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玉香 / 尤志心

《紅樓夢》 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 , 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氣熏染的，也未可知?！睂氂駬u頭道:“未必. 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摈煊窭湫Φ?“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奇香不成? 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span>

炮制：天然香藥，無論品質(zhì)優(yōu)良與否，都屬于“生”香藥，若直接用來制香，未必能有好的功效，甚至適得其反。所以，還必須再根據(jù)香藥的品種、產(chǎn)地等特點，施以相應的特殊處理，才能使其功效充分發(fā)揮，并消除可能具有的毒副作用，這就是香藥的“炮制”。

香藥炮制是傳統(tǒng)香制做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對技術的要求也比較高，對炮制的時間、容器的質(zhì)地都有很多講究。香料的炮制與中藥的炮制有相似之處，但又有很多差別。同一種香料，根據(jù)不同的香方需求，炮制方法也有所不同。

就所用容器來進行說明，中國古代認為，任何事物都有五行屬性，香也不例外，無論香料如何配伍和合，每款香品都有自己的五行屬性，如選用五行相克的器皿，會影響其成香后香品的香氣和功效。其中五行木、火屬性的香品選木制容器為佳，五行土、金選陶制或瓷質(zhì)為佳，五行水選金屬質(zhì)地為佳。

香藥炮制的原理取陰陽平衡的法則。對香藥進行炮制，以順應天道，提其正氣，去其陰邪為目的。重陽者去其燥氣，重寒者則去其陰氣，使陰陽平衡，為人所用才合乎于法，用乎于理，成乎于道。

故宮藏香/ 彩色香餅，來源：紫禁城雜志

古時香料制成的小餅叫做香餅?？梢耘宕?，也可以燃燒。用香餅佩戴或燃燒是古代人們抑制霉菌、驅(qū)除穢氣的一種衛(wèi)生保健習俗。佩戴或燃燒當屬外治法中的“氣味療法”。這是因為制香所使用的原料，絕大部分是木本或草本類的芳香藥物。

通過燃燒所產(chǎn)生的氣味，可起到免疫避邪、殺菌消毒、醒神益智、潤肺寧心、養(yǎng)生保健的作用。由于所含藥物的氣味不同，制出來的香便有品性各異的功能，如解毒殺蟲，或潤肺止咳，或防腐除霉、鎮(zhèn)痛健脾的功用。

這一段描寫的黛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股令人醉魂酥骨的幽香, 究竟從何而來 ? 是不是香氣熏染的?當然,一般的貴族小姐衣服上薰香是常有的事。但寶玉說得很清楚:“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那黛玉之香究竟是什么香呢?

熏衣：古代漢族服飾風俗。漢代貴族上層社會，普遍有燃香料熏衣之習。用以燃香之器有香爐、熏籠等，后世沿之。人對于熏衣這件事很上心，相應的發(fā)展出一套細致的方法。宋人洪芻《洪氏香譜》中記有“熏香法”，其實就是“給衣熏香法”，把相關程序介紹得很清楚：凡薰衣，以沸湯一大甌置熏籠下，以所薰衣服覆之，令潤氣通徹，貴香入衣也。然后于湯爐中燒香餅子一枚……置香在上薰之，常令煙得所。薰訖疊衣，隔宿衣之，數(shù)日不散。

據(jù)其所述，熏衣的步驟大致為：

第一步，在熏籠的下面放置一大盆熱水，然后把待熏的衣裙攤開，鋪展于籠頂上，讓熱水冒出的蒸汽洇潤衣服，由此使得織物能夠更好地吸附香精。

第二步，按照一般焚香的程序，把一塊為燒香特制的炭餅在火中燒紅，放入香爐內(nèi)，用香灰堆覆在其周圍，然后將隔火片置于香餅之上。

第三步，把香爐放置到水盆當中，即這只香爐被熱水所包圍。將熏衣香丸擱于隔火片上，扣合熏籠，鋪開衣裙，熏衣程序才正式開始。

緩熏過程中，必須時時觀察香丸的狀態(tài)，避免其烤焦，否則織物會沾上焦煙氣。衣裙經(jīng)充分熏香之后，便從熏籠上撤下，但還需折疊整齊，放入衣箱靜置一夜。如此，衣香不僅鮮明而且持久，還能夠延續(xù)數(shù)日。

魯迅在《文學和出汗》一文中曾寫道;“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钡墓と顺龅某羰呛??！背龊?。本來是人的一種生理機能，無所謂有“香”，“臭”。魯訊說：“香汗”，“臭汗”,無非是為了說明文藝的階級性。但科學是發(fā)展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人出的汗確實有“香”，“臭”之分。偶然翻翻,發(fā)現(xiàn)一本雜志上曾談到乾隆皇帝有一位能分泌香汗的妃子,賜名為香妃。并說任何人分泌的汗液,都含有或多或少的丁酸醋,丁酸醋的濃度大時就是汗臭味,濃度極稀薄時,則是香水的味道。世界上許多香料,高濃度時則臭,低濃度時則香。硫化氫以臭雞蛋的臭味而馳名天下,但它在極稀薄時,卻是大米飯、醬油、松花蛋的重要香氣。這也許就是“香汗”、“臭汗 ”的科學根據(jù)吧。

大凡一個人經(jīng)過劇烈運動,汗中的丁酸醋的濃度就會加大,而很少運動而又講衛(wèi)生的人出的汗 中的丁酸醋的濃度就會低?！伴e靜似嬌花照水, 行動如弱柳扶風”的林黛玉, 出的當然是“香 汗”無疑?！耙饩d綿靜日玉生香”寫的是初春之事,那時的夭氣尚寒,不會出汗,但不會沒有少量的分泌物,只要人的生命尚存,皮膚的分泌機能就不會停止。所以,黛玉身上出現(xiàn)淡淡的幽香也就不足為奇了。

寶玉拉了黛玉的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就是一個明證。我記得巴金的愛情三部曲《霧》、《雨》、《電》中也曾寫到張若蘭的“發(fā)香和肉香”。 (《巴金文集》第三卷第十八頁。) 但是,象曹雪芹那樣用大段文字來描寫“玉香”是不多見的。曹雪芹花費大量的寶貴筆墨來寫黛玉的“玉香”也許是含有另外一番深意的。我認為,首先這和曹雪芹的美學觀點有關。

《紅樓夢》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無與倫比的絕代佳人,她的美是一種病態(tài)美:“兩彎盯籠非臀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屠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盧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 病如西子勝三分?！边@種病態(tài)美幾乎超過了健康美的史湘云。

古人心目中的“美”和“香”是聯(lián)在一起的。他們往往用“香”以形容女子的事物或作女子的代稱。如: 香閨;香消玉娟:偷香竊玉等,把女子的頭發(fā)稱之為“香云” “ 香絲”,女子的蛾眉稱之為“香蛾”,女子乘之車子稱之為“香車”。曹雪芹描寫黛玉的“玉香”, 是為了給自己塑造的女主人公添上一筆更迷人的魅力,使林黛玉的外貌美更完美。其次, 描寫黛玉的’玉香”和寶釵的“冷香”相對.第八 回有這樣一段描寫 :

寶玉此時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向:“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 “寶釵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 為什么熏他? ”寶玉道: “那么看這是什么 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 ”

這一段文字和描寫黛玉“玉香”的文字, 正是遙遙相對,各盡其妙.但寶釵之香是“冷香丸”之“香”, 并不是她本身具有的“玉香”, 此“香”是“偽”也。黛玉之香是“玉香”, 是“真” 也。張聞天同志曾認為《紅樓夢》中最精采的地方,真是 “美不勝收’,但是最引起我注意, 懷疑,和悲哀所在,就是林黛玉之天真和薛寶釵之虛偽!”(《讀<紅樓夢>后的一點感想》《張聞天早期文學作品選》) 看來,曹雪芹寫林黛玉之“玉香”,不僅為了使她更美麗,更重要的是為了托“香”寫人,含蓄地告訴讀者,黛玉之天真象“玉香”,寶釵之虛偽如“冷香 ”。以香來塑造人物形象,實在是曹雪芹描寫人物的一大發(fā)明!

文略有改動，注釋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