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愛啊,魯迅。
你總能想象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神色嚴肅的先生,你能想象一個會在百貨公司里逛街、擠玩具柜臺的先生么?那也是魯迅。
許廣平在《魯迅先生與海嬰》一文中寫道:“從前這書呆子的他,除了到書店去,其他的什物店是頭也不回地走過的。有了海嬰之后,他到稍遠的地方,一定要到大公司的玩具攤上,留心給小孩揀選玩具?!?/p>
他這么有品位的人,會為孩子挑選什么呢?在如今對外展出的周海嬰的玩具珍藏里,那些小啞鈴、玻璃彈珠、九連環(huán)、智力套圈和算數盤里,究竟哪一個是魯迅親自買的呢?他自己說過的,“這孩子也不受委屈,雖然還沒有發(fā)明'屁股溫冰法’(上海也無冰可溫),但不肯吃飯之類的消極抵抗法,卻已經有了的。這時我也往往只好對他說幾句好話,以息事寧人。我對別人就從來沒有這樣屈服過?!?/p>
他服軟。服軟的魯迅多么可親。他到上海來,他戰(zhàn)斗、他寫文章、他支持青年、他振臂高呼,他也為這個小寶寶買藥、種痘、曬太陽、稱體重、過生日,他親力親為地帶這個受了“三家鄰居警告”又多生病的淘氣包去醫(yī)院或請醫(yī)生來家診治。1935年1月4日,魯迅在給蕭軍和蕭紅的回信中說:“……知道已經搬了房子,好極好極,但搬來搬去,不出拉都路。正如我總在北四川路兜圈子一樣。”你在照片里能看到他在上海昂首挺胸去高校演講時的步態(tài),卻想不出這位斗士懷揣著玩具在上海走回家時的表情。
他是沿著昔日的北四川路,今日上海虹口區(qū)四川北路來來回回走著的,走了十年,從景云里到拉摩斯公寓,從內山書店到大陸新村,還有木刻講習所舊址、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會址紀念館,魯迅去過的每一幢建筑分明都還在,只是那個牽著兒子手“回眸時看小於菟”的老虎爸爸,不在了。一切——化作了一條“魯迅小道”,只要踏上這個區(qū)域,每隔幾米就會看到地磚上鐫刻著指路的標識。如今任何一個游客,只要沿著地上的指示標志,就能和魯迅先生的足跡,在這座城市里交匯。
我時不時會去這條路上走一走。想這一刻是多么幸運。上海有外灘、有梧桐區(qū)、有各類購物場所,有無數漂亮摩登的網紅打卡點,但上海不僅僅是這樣,上海是“中共一大”會址所在,上海,是一座有過并永遠留住了魯迅的城市。
那是1927年的10月3日,魯迅與許廣平乘坐太古公司的輪船到達上海。來到上海的第二天,周建人、孫伏園、林語堂等即來探望,魯迅邀請他們吃飯并合影。5日,魯迅就走進了內山書店,僅1927年10月5日到10月31日期間,魯迅就前往內山書店10次之多。10月8日,他遷入景云里。
1930年,在內山書店主人內山完造的介紹下,魯迅遷入拉摩斯公寓,住三樓。當時,公寓里的住戶身份頗為國際化。柔石、馮雪峰、郁達夫、史沫特萊和內山完造成了魯迅新家的???。
正值國民黨白色恐怖最盛時期,魯迅不顧個人安危,在1932年讓瞿秋白及其夫人在家里避難半個月之久。是年12月,陳云奉命前往魯迅先生家轉移瞿秋白夫婦,匆匆與先生見過一面。這是陳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魯迅。在1936年10月聽到魯迅先生逝世消息后,正在莫斯科共產國際工作的陳云即以“史平”為筆名,寫了一篇題為《一個深晚》的文章回憶這次會面。陳云寫道:
“大約是深晚十一時許了……秋白同志就指著那位主人問我:'你們會過嗎?”我和那位主人同時說:'沒有?!锇淄菊f:'這是周先生,就是魯迅先生。’同時又指著我向周先生說:'這是×同志?!?久仰得很!’我誠懇地尊敬地說了一聲。的確,我是第一次見魯迅。他穿著一件舊的灰布的棉袍子,莊重而帶著憂愁的臉色表示出非常擔心地恐怕秋白、之華和我在路上被偵探、巡捕捉了去。他問我:'深晚路上方便嗎?’'正好天已下雨,我們把黃包車的篷子撐起,路上不妨事的?!矣冒参康目跉饣卮鹚疫@第一次的會見魯迅也就成了最后一次的會見魯迅了……當我讀了報紙上魯迅病卒的消息時,我腦子里一陣轟轟的聲音,坐在椅子上呆呆的出神了幾分鐘,那身穿灰布棉袍和莊嚴而帶著憂愁臉色的魯迅立刻在我腦子里出現,似乎他還在說:'深晚路上方便嗎?’……魯迅雖死,魯迅的精神不死。”
1932年,紅四方面軍將領陳賡秘密來滬,魯迅也是在拉摩斯公寓與他會談至夜深。到公寓來拜訪過魯迅的,還有文學青年、茅盾的妻弟孔另境,1932年暑假前因為黨組織傳遞革命書刊而在天津被捕,后經魯迅先生托人全力營救而保釋出獄?;氐缴虾#琢砭骋恍南搿叭ソY識這個富有俠義心腸的老頭兒”,由此到了魯迅當時居住的拉摩斯公寓。兩個月后,孔另境再去拜訪時,魯迅正準備搬家。1933年,內山完造掩護瞿秋白夫婦搬到施高塔路(今山陰路)東照里12號,同年4月,魯迅搬到大陸新村9號,房子以內山書店職員名義租下。不久,茅盾也入住大陸新村。
瞿秋白住的東照里和大陸新村相距不過百米。而魯迅的日本友人內山完造開的書店,已于1929年從四川北路魏盛里遷到了施高塔路11號(今四川北路2048號),就在山陰路四川北路路口。 它曾是郭沫若、陳望道、田漢等進步人士經常光顧之處,也一度成為魯迅等左翼作家活動的重要場所。1935年6月,瞿秋白被國民黨殺害,為紀念亡友,魯迅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許多時間用于編校瞿秋白的譯著《海上述林》,直至去世前一個月。
他為瞿秋白題寫“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的條幅。他在家里留著瞿秋白的書桌,這張桌子和魯迅的家具一起,至今也在上海魯迅故居里。1936年10月18日,魯迅給內山完造留下便條:“老板閣下:沒想到半夜又氣喘起來。因此,十點鐘的約會去不成了……”這成了他的絕筆。
在今年我為王曉明老師做訪談時,他說:“我們今天生活的時代,雖然和魯迅所處的時代有了很大的不同,但魯迅當年面對的許多問題,如確認自己的人生意義、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等等,同樣是我們今天需要面對的。歷史雖然一直在變化,但在很多時候,不同歷史時段的社會和人生狀況,并不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截然不同。”我想著這句話,沿著魯迅小道走著。
大陸新村外,山陰路上的水杉綠得可愛,重新裝修開張的內山書店,陳列著魯迅主題的文創(chuàng)產品,路口的萬壽齋,有全上海最好吃的餛飩和小籠,從店里走出抱著孩子的老人,到四川北路上,匆匆騎著共享單車經過的青年,提著小菜籃子轉入居民樓的主婦……一切在日常的轉動間,顯示著生命的自序和自足,顯示著靈與美,這是魯迅和瞿秋白沿著這些路走過時,懷著熱淚暢想過的未來嗎?我們身處的平凡無奇的此刻,正是他們?yōu)橹I身的理想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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