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時期,“祖述老莊”的世風(fēng)很濃郁。
“學(xué)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摫檗q而賤名檢”,清談玄虛之風(fēng),被于朝野。
玄學(xué)動搖了儒家的獨尊地位，是很明顯的。
一直被獨尊的高高在上的儒術(shù)，事實上受到了來自各方面思想學(xué)術(shù)的沖擊。
道家原本就根深蒂固，在儒家思想產(chǎn)生動搖之后卷土重來。又外來了一家佛家的，也勢頭猛進(jìn)。
佛家雖然是外來的，但是它理論體系精深，尤其是指向了人的精神世界，為人類在這個浮世上的存在因果給予了解讀。
這就是時代文化。
時代文化到來的時候，任何力量都有點無所措手。即使是西晉的皇帝，他們也都多多少少有點玄學(xué)的愛好。
但是有一點：儒教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
這樣，嵇康提出的口號就顯得太扎耳：“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說：“不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便有偽飾。任實，就有任情實，任心。有偽飾就不能任情實，任情實就要反偽飾……”
他心里，是有多么痛恨當(dāng)時的虛偽之風(fēng)！
政權(quán)交替時代，是充滿道德悖論的時代。
外在的道德悖論，勢必會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精神痛苦。
魏晉交替時代的儒家士人，或慷慨而悲歌，或寄情于山水，或閉口而談玄，或醉酒而放誕，都是這種解脫現(xiàn)實痛苦，追求人格獨立的精神痛苦的表現(xiàn)。
“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嵇康的反對虛偽禮教的旗幟。
別人提出來，或許不那么刺耳；嵇康提出來，就特別刺耳了。
因為他不是一般人，是天下知名的大才子。是可以左右三千太學(xué)生的精神領(lǐng)袖。
皇帝提倡儒教，你卻要“越過名教”，
皇帝想殺嵇康的心，早就有。
只不過在等待機(jī)會。
終于有了“不孝”的罪名，可以把嵇康牽扯進(jìn)去。于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就不得不獻(xiàn)祭他反禮教的生命。
就像魯迅先生說的，嵇康其實不是反禮教，相反，他才是真正的禮教捍衛(wèi)者。
但是，他卻不得不以“反禮教”的罪名，去死。人品氣骨，古今所希。絕唱廣陵散，留憾千古。
李清照是看得透他的命運悲劇的。她在《詠史》中說：“兩漢本紹繼，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p>
這里面，有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驗證著生存的荒謬性。
蘇軾《東坡志林》評價這件事：
“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世皆以為非也。”
據(jù)說，嵇康死后，“海內(nèi)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悔焉?！?/p>
晉武帝殺了嵇康以后就后悔了。
他后悔的不是嵇康死得冤枉。
他后悔的是：歷史終將記?。耗莻€松柏之姿的才子嵇康，死在他的時代，讓他蒙上了殺才子的罪名。
因為晉武帝可能不能流芳千古，但是嵇康，是一定會流芳千古的。
他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風(fēng)骨，是那個時代最美的圖景。
嵇康的血，一個時代的最晶瑩的淚。
和嵇康相比，他的好友阮籍，也是反禮教、反偽飾的斗士。
他對那些虛偽的“禮法之士”的痛恨，其實比嵇康更厲害。
他把他們比作是褲襠里的虱子。還有比這更惡心的比喻嗎？
阮籍的眼睛，分青白。他用眼睛來表達(dá)對世界的評判。
但他的嘴，卻“不臧否人物”。
他的好友嵇康被殺了。他也可能被殺。如果他管不住嘴的話。
在這個荒謬的世界里，他只能心懷郁悶，把自己也活成荒謬。
從今天的人看，阮籍的行為，是無比荒謬的。
但是你如果體察他的內(nèi)心，你就知道，荒謬背后，是他痛得不能發(fā)聲的喉嚨，撕裂得不能再撕裂的靈魂。
早期的阮籍，是富有儒家理想的。《詠懷詩》有：“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讀書?！彼枪亲永锏娜褰毯葱l(wèi)者，卻不得不做出反儒教的樣子。
阮籍的大嫂有一次回娘家探親，阮籍和她見面送別。這是違背禮法的。因為叔嫂是不能見面的。
阮籍說：“禮豈為我設(shè)邪！”
禮法是為我這樣的人設(shè)置的嗎？表達(dá)出對禮教的蔑視。
鄰家少婦有美色，當(dāng)壚沽酒。阮籍曾經(jīng)去她那里飲酒，喝醉了就躺倒在少婦身邊。不避諱男女授受不親。少婦的丈夫也不懷疑他。
這些反禮教的做法，還只是為人詬病。
但是如果不孝，可能丟了命。
阮籍母親去世的時候，阮籍正和別人下棋。別人聽說有喪事，就決定不下了。阮籍堅決要下完。
棋局結(jié)束就飲酒二斗，忽然哭了一聲，吐了好多血。
母親死了，還要下棋。這自然就被匯報給晉武帝了。
“禮法之士”何曾馬上就借“居喪無禮”為名，讓司馬昭放逐阮籍。但是司馬昭很愛阮籍，始終沒有舍得對他下手。
“禮法之士”鐘會也來陷害他。他“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span>
鐘會來問阮籍時政，阮籍就是酣醉，始終不回答。所以鐘會也沒有抓住他的小辮子。
“由是禮德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hù)之?！?/p>
阮籍終將是生活在精神痛苦之中。他胸有大志，卻遭遇一個荒謬的道德紊亂的社會里，讓他這個儒家風(fēng)骨的人，最終無法效力于無道之世，施展?jié)啦湃A。
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駕車出游，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隨著馬一路隨意狂奔。走到道路窮極之處，方悲傷大哭。
這種“不知去到哪里”的“無出路旅程”，就是阮籍找不到人生道路的人生。
阮籍的畸形人格，是政治荒謬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的儒家士人的道德失衡。晉武帝那么愛他，愿意和他皆為姻親之家，愿意保護(hù)他。
如果他愿意效力，他所期望的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又有多遠(yuǎn)？
阮籍之所以不得意，問題在于他自己的內(nèi)心。作為真儒家，他無法過“道德名節(jié)”這一關(guān)。
他無力反抗這種世道的“荒謬性”，只能用個體的“率真絕俗”的異行，來表達(dá)對這個荒謬偽飾世界的無聲反抗。
阮籍，是西晉偽飾的另一個犧牲品。他五十多歲就英年早逝，結(jié)束了郁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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