流到了枕頭上：“想大口大口地喝水，還想喝黃桃味的酸奶?！?/span>出院后，孟葵花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日子。后來，她被延長實習(xí)了一個月，因為實習(xí)證明上必須實習(xí)滿八個月才能蓋章。我高考結(jié)束，孟葵花也在我們縣中醫(yī)院找了一份工作。工資不高，試用期三個月。我被昆明的一個二本院校錄取了，學(xué)的是師范類的專業(yè)。我去學(xué)校那天，孟葵花來送我。她買了一個包給我，我不要。她說她剛剛發(fā)了工資，雖然不多，但總想著給我買個什么東西，想來想去還是買包合適。大二那年，孟葵花休了幾天假，說要來找我玩。我們在周邊的景點玩了兩日，她總是搶著付錢，說她已經(jīng)工作了，我還讀書，沒什么錢。我談了一個男朋友，孟葵花臨走前一天，我叫他過來，三人一起吃了飯。她一臉從容：“沒有，就算是遇到喜歡的我也不會表露自己的心意，你知道的，我家里那個樣子，實在不敢往這方面想。”我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希望她能過得順暢一些。孟葵花一直在縣中醫(yī)院工作，工資沒有多少，但小縣城物價也不高，足夠養(yǎng)活她自己。大四那年，我在昆明的一個小學(xué)實習(xí)。孟葵花的媽死了，在村東頭油菜地里，找到時整個人都已經(jīng)僵硬了。有人說她前幾年喝農(nóng)藥，傷了身體，出去時太陽暴曬，便暈死過去了。也有人說她本來腦子就不太正常，跑出去一下子激動得腦充血就死了。沒有人真的在意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這件事不過只是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過段時間，又有了新鮮事物，他們便會忘記這個瘋女人。那天，孟葵花跪在她媽媽靈堂前。可笑的是，活著的時候過得不如意，死后卻雞鴨魚肉，各種糖果擺在靈前祭奠。孟葵花沒哭，但看上去很憔悴，我把她拉起來坐到一旁。她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沒那么難過，我覺得她解脫了，終于不用再茍活于世。或許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感受不到任何惡意，可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說完后，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埋頭痛哭。最后，她哽咽著對我說：“我其實這幾年一直在攢錢，想著等哪天帶她去看看，我沒想到她會死的?！?/span>“你說人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重新投胎做人?！彼龁栁?。過了許久，我聽到她說，希望她下輩子能做個正常人，有個正常的人生，不要像這輩子一樣苦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隔壁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xué)教語文。我跟孟葵花也經(jīng)常聯(lián)系，她時不時地會給我寄一些家里的東西過來。那是我工作的第二年，她發(fā)了個信息告訴我，她要訂婚了，在12月份，問我能不能回來。她之前從未跟我說過有男朋友的事，突然間告訴我要訂婚，我還挺驚訝的。她告訴我想好了，對象是放射科操作儀器設(shè)備的技師，對她挺好的，他父母也很質(zhì)樸，很尊重她。我因為學(xué)校年底事挺多的，沒能去成她的訂婚禮，最后答應(yīng)等她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回去。她辦婚禮，我提前了兩天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男朋友，個子沒有她高，斯斯文文的，做什么都會征詢一下她的意見。孟葵花出嫁那日，我跟她一起到男方家。那日的孟葵花很漂亮，臉上洋溢的笑容是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走進他老公家客廳，我的目光被墻上那幅全家福給勾住了。孟葵花和她老公站在兩側(cè)，中間的是她公公和婆婆，一家子臉上都帶著笑意。口述 | 雯雯
撰文｜初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