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
中國古代髹漆家具，大致說來就是以漆器制作方法而生產(chǎn)出來的家具。它們有著復雜的漸進演變過程。公元10世紀以前，漆器、禮器、廚具及家具皆大約呈低矮小的型制。公元10世紀以后，漆器家具從中脫離轉(zhuǎn)而成為高大的型制，本文著重討論的是這個變化過程中的幾個關鍵因素。
髹漆家具：從禮制文化到牧歌歸隱
文、圖 | 鄭克峰 編輯 | 劉玲芳
文章來源 | 《古典工藝家具》2014年10月刊
中國古代髹漆家具，沿承于中國古代的漆器藝術，毋庸置疑，髹漆家具的創(chuàng)作應用技術亦全面脫胎于漆器制造技術。一般認為，是中國古代的貴族階層、知識分子以及廣大勞動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了漆器與髹漆藝術，發(fā)展至明清兩代，臻于完善。從北京故宮遺存的明清兩代髹漆家具文物來看，相應的制作技術，涵蓋了幾乎所有漆器工藝。
髹漆家具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及世界任何家具體系，并且在公元10世紀以前就完成了它自身由矮小到高大的美麗嬗變，其中的關鍵因素究竟是什么？筆者認為，明白幾個具有影響意義的時間節(jié)點，也就能大致清晰中國古代髹漆家具發(fā)展的歷史脈絡。
時間：夏商周時期
影響：“禮制文化”為漆器及髹漆家具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中國漆器藝術的歷史傳承極其悠久，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到公元20世紀初葉清朝帝制結束，約計8000余年，起伏跌宕，不斷向前。夏商周時期（約公元前2世紀~前771年）是我國文明形成的重要階段，伴隨青銅文化的輝煌發(fā)展，漆器藝術在品種、數(shù)量及用途方面也呈現(xiàn)出日益增加的趨勢。
1.漆俎（河南信陽）2.銅俎（陜西）3.銅俎（安徽壽縣）4.漆案（長沙劉城橋楚墓）5.銅禁（陜西寶雞臺周墓）6.漆幾（隨縣曾候乙墓）7.雕花幾（信陽楚墓）8.銅（安陽婦好墓）9.漆憑幾（長沙楚墓）10.彩繪大食案（信陽楚墓）11.衣箱（隨縣曾侯乙墓）12.彩繪書案（隨縣曾侯乙墓）13.彩繪大床（信陽楚墓）
這一時期，中國進入奴隸制社會發(fā)展階段，政治與文化的大背景強調(diào)的是王權與神權的至高無上，而作為禮制文化的重要載體，青銅器、玉器在客觀上被賦予了無窮無盡的精神內(nèi)涵，形成了罕見的極具中國特色的“禮制文化”，其凝重神秘的風格，在當時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精美絕倫的藝術珍品，從而為之后漆器以及髹漆家具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時間：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
影響：孔子的治國與教育思想體系固化了中國的“禮制”，以屈原為代表的“離騷文化”將中國漆器推向鼎盛
自東周開始，從春秋戰(zhàn)國直至西漢，中國進入封建社會發(fā)展初期。首先，周王室受到不斷內(nèi)亂與戎狄入侵的雙重打擊，日漸衰微。于是，等級森嚴的周禮被僭越而“禮崩樂壞”。青銅器作為周王號令天下的禮制象征，首當其沖地成為各諸侯國的僭越對象，被競相鑄造，以示其各自的地位正統(tǒng)，但這也在客觀上大大促進了青銅藝術的發(fā)展。
與此同時，南方楚國的漆業(yè)亦發(fā)展到了一定的高度。更難能可貴的是，楚國率先以五彩斑斕的漆器取代了以意識形態(tài)功能為主的青銅禮器。于是，漆器及髹漆家具，就此脫離了單純的實用器具的范疇，從而達到了一個形而上的哲學與美學高度。
戰(zhàn)國漆器：彩漆木雕龍鳳紋蓋豆，豆為先秦時代的禮器（湖北省博物館藏）
楚國文化特別值得當代漆器與髹漆家具藝術研究人員進行深入探討。楚國之脅迫于秦、毀滅于秦的歷史過程，是在以屈原為代表的楚國貴族、知識分子階層的竭力阻止與憂憤感傷下，毫無異議地預判完成的。知識分子精英階層在中國，永遠都是創(chuàng)造與推動歷史文化發(fā)展的中堅力量。以屈原為代表的楚離騷文化的士大夫階層，兼具創(chuàng)造與反省兩方面的能力，這在楚國的漆器文化中也皆有呈現(xiàn)。
漢承秦制之后，一改秦善戰(zhàn)之風，轉(zhuǎn)而提倡楚國禮儀的教化。被壓抑了許久的儒家文化最終重新登上歷史舞臺，中國漆器藝術的發(fā)展亦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時間：西漢至兩宋
影響：起居文化由“席地坐臥”變?yōu)椤按棺愣?，對漆飾家具影響甚廣
佛教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于西漢末年（公元前8年）以前傳入中國，而早于此的西漢建元三年（公元前137年），張騫應募出任漢武帝信使，開拓漢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
唐五代 黑漆嵌螺鈿花卉紋經(jīng)箱（蘇州博物館藏）
筆者認為，佛教在中國的興盛，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人固有的“席地坐臥”的起居文化，高樓林立的佛教寺院廟宇，需要配備相應規(guī)模的高大制式家具，以宣示佛教的宏偉、秩序、威嚴、慈祥。當然，彼時戒備森嚴的皇族以及貴族所居住的瓊樓宮殿，在客觀也需要高大制式的家具?？梢哉f，是在貴族階層、知識分子、工匠及眾佛教信徒的推廣參與之下，中國人的起居文化才最終在公元10世紀以前完成了由“席地坐臥”向“垂足而坐”的轉(zhuǎn)變。
而這一時期的中式榫卯結構髹漆家具由矮小向高大制式轉(zhuǎn)變，自始至終依托的，雖有來自前述多重文化的復合影響，但也從沒偏離以儒釋道、楚文化為核心的軸線，始終以楚文化的漆飾繪畫為外在表征，以儒釋道思想為內(nèi)在體現(xiàn)，反映的是中國人特別是王公貴族與知識分子階層尊崇禮教等級、追求秩序和諧、堅持獨立人格與操守的行事風格。
南宋 六屜供桌（可樂馬古代家具博物館館藏）
然而，唐中期以后，最遲從兩宋開始，中國古代髹漆家具依隨中國人起居習慣的遞進，其創(chuàng)作風格，無論是整體的型制結構，亦或是外在的繪畫漆飾表現(xiàn)皆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通過觀察天津武清可樂馬古代家具博物館珍存的兩宋時期及元代髹漆家具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缺失了許多西漢時期楚文化的高貴。一大原因可能是，唐中期以后，知識分子階層的思想品格較之其前輩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的改變。縱觀兩宋及至明清時代的古代家具，實際上是一個藝術性與宗教性逐步弱化遞減的過程。
時間：兩宋之后
影響：陶淵明的橫空出世及后世影響，成為兩宋之后家具設計的美學基礎
儒家學說從產(chǎn)生的第一天起，便將知識分子個人的“社會定位”放在了首要的位置，強調(diào)的是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社會秩序的和諧構建，這與屈原以“先導者”為特定的自我角色意識有著高度的統(tǒng)一。而陶淵明的志節(jié)，是把逃遁當作人生的浪漫，卻也變成了后代知識分子階層懷才不遇時的迷離選擇。
元或明 黑漆架幾供案（可樂馬古代家具博物館館藏）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唐宋時期，陶淵明的藝術價值被知識分子階層所逐漸認知、認同以及推崇，到了元明清，基本已經(jīng)確定的崇“陶”效“朱（朱熹，南宋理學家、思想家和哲學家）”的學術地位與標桿。這是儒家與道家文化相互交織的產(chǎn)物，對后世文人的仕進無路、淪落下層、飲酒隱逸、風流雅趣產(chǎn)生了現(xiàn)實與負面的深遠影響。
因此，中國髹漆家具的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展至宋元明清，較之兩漢隋唐，無論從內(nèi)在的精神或是外在的表征，都開始呈現(xiàn)出很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說是退步。盡管二者極力維護的仍然都是儒釋道的禮樂學說，但是由前所述，兩宋時期中國社會混亂、人口數(shù)量急劇膨脹，導致社會資源匱乏，特別是元代由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廢止科舉考試七十余年，知識分子階層大多報國無門、固窮守節(jié)，從而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將儒釋道學說更加深入、廣泛并貼切地融入到文學、詩歌、戲曲、音樂、繪畫以及髹漆家具的創(chuàng)作中去。于是，在一個藝術與宗教弱化的背景下，呈現(xiàn)的依然是難能可貴的多樣多彩。
4.清中期 紅漆描金小柜，王世襄舊藏（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因此，中國古代髹漆家具在兩宋以及明清時期風格的產(chǎn)生，實際上是知識分子階層在中國政治混亂、軍事割據(jù)以及社會動蕩的大背景下，羨慕與向往陶淵明式的牧歌歸隱，逃避現(xiàn)實，憧憬美好的田園生活。南宋以及明代的髹漆家具在結構設計與漆飾繪畫方面，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文人階層在亂世所秉承的皈依自然、追求恬淡的清高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