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紙,因其風雅的形質(zhì)和文人不斷在上書寫的文字,成為文學雅趣的一種象征。兩千年來文人與工匠不斷改進箋紙的工藝,到了唐代,才女薛濤自制的浣花溪箋(薛濤箋)因其艷若桃花又蘊含男女之情,不止得到文人墨客的推崇,更成為一種至今猶能寄托想象的文化符號。
(圖:十竹齋箋譜,1950年代美國出版)
——箋紙、文學和古版畫
文|李嘯非 選自《百工》雜志書
箋紙即小幅、精致的紙張,用于書札稱信箋,用于題詠,則稱為詩箋。我們要談?wù)摰墓{紙,是指漂染上色、有圖樣紋飾的彩箋。細分起來,有單色素箋,有描印花紋的花箋,也有填繪、刻印圖畫的畫箋。為行文方便,在這里統(tǒng)稱為箋紙。
談?wù)摴{紙,先要從紙說起。從出土實物看,紙張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西漢。東漢蔡倫的功績,是將造紙的物料標準降低至隨處取用的程度,使得書寫媒質(zhì)和知識傳播的大范圍普及成為可能。
魏晉時期的造紙術(shù)得到改良,多用簾床抄紙,黃檗染潢。紙亦分南北,北紙紋橫,質(zhì)松而厚,南紙紋豎,也較為細密。晉人法書,多用南紙。陸翙的《鄴中記》記述石虎用五色紙作詔書,謂之鳳詔,當是書紙染色的初始。南梁徐陵編《玉臺新詠》,序文中有“三臺妙跡,龍伸蠼屈之書;五色花箋,河北膠東之紙”的句子,可以證明至晚在南朝時,彩箋便已經(jīng)在文人中間流行。箋紙的用途,一是書信,一是題詠,均與私人情感交流有關(guān)。但彩箋比普通用紙更特殊的一點,是成為風雅和文學的載體。對于書寫紙張,古代的知識階層不僅相當挑剔,更將其賦予了某種文化符號或象征意義;箋紙著色,一方面滿足視覺認同,一方面暗示了書寫內(nèi)容的屬性。
文學與箋紙結(jié)合的第一例“符號”,當數(shù)薛濤箋了。女校書與元稹的浪漫故事在后世廣為流傳,卻大多忽視了花箋的意義。
事實上,它既開私人專用箋的先河,亦奠定了紅色八行箋的格式,成為題詠唱和的首選。蜀箋天下聞名,薛濤所居的浣花溪水質(zhì)尤佳,當?shù)厝藵a麻楮作箋,然所制紙幅闊大,殊無雅趣。
圖:薛濤制箋圖,張大千,1946年
薛濤以木芙蓉皮為料煮糜,摻入芙蓉花汁,制成緋色小箋。她與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人之間往來酬和,常用此箋。
薛濤箋的實物未能保存下來,而是進入了歷史,成為后人虛擬而永恒的想象。晚唐詩人韋莊作有《乞彩箋歌》,寫道:“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薛濤昨夜夢中來,殷勤勸向君邊覓。”我們可以根據(jù)文字的描述,想象其在視覺心理上的吸引力。李商隱的詩說:“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詩詠玉鉤?!?/p>
圖:民國,榮寶齋制薛濤詩箋
桃花的顏色和佳人的傳說,混合為一種對明麗、優(yōu)美、易逝的事物的聯(lián)想,并引發(fā)觀者的情思和靈感。觀眾大多也是文人,執(zhí)箋題詩,自有與某種古代典范相接續(xù)的儀式感。
唐代箋紙品類亦多。吳越有剡藤、苔箋,蜀中有麻面、屑末、滑石、長麻、魚子。至宋元,又有團花箋、碧云春樹箋、金花箋、春膏箋、水玉箋、黃羅紋箋等,更向追求視覺的絢爛精致方向發(fā)展。蘇易簡《文房四譜》載,唐時即有十色箋,惜所記不詳。更加著名的多色箋紙是謝公箋,為北宋謝景初所制,計有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十種,在色樣上更超越前代。宋代文士更是毫不掩飾對名貴書寫材料的追慕。元人費著《箋紙譜》記載的霞光箋,以胭脂染色,靡麗無匹,為范成大所極愛。梅堯臣、司馬光的詩中也都有“把玩驚喜心徘徊”“嗟我蓄此紙,才藻不足任”的描述。在精英士人們看來,名紙、名箋這些文房雅物,足可與題寫其上的墨跡具有同等不朽的價值。
箋紙在明代以前,大多是素箋。宋代始有在紙上繪龍鳳、如意等描金圖案。陶谷《清異錄》記五代有砑光箋,系于沉香木上鐫刻山水、花果、蟲魚,以彩紙覆之,用木棍或石蠟?zāi)ロ?,使雕版上的花紋凸顯于紙面。陳繼儒《妮古錄》載:“宋顏方叔嘗創(chuàng)制諸色箋,有杏紅、露桃紅、天水碧,俱砑成花竹、鱗羽、山林、人物,精妙如畫。亦有用金縷五色描成者,士大夫甚珍之。”由此看來,砑光法已與后世的“拱花”技術(shù)相當接近。但在套色印刷術(shù)發(fā)明以前,砑印畫箋仍然與丹青筆墨的效果存在著相當大的距離。如果說文人手制模式使得箋紙在較小范圍內(nèi)始終保有精英階層的認同的話,那么,只有到晚明時雕版刷印彩箋的出現(xiàn),才標志著箋紙在社會范圍內(nèi)真正成為一門藝術(shù)。
圖: 《十竹?S果字》,1645年刻本
明代是中國古版畫和書籍出版業(yè)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尤其是到16 世紀后期,得益于商業(yè)和城市文化的繁榮,士人、畫家、出版商、梓工之間頻繁互動,版畫的刻印技術(shù)和藝術(shù)水平都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晚明文學及物質(zhì)文化的世俗化和注重感官享受的特點,使得箋紙的發(fā)展益趨向于滿足“觀看”的多重需求。這些方向上的努力,使得箋紙最終與雕版印刷結(jié)合起來,出現(xiàn)了集箋成帙的箋譜。其中代表之作莫過于吳發(fā)祥的《蘿軒變古箋譜》和胡正言的《十竹齋箋譜》。
《蘿軒變古箋譜》刊印于天啟六年(1626),共兩冊。上冊分畫詩、筠藍、飛白、博物、折贈、雕玉、斗草、雜稿八類,下冊為選石、遺贈、仙靈、代步、搜奇、龍種、擇棲、雜稿,共一百四十九圖。《十竹齋箋譜》成書于南明弘光元年(1645),初集四卷。
卷一為清供、華石、博古、畫詩、奇石、隱逸、寫生七類,卷二為龍種、勝覽、入林、無華、鳳子、折贈、墨友、雅玩、如蘭九類,卷三分為孺慕、棣華、應(yīng)求、閨則、敏學、極修、尚志、偉度、高標九類,卷四為建義、壽征、靈瑞、香雪、韻叟、寶素、文佩、雜稿,計二百八十三圖。兩部箋譜均以文人清玩為題,畫風纖巧,刻印精雅,或借物象征,以表典故,或細筆鋪陳,營造詩意。
兩部箋譜在制作方式上的突出成就是“饾版”、“拱花”技術(shù)的使用。所謂“饾版”,是依據(jù)畫稿的用色,進行勾描、分版,每一色雕鐫一版,再依照先淺后深的原則逐色套印。因分色印版狀類饾,故而得名?!肮盎ā眲t是先將圖樣以陰刻鐫于版面,再覆以宣紙,上加薄氈,用木棍擠壓,使紙面凸顯出花紋。
在技巧之外,二譜的價值更在于用典、修辭、畫意等藝術(shù)層面上的探索,以及雅俗文化階層分工合作的實現(xiàn)上。此前胡正言刊印《十竹齋書畫譜》,即延請顧起元、朱之蕃等名士為其題詩繪稿。《十竹齋箋譜》的刊印,同樣有李克恭、高陽、高友等文人和職業(yè)畫家的參與。以顏繼祖在序言中所寫“固翰苑之奇觀,實文房之至寶”來形容,并不為過。
晚明箋譜所奠定的藝術(shù)風格和印制范式對后世影響極巨,亦使得清代印箋在制作上以承襲為主,更注重實用和規(guī)范性??敌阅觊g,李漁主持刊刻的《芥子園畫傳》大獲成功,其自制箋紙亦為時人所追慕,仿效者眾多。乾嘉時盛行畫箋和以底紋、邊框為主的花箋,北京、蘇州、南京均有箋鋪仿印。箋紙內(nèi)容除傳統(tǒng)的山水、草蟲、人物之外,還有《西廂》《紅樓》等戲曲小說情節(jié)。清代士人如翁方綱、阮元、王文治等,仍保留了自印詩箋的傳統(tǒng),多以金石、古玩、書法入畫。道咸以后,制箋多選用任頤、虛谷等海上名家畫稿,明末以來的白描工細畫風漸變?yōu)闆]骨寫意。箋紙的發(fā)展更加世俗化,商人也常取花箋用于信札往來。晚清時西方科技文化傳入,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和機器造紙局用機器印箋,大量生產(chǎn)。制箋為求新奇,更有以克倫威爾、彼得大帝、華盛頓、拿破侖等“世界八大英雄”為題,在意蘊上已與傳統(tǒng)的文房清玩相去甚遠。
清末以后,社會變革頻繁,傳統(tǒng)文人生活的社會土壤漸告崩解。
圖: 百華詩箋譜,1911年天津文美齋刻本。
石印術(shù)的普及加劇了雕版印刷的邊緣化,箋紙制作、賞玩、傳播的體系受到嚴重的沖擊。同時期雖也有《百華詩箋譜》《文美齋詩箋譜》出現(xiàn),但亦難挽大局。至魯迅、鄭振鐸主持刊印《北平箋譜》,竟成雕印彩箋最后的絕響。民國初年,北平的榮寶齋、松壽堂等店鋪仍印制箋紙,精良不亞于古人。上海、杭州、廣州等地,亦有私人制箋或出售印版。魯、鄭二人遂留意訪求,并約請齊白石、陳半丁、王夢白等名家繪稿,組織梓工刻印,最終匯集成譜。《北平箋譜》完全復制了古代箋譜的制作方式,亦使得傳統(tǒng)審美模式和古版畫在現(xiàn)代重新煥發(fā)出光彩。但要看到,《北平箋譜》的參與者在很大程度上仍保持了舊式文人的特點,而這些特點,包括承載古代文藝的階層、器物和生活方式,則伴隨20 世紀中國社會的劇變,幾于消失殆盡。
魯迅在《北平箋譜》序文中,似乎已預(yù)感到此點:“意者文翰之術(shù)將更,則箋素之道隨盡?!?/p>
時至今日,榮寶齋、朵云軒仍有翻刻、雕印彩箋并結(jié)集出版,但箋紙已經(jīng)失去了廣泛流通的文化語境,只是作為精美的工藝品或拍賣市場的熱點。歷史在這里,似乎又轉(zhuǎn)回到起點:箋紙只是在少數(shù)專業(yè)圈子里流行,大多數(shù)人使用更加廉價、便利的工具書寫,兩不相擾。
本文出自雜志《百工:01》,《碧山》團隊出品。
百工01
作者: 左靖 (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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