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的排行榜上,有兩部小說并列第一:一部是《紅樓夢》,一部是《圍城》。
第一次讀《圍城》是在上中學的時候。書是鄰居搬家后留下的,灰藍色的封面上只寫著“圍城”和“錢鐘書”五個字,非常不起眼??晌揖尤还硎股癫畹卮蜷_了它,從此愛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當時讀這本書其實什么都沒讀懂,只是仗著青春期少年對語言天生的敏銳感,毫不費力地記住了書中那些“精致的淘氣話”。
當時,《圍城》(里的這些連珠妙語)成了我隨身攜帶的游樂園。我的腦子自說自話地練就了一個技能,它會把我看到聽到的一切,自動地和《圍城》里的句子關(guān)聯(lián)起來。
比如,老師上課,我發(fā)現(xiàn)居然用的是通用教材,我便想到,這個老師顯然離名教授還有一段距離,因為他還沒達到著作當講義的階段。
聽見男同學和女同學斗嘴,男生忿忿地說:“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讓你三分?!庇谑俏夷X中自動注解:他說的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是天下只有三分明月的三分。
大街上看見穿著熱褲露臍裝的小姐姐們在挑選熟食,我想她們這是在同業(yè)考察,又想到自己正在瞻仰局部真理,千萬不能錯過學習的機會,于是目光也就有了底氣。
據(jù)說快樂需要分享,可我從不把這些心思說與旁人,獨自享受著只屬于我的快樂。只是有一次犯了錯誤,老爸問我還會不會再犯,我本來一臉誠懇,雙眼含淚,說“那不會,那不會”。突然想到趙辛楣問方鴻漸孫柔嘉會不會未婚先孕。
實在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結(jié)果討來一頓好打。這個賬我自然不會和錢先生算,但作為過來人,我想提醒一下讀《圍城》染上“癡氣”的小伙伴們,悶聲大發(fā)財,沒事偷著樂。
一直以為自己對《圍城》已經(jīng)足夠熟悉了,不會再有興趣翻開它重讀了??勺罱谧x了一連串外國文學之后,想換換口味,最終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圍城》。大概是對書中的噱頭足夠熟悉,這次重溫,我拍案捧腹的次數(shù)少了,惶恐感慨的時候多了。
《圍城》中大概只有兩個半正面形象。男神自然是趙新楣,女神無疑是唐曉芙,男主方鴻漸只能算是半個正面,因為他“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笔O碌慕巧珶o不丑態(tài)百出。
之前讀書,最爽快的時候,無不是讀到方鴻漸用尖刻的言語把他們的丑態(tài),一一揭穿的時候。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李梅亭秀名片:
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么?”大家爭看,上面并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么縣黨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zhì)堅致,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n Lea”。
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shù)相等。鴻漸問他,為什么不用外國現(xiàn)成姓Lee。
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strong>
顧先生點頭稱嘆。辛楣狠命把牙齒咬嘴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
當時對李梅亭這個猥瑣吝嗇的老色鬼鄙視到了極點??扇缃裰刈x,我居然在老色鬼身上看到了閃光。他那只大鐵箱雖然狼坑,但的確是干貨滿滿。
趙新楣說: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
雖然是諷刺,但未嘗不也是事實。后來李梅亭勾搭妓女王美玉的橋段,之前看了直泛惡心,如今覺得出門在外,有個老司機,也不錯哦。至于讀到三閭大學里,衣冠楚楚的教授們拉幫結(jié)派,互相傾軋我似乎也能報以一絲無奈的寬容。
既然我已經(jīng)能夠包容書中的小丑,對于書里的大神,自然也有了新的看法。
自從認識了唐曉芙,她便成了我衡量女孩的標桿。我并不會按圖索驥地去測量眼前女孩的酒窩夠不夠標準,或研究她的牙齒夠不夠漂亮,只是在腦海中回味一下她有沒有唐曉芙那樣的氣質(zhì)。
結(jié)論當然是沒有,因為當時我并不知道唐曉芙擁有的究竟是怎樣的氣質(zhì)。如今我發(fā)現(xiàn)唐曉芙的美,并不是她主動表現(xiàn)出來的。她的美來自于她的無為。作為方鴻漸的眾多交往對象之一,她沒有耍過一點手段,也幾乎沒有違拗過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錢先生為唐曉芙耗費的筆墨并不算多,單獨把她和方鴻漸的戀愛故事拿出來看的話,肯定平淡無味。但是,在蘇文紈費盡心機向方鴻漸索吻的時候,在范小姐裝腔作勢借劇本給趙新楣的時候,在孫柔嘉千方百計透露出被陸子蕭追求的時候,唐曉芙的可愛躍然紙上。
同樣的,趙辛楣的一切魅力都來自于他的不爭。趙辛楣剛出場的時候是一副烏眼雞的嘴臉,處心積慮要方鴻漸難堪。這完全是因為當時的趙的心里有著蘇文紈這個執(zhí)念,當他放下蘇文紈后,整個人頓時就完美起來。
可當他遇到了汪太太,心念一動,完美的形象就不復存在了。正所謂無欲則剛,人一旦有了欲念也就暴露出了自己的弱點。
所以說,被小伙伴們罵慘了的方鴻漸其實是個很可愛的人物。他想努力成為唐曉芙和趙新楣,但天生沒有那么優(yōu)越的條件。他的年紀不允許他像唐曉芙那樣站在社會的外邊隔岸觀火,他的家世和能力,又沒辦法為他豎起一道趙新楣那樣的防火墻。
他和其他人一樣在滾滾紅塵里掙扎,拽了別人的腳脖子,自己的良心隱隱作痛,手要是松一松,又立馬被別人踩上一腳,嗆個半死。
但是方鴻漸還是有自己的堅持,三閭大學這個漿糊桶不搗也罷,華美新聞社姓了汪,情愿在家吃軟飯。我想,大家可以說方鴻漸沒用,但千萬不要把高年松的世故,韓學愈的陰險認作有用。
其實,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沒用的,有用的只是附加在他們身上的權(quán)力、財富和地位而已。
讀者是如此鐘愛《圍城》,但《圍城》卻不是為讀者寫的。楊絳先生說:
自從一九八〇年《圍城》在國內(nèi)重印以來,我經(jīng)常看到鐘書對來信和登門的讀者表示歉意:或是誠誠懇懇地奉勸別研究什么《圍城》;或客客氣氣地推說“無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禮貌又不講情理的拒絕。
一次我聽他在電話里對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錢先生自己在《圍城》序言里說:
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由于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
不過,近來覺得獻書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己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因此罷了。
楊絳先生說錢先生寫《圍城》平均每天寫五百字。據(jù)說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時也是“一天至多寫五百字”。但和福樓拜四處征求意見不同,楊絳先生盡管是在第一時間讀到《圍城》的手稿,但是“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
可以說《圍城》自始至終都是錢先生一個人的《圍城》,他和妻子分享,但并不讓她參與其中,當然更不會獻給她,遑論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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