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從來沒有什么原則。
最大的原則就是順應(yīng)實際,聚萬般潮流為己所用,乘勢而為,做強自己。
我,日本第124代天皇,一個神族的后裔,馬上就要變?yōu)槿碎g天皇了。
如何從神變成人,如何變成人后依然讓天下人稱臣,如何帶領(lǐng)日本走出戰(zhàn)爭廢墟,是我當下最大的實際。
只要能順利解決這幾個問題,其他神馬都是浮云。
9月27日,我去拜訪了麥克阿瑟將軍,這次歷史性的會晤,實在值得名留青史,也讓我十分欣慰,從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上述問題。
下面就說說這次會晤的一些細節(jié)。
一
盼望著,盼望著,最擔(dān)心的一天還是要來了。
1945年9月,日本在密蘇里號戰(zhàn)艦上簽署投降協(xié)議一周后,麥克阿瑟開始了“秋后算賬”。
算賬第一步,他的情報處處長威洛比牽頭成立了戰(zhàn)爭罪行調(diào)查局。
算賬第一人,東條英機——我最欣賞的戰(zhàn)時首相兼陸相,一個為我肝腦涂地、只講執(zhí)行不問原因的職業(yè)軍人。
他執(zhí)行了我的全部命令,現(xiàn)在卻面臨處死,位居麥克阿瑟逮捕的名單中的第一位。我不由心中難過極了。我深知,他是為了我去死的。
前兩天,新任陸相下村定對東條將軍進行了一次秘密對話,讓他為了我,也為了大局考慮,服從占領(lǐng)軍的意見,隱忍負重,再承擔(dān)一次。
下村回來給我匯報說,東條堅定地答應(yīng)了,并承諾不受辱就不會自殺,下村還答應(yīng)了對他后代的照顧。
關(guān)鍵時刻還是東條這樣的忠誠老臣靠得住。
雖然找到了東條當我的替罪羊,但對麥克阿瑟和盟國來說,他們要懲處的還遠遠不夠。
我知道,他們不會找我的事,這在投降前就從美國得到了確切的信息。
然而,眼睜睜地看著東條戰(zhàn)時內(nèi)閣的成員一個個全都被逮捕,我也越來越不安。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還要逮捕多少人?我作為天皇到底要負什么責(zé)任?將來是這個天皇該怎么當?
這些問題我非常想直接從麥克阿瑟那里得到答案。
我已經(jīng)讓首相東久邇宮去多次和聯(lián)合國軍駐日本司令部溝通了,9月15日,我再次讓新首相東久邇宮去見麥克阿瑟,就我親自登門拜訪事宜詳細詢問。
東久邇宮回來后匯報說,他見到了麥克阿瑟,明確問他要不要天皇退位,麥帥回答“不會讓天皇退位”。
這就讓人松了一口氣。
看來,美國人確實是講信用的。
接下來,就要好好給他說說在美國看來,日本人做得最不講信用的一件事,偷襲珍珠港。
這個問題不說清楚,美國人對我的恨、對日本的誤會就永遠不會消弭。
這是我和麥克阿瑟會晤的核心,也是今后我們?nèi)〉帽舜诵湃蔚牡谝徽n。
作為天皇,這也是我第一次到別人那里登門拜訪。這在我們歷代天皇中,是史無前例的。
現(xiàn)實已經(jīng)沒有選擇的余地了,我必須隱忍而行。
二
事實上,我對約定于9月27日進行的會面,有種興奮的緊張,這是一種我44年人生中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這種莫名的沖動令我想起了少年時期的歐洲之行,見到英王喬治五世前的感覺,興奮、沖動、未知而充滿非??善诘姆N種假想。
從替父攝政開始我當天皇23年了,從來都是別人給我匯報,由我最終根據(jù)大家的提議最終拍板,現(xiàn)在讓我去給別人匯報,這種對結(jié)果未知的擔(dān)憂也令我寢食不安。
該如何面對呢?注意什么儀態(tài)呢?說什么話好呢?有什么意料之內(nèi)和意料之外的外交預(yù)案呢?
這些問題雖然東久邇宮、吉田茂外相和木戶幸一老臣,我們商議了多次了,但還是有些不安,生怕出什么亂子。
9月25日,為了給2天后的會晤營造些氛圍,我第一次開了個記者見面會。
這又是我的第一次,看來以后等待我的“第一次”的事,還多著呢。天皇變了,世界變了,人間神話不再了!
在見面會上,美國記者直接提問,我按照既定的答案進行回答。 記者問的核心還是偷襲珍珠港的事。
照本宣科,我按照我和木戶他們商量好的思路,說是東條未匯報就偷襲了。
雖然那是不可能的,雖然我和海軍大將、陸軍大臣就襲擊珍珠港的時間商議了不知多少次,就詐術(shù)的萬無一失進行了事無巨細的安排,但此時,我不能說那是我全部知道的事。世界變了,天皇變了,人間真?zhèn)尾恍枰耍?/p>
三
盼望著,盼望著,冬天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9月27日馬上到了。
9月26日晚上,我又是徹夜未眠。
我和木戶幸一、吉田茂商議著次日與麥帥會晤的細節(jié),進行了一次次的“彩排”。首次會晤對我、對日本來說都太重要了。
總體路線是:既然他們一定會保留天皇制,我也索性坦誠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并勇于擔(dān)責(zé),那樣只會取得他們的信任。
我決定放下我所有的自尊,放下44年來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姿態(tài),以失敗、弱小、 謙卑、 真誠、擔(dān)當、落后、甚至是愚笨可笑的形象去見他,心理上給他絕對的弱勢,迎合西方人的自以為是的高大驕傲,博取得他們同情和支持。
這又有什么呢?
除了外在的形象與我的過去不符合外,有損我胸中的任何意志、目標嗎?
為了失敗付出代價,隱忍負重,尋求日本前途的光明,我不應(yīng)該這樣做嗎?
這只是偽裝!
只要天皇還是我的,只要日本還實行天皇制,我的目標就永遠不會消滅,我?guī)ьI(lǐng)日本崛起的信心永遠不會消失!木戶說得好,百年蟄伏后,日本又是一帝國,只要我躲過今天。
做人怕裝會行嗎?
裝B永遠是給別人看的。
裝B是為自己的夢想加油。
不到絕路不裝B,裝B是戰(zhàn)略,更是思想。
打點好思想的行裝,我信心滿懷地迎來了9月27日的旭陽。
四
上午9點30分,我的侍從為我穿上嶄新的晝禮服,那是一套戰(zhàn)前就做好卻一直沒有穿過的條紋燕尾服,雖然有點破舊,但正和我心意。既顯得禮貌又表現(xiàn)了卑微。
今天的座駕也是特意挑選的,是皇家車庫里最“古董”的一輛車,一戰(zhàn)時老爹留下的紫紅色的“戴姆勒”。
從皇宮出發(fā)不肖半小時,我就來到了美國大使館。
臺階上,麥克阿瑟的助手已在迎接。
下了車,我早早地向他們伸出了手。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握手。
作為天皇,我之前的44年人生中,不曾與任何人握手。沒有人能與我有資格平等一握。但在2天前的記者會上,我的初握已經(jīng)被那個刁鉆的記者給奪去了。
我有點興奮,感覺自己好像在演習(xí),每個動作和對任何人的反應(yīng),有點生疏、敏感而做作 。
我被他的助手領(lǐng)著,被我的大臣、翻譯等擁簇著,來到了大使館的圖書館門口,在這里,我見到了高大、瀟灑、和藹可親的麥克阿瑟將軍。
他一身卡其布軍裝,褲子筆挺,軍衣翻著領(lǐng),顯得職業(yè)、休閑而不失嚴肅大方。
我們握手后,他非常自然地引導(dǎo)我落座沙發(fā),同時介紹著我的祖父與他的父親的交往。
是的,那是1905年,他父親作為美國外派軍官到日本訪問,考察日俄戰(zhàn)爭后的日本軍事力量,受到明治天皇的接見,并送他們了一對大花瓶作為禮物。
然后,他掏出香煙,很自然地遞給我一支。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一幕,我從不抽煙,但從今天開始抽了第一支。
他給我點煙,我湊過去頭,緊張得不禁手心出汗,盡力扶著煙不讓它顯得那么顫抖。
然后,他示意其他人員全部出去,只留下奧村勝藏一個翻譯官。
這樣,我們可以無所保留地談話了。
“你的部隊有極好的行為,感謝將軍。”
“你的人民給予了很高的配合,并且,要感謝你,你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p>
“過獎了將軍,其實我并非以一己之力結(jié)束的戰(zhàn)爭?!?/p>
他看著我,等待我的進一步解釋。
“ 因為普通公眾是聽不到我的聲音的,如果不是輿論沖擊,要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是很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廣島的轟炸,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演繹的局面,否則,和平派占不了上風(fēng)?!?/p>
“我不明白,為啥一國之君主,有足夠大的權(quán)力,卻怎么沒有權(quán)力去防止戰(zhàn)爭的發(fā)生?”
“當我下令向英國皇室宣戰(zhàn)時,我感覺心都碎了?!蔽也皇r機地開始了敘舊。
“20多年前,當我還是皇太子時,我訪問了歐洲,英國皇室對我非常友好。但在20年后的不幸歲月中,我卻從未想過要反駁主張開戰(zhàn)的軍人和顧問?!?/p>
“你可能奇怪,這是為什么,” 我繼續(xù)說,“因為我是立憲君主,我即使反駁,也不起什么作用。而且,如果我不同意,我會被他們送進精神病院,或者直接砍頭。”
“作為一位君主,要有勇氣冒這樣的風(fēng)險!”麥克阿瑟突然嚴肅起來。
我停了停,然后把目光對準翻譯官,讓他逐字逐句嚴正地為我翻譯:
“我并不清楚我們的事業(yè)是非正義的。麥克阿瑟將軍,我來這里,是把我自己提交給你所代表的權(quán)力進行審判。
我的人民做出的每一個政治決定和軍事決定,我們在戰(zhàn)爭行為中的每一個行動,唯一負有責(zé)任的,就是我一個人?!?/p>
麥克阿瑟神色凝固了,一臉吃驚的樣子,停了幾秒鐘才說話:
“你這種不計生死、勇敢承擔(dān)責(zé)任的行為,給了我刻骨銘心的感動。你是一個憑先天出身而登基的天皇,但從今天我才明白,我對面坐的是一位憑著自身品格而當之無愧的日本第一君子!”
“實不相瞞,”他充滿坦誠地說,“華盛頓要求懲辦戰(zhàn)爭罪犯,但我本身就是一個軍人,對這事有著天生的反感。我認為,懲辦那些為了個人野心而給君主出壞主意的人,是正確而無害的?!?/p>
“日本天皇是最了解日本政界的要人?!彼荒槾认榈卣f,“因此,從現(xiàn)在起,我要就各種事情聽取你的意見?!?/p>
…………
37分鐘的會見,木戶和吉田茂的外交設(shè)計圓滿達到了效果!
謙卑坦誠的對話給我們帶來了出人意料的彼此信任。這個長我21歲的老大哥,充滿慈父般的溫暖,他說他今后“各種事情”都會聽取我的意見,真沒想到,太好了!
我們起身時,他叫來了他的攝影師。我很高興能和他合影。
走出大使館,11點鐘的陽光格外明朗清澈,暖暖地照在身上,幾乎看不到腳下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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