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真好玩
學(xué)生問，《郁金香》是不是張愛玲的作品，我說肯定是。證據(jù)多多，只說兩點。一，《郁金香》不是陳子善老師發(fā)現(xiàn)的；二，《郁金香》的主人公叫寶初，弟弟叫寶余，系庶出。
聽我解釋，這些年，子善老師在張愛玲身上花的功夫，漸漸地已經(jīng)有了黑社會的作風(fēng)。從上個世紀８０年代迷上張愛玲，編出一本又一本和張愛玲有關(guān)或有那么點關(guān)系的書以外，他到處偵探和張有關(guān)的線索。如果他是警察局長，我相信他早把桑弧先生抓起來了，嚴刑逼問，和張愛玲只是普通朋友？《哀樂中年》的稿費她為什么不要？陳子善去美國，和骨灰級張迷高全之相遇，幾個回合就熱了身，兩人起身沖往張愛玲的洛杉磯故居，沖不進去就?；ㄕ?，花招不成想用強，一直折騰到天地蒼茫，最后脅持了一位剛從公寓里出來的女大學(xué)生，非法進入。所以，如果有人問，張愛玲還有什么親人在世，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陳子善。
最近，張愛玲去世十周年，子善老師又挖空心思，弄出了一本絕調(diào)文字十年祭：《沉香》。本來，除了一些情色巨片，陳老師是不怎么看電影的，可是，張愛玲編劇的《不了情》因為劇本湮沒，陳老師是活生生把它們一句句聽寫下來的。如此深情，如果用在其他事情上，怕是要出事。前一段，聽說初版本的《秧歌》在北京拍賣，被一個江湖高人叫走，陳老師那個焦心啊，不過憑著大海撈針的本事，他很快打聽出了情敵姓名。陳老師當(dāng)夜修書，一頁又一頁，頁頁掏紅心，請您出讓，出讓，出讓！嘿嘿，沒想到，這回棋逢對手，不讓，堅決不讓。傷神歸傷神，陳老師信心十足，“我會開出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條件！”第一代教父的臺詞，陳老師肯定會比白蘭度講得更好。所以，我真心通知北京的江湖高人，還是早點讓給陳老師吧，否則后果真是很難預(yù)料?。?br>
言歸正傳。如果《郁金香》又是陳老師地下挖出，廣大人民肯定和我一樣，敢怒不敢言，怎么陳子善運氣就這么好，老讓他采到人參娃娃？而且，永遠是不早不晚，徐志摩生日啦，郁達夫忌日啦，陳老師又有新發(fā)現(xiàn)。還好，《郁金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的吳福輝老師和他的博士生李楠挖出來的，我們就放心了，那一定是真的，不可能是陳老師自己在家寫的。這個世界上，陳老師還能允許第二個人假托張愛玲寫小說？
據(jù)吳福輝老師提供的《郁金香》上半部故事梗概，我一看到主人公名字，就斷定了這是真品。怎么說呢？大家都還記得《傾城之戀》吧，記得白流蘇搶的是誰的場面？相親回來，是誰“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陣風(fēng)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回房去了”？是七小姐寶絡(luò)，庶出的寶絡(luò)。這個寶絡(luò)，她的命運雖然沒有在小說中交待，但是張愛玲在小說中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的她的性格，已經(jīng)就是她的命運，她最后一定是，一點一點被吸收到輝煌的背景里，只留下怯怯的眼睛。
七小姐寶絡(luò)，幾乎是還沒出場就消失了，但是，她的性格，卻是張愛玲筆下多數(shù)人的性格。我想張愛玲大約一直也沒忘記這個失蹤了的寶絡(luò)，后來再寫到庶出的主人公，自然地和寶絡(luò)排了行，叫寶初，也就是《郁金香》的主人公。而寶絡(luò)在《傾城之戀》中沒有展開的命運，完完全全在寶初身上完成了，他是消極的，偶迸那么一下激情，自己“聽著也覺得不像會是真的”，所以，等到漸入中年，也就結(jié)個婚，娶個“好像做了一輩子太太的”女人，而自己亦無聊，亦一輩子也闊不起來。世事如煙，突然于茫茫人世中聽到一聲“金香”——過去戀人的名字——也就震一震，以為是自言自語叫出來的。
《郁金香》結(jié)尾，是寶絡(luò)或?qū)毘酰詈竺\的交待，“仿佛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這篇小說寫于１９４７年，“張愛玲”這個名字已經(jīng)變色，她內(nèi)心很可能有了庶出的感覺，所以接續(xù)了寶絡(luò)的故事。
撰稿／ 毛尖 華東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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