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的作品可能會被遺忘,但我的情事卻會一直被談?wù)摗!?/p>
這是女作家蕭紅的一段話,如她所料,她死后,她與生命中五個男人的愛恨糾葛迅速成了世人熱議的焦點。今天,她和東北作家端木蕻良、蕭軍、駱賓基之間的多角戀甚至一度成為了歷史懸案。(蕻讀“紅”)
而讓這段多角戀成為懸案的,正是蕭紅前夫蕭軍和最終照顧蕭紅并與之曖昧的駱賓基。
1946年,駱賓基出版了《蕭紅小傳》。在這部書里,蕭軍被描述成蕭紅的合法丈夫,而端木蕻良則被寫成蕭紅的同居情人。
駱賓基甚至還將蕭紅的英年早逝歸結(jié)于端木蕻良,說她其實是被端木氣死的。駱賓基更在小傳中透露:端木蕻良不僅第三者插足,還曾兩度拋棄蕭紅。
此書出版后,名不見經(jīng)傳的駱賓基一炮而紅,隨之,蕭軍也加入陣營支持駱賓基,并與之一起聲討端木蕻良。很快,端木蕻良的形象便一落千丈,他甚至一度被世人稱作“負心漢”。
由于駱賓基的書疑點頗多,而端木蕻良又始終緘口不言,蕭軍與蕭紅、端木蕻良、駱賓基之間的種種,一直成了羅生門。
然而,歷史真相即便可以被掩埋,也會在細節(jié)處留下蛛絲馬跡。本文,便是透過細節(jié)剖析四人恩怨糾葛的真相。
現(xiàn)今大部分關(guān)于蕭紅的文章里,端木蕻良一直是以負心漢的形象出現(xiàn)的,在世人心里,他不負責任,自私自利,貪生怕死,拋棄妻子,懦弱無能……
但這些幾乎都是來自《蕭紅小傳》,也就是說,端木蕻良的這一形象說到底是駱賓基灌輸給大眾的。真實的端木蕻良到底怎樣,還得回到客觀公正的史實中尋找答案。
端木蕻良出生于1912年,比蕭紅小一歲,他的原名叫曹漢文,與蕭紅一樣也是東北作家。
端木蕻良被黑的原因之一是,他曾插足蕭紅與蕭軍的婚姻,也就是說,世人認為,二蕭的分手與端木有關(guān)。
蕭紅顯然不如此認為,早在與端木蕻良結(jié)識前,她就曾透露蕭軍與他們共同好友華夫人外遇的事。在事后朋友的講述中,兩人在一起時感情已經(jīng)很不好。有一次,蕭紅臉上淤青,朋友關(guān)切詢問下蕭紅說“是不小心摔的”,一旁的蕭軍聽了后卻說“別不要臉了,是我打的。”
從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在端木出現(xiàn)以前,二蕭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生出了裂縫。
實際上,這段一開始就有太多不合適的感情,注定很難走到終點。和蕭軍在一起前,蕭紅正懷著別人的孩子,后來的相處中,蕭紅也因蕭軍的大男子主義和生活瑣碎而頻頻與他爆發(fā)矛盾。
與端木的婚禮上,當胡風(fēng)提議讓蕭紅講講兩人的戀愛經(jīng)過時,蕭紅自己曾說:
“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么羅曼蒂克的戀愛歷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蕭軍)永遠分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端木蕻良?!?/p>
實際上,蕭紅與端木真正開始接觸是在1937年左翼文學(xué)刊物《七月》的籌備會上。當時,端木和蕭軍、蕭紅一樣,都為該刊物供稿。
由于戰(zhàn)亂,僅僅三期,《七月》就被迫停刊。之后,蕭紅、蕭軍和胡風(fēng)相繼去了武漢,端木則去了上虞,住在他的三哥曹京襄家中養(yǎng)病。
不久后,蕭軍邀請端木前往武漢幫助《七月》復(fù)刊。
因為端木身體尚未痊愈,三哥極力勸阻他前往,但端木依舊撐著病體按照蕭軍信上的地址找到了蕭軍的住所。
在二蕭棲身的武昌水陸前街小金龍巷21號,一座坐東朝西的小宅院里,端木與蕭軍、蕭紅小別重逢。
由于當晚找不到臨時住所,端木只得和蕭軍蕭紅同睡一張床。這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行為,在戰(zhàn)亂年代卻是極其稀松平常的。
當時的端木也從未想過,自己的到來會給二蕭的生活帶來漣漪。
第二天,端木便搬到了收拾出來的書房居住,自此,長達幾個月的“三人行”便拉開了序幕。也是在與二蕭同吃同住期間,端木開始意識到:二蕭的關(guān)系并不好。
蕭軍大男子主義,對細節(jié)從來不看重,但他卻極其自尊要強,在蕭紅越來越紅的當時,蕭軍卻對蕭紅大潑冷水,記者出身的蕭軍說得最多的便是“蕭紅的作品缺深度,沒什么看頭”。
而在平時的討論中,蕭軍也經(jīng)常鉆牛角尖甚至多次與蕭紅因觀點不一而爭執(zhí)。
每每這時候,端木總是站出來堅定地為蕭紅辯護,同時,他也毫不避諱地向蕭軍吐露自己對蕭紅和蕭紅作品的賞識。
日久后,蕭紅對端木的好感自是越來越多。端木身材瘦高,穿著洋氣,說話和聲細氣,性格內(nèi)向,文質(zhì)彬彬,與蕭軍的粗獷、好強、豪放、野氣形成鮮明對比。最主要的是,相比蕭軍的神經(jīng)大條,細膩溫柔、善解人意的端木顯然比蕭軍更懂蕭紅。
慢慢地,端木發(fā)現(xiàn),蕭紅竟越來越向自己靠近,而與蕭軍卻越走越遠。意識到這點后的端木開始犯愁,他雖未成婚,但他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為了避嫌,端木開始刻意疏遠蕭紅。想來,端木此舉是怕影響兩人的感情。但感情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端木越是想避開,心里卻越是想靠近。在看到蕭軍屢次對蕭紅出言不遜且拳腳相加后,端木越發(fā)地同情和關(guān)心蕭紅了。
但此時的端木頭腦始終清醒,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局外人,根本無法參與兩人的婚戀。
后來蔣錫金和馮乃超搬到了漢口三教街的家中居住,蕭紅和蕭軍便搬到紫陽湖畔的寓所去了, 只剩下端木蕻良自己住在小金龍巷里面。
期間,蕭紅經(jīng)常在去看端木時去他的大書房練字,某日蕭紅去找端木時,端木不在。蕭紅便在寬大的書桌上鋪紙,挑了一支順手的毛筆寫下了一首詩。
端木蕻良
待端木回來看到自己書桌上鋪著白紙,紙上赫然寫著的詩正是唐人張籍的那首《節(jié)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中的幾句: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而最后的“恨不相逢未嫁時”一句,被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
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已將蕭紅對端木的心思表露無遺了。
蕭紅之所以對端木動情,一來與他對她的溫柔呵護有關(guān),二來也因在端木身上,她得到了這些年從未在蕭軍身上感受到的“被尊重”、“被懂得”。
1938年,端木、蕭軍、蕭紅等一齊組成“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隨后,他們隨大部隊一起前往山西臨汾的“民大”任教。
不久后,日軍逼近臨汾,蕭紅、端木等決定前往西安,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蕭軍卻執(zhí)意不肯走。后來他在文章《側(cè)面》中這樣解釋自己當時的選擇:
“就這樣決定了:讓他們?nèi)ミ\城我留在臨汾,一定要看個水落石出才能甘心——我比他們都強壯。”
為了勸說蕭軍與大部隊一同撤離,蕭紅哭著對蕭軍說:
“你總是這樣不聽別人勸告,該固執(zhí)的你固執(zhí),不該固執(zhí)的你也固執(zhí),這簡直是英雄主義、逞強主義。”
但面對蕭紅的苦勸,蕭軍卻巋然不動,他甚至明確對蕭紅說:
“我們還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萬一我死不了,我想我不會死的,我們再見,那時候也還是樂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然就永遠分開”
蕭紅傷透了心,忍淚咬牙道:“好的”。
自此,這對相戀了六年多的情人,終于分手踏上不同的旅程了。
見蕭紅、蕭軍已經(jīng)分開,端木便開始一改過往的刻意疏遠,開始主動和蕭紅接近。端木風(fēng)趣幽默且善解人意,很快,蕭紅便在端木的陪伴下走出了沒有蕭軍后的陰霾。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蕭紅決定和端木在一起之后的不久,蕭軍又回來了。蕭軍的歸來,讓端木和蕭紅大為吃驚,當有說有笑的兩人再次見到蕭軍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們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什么都明白了的蕭軍轉(zhuǎn)身去了河邊,蕭紅跟到河邊后,對著蹲在河邊的蕭軍說:我們徹底分手吧。
蕭軍蕭紅
命運有時候真的分外喜歡捉弄人,此時,蕭紅竟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蕭軍的孩子。蕭軍得知后提出暫緩分手,至少等孩子生下來后再說,但這個提議當即就被蕭紅否決了。
蕭紅已經(jīng)對蕭軍死了心,氣憤、不甘的蕭軍嚷著要和端木決斗,蕭紅設(shè)法阻止了他。但這事還是被團里知曉了,周圍的人紛紛指責端木第三者插足,而蕭紅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壓力。
關(guān)鍵時刻,為了平息流言,與蕭紅才相識僅五個多月的端木決定迎娶蕭紅,這樣一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至于淪為私生子。
而蕭紅對此顯然有不同的想法,上一段婚姻里她就是懷著別人的孩子和蕭軍結(jié)婚的,這樣的苦痛她不想再要第二次:她想到了墮胎。
可是,當端木了解到打胎存在的巨大風(fēng)險時,他竭力反對了蕭紅的決定。
對于蕭紅的不留余地地迅速與蕭軍分手,蕭紅周圍的朋友包括胡風(fēng)等都表示不能接受和理解。
讓周圍人更加難以置信的是接下來這場驚世駭俗的婚禮。
蕭紅與端木
1938年,蕭紅懷孕5個月之際,她與端木不顧眾人的反對毅然在武昌大同飯店舉行了婚禮。
婚禮當天,蕭紅穿著紫紅色連衣裙,腳蹬黃色半高跟皮鞋,將魯迅愛人許廣平分給她的相思紅豆交到了端木手里然后說:
“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么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這種情況的人,還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頂著巨大的壓力給女人一場這樣的婚禮,無疑只能是真愛了。
可偏偏有人覺得端木娶蕭紅是貪圖她的名氣,對于這點,蕭紅的研究者章海寧說:
“我認為端木是個了不起的男人,負責任的男人。我們不太了解這些事實,就把他想象成一個默默無名之輩,攀上蕭紅這樣的女作家。這是把他想象得太簡單了,不符合實際情況?!?/p>
實際上,端木這位畢業(yè)與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的高材生其才華遠在蕭紅之上,他對書法、藝術(shù)和繪畫都有相當?shù)难芯?,與蕭紅結(jié)識前,他就已經(jīng)是當時很有名的作家了。在大學(xué)期間,他就完成了讓他成名的《科爾沁旗草原》。1936年甚至被上海文壇稱之為“端木蕻良年”,假使沒有遇到蕭紅,他依然能夠青史留名。
駱賓基
端木被黑的另一原因是:他曾在蕭紅重病期間兩度“遺棄”蕭紅。
端木遺棄蕭紅的事情,不用說,也都是駱賓基說的。
駱賓基的依據(jù)之一是:兩人婚后不久撤離武漢時,端木拋下蕭紅獨自去了重慶。
撤離時,因為去重慶的船票早已售罄一空,人脈頗廣的蕭紅便委托在左聯(lián)的朋友羅烽幫忙買票,但他費勁力氣只買到了兩張票。三個人兩張票,這就意味著端木和蕭紅兩個人只能走一個,誰去誰留,難以抉擇。
結(jié)局都知道,最后端木走了,留下了蕭紅。
實際,當時的情況下,還真的只能端木先走,事后,熟知當時情況的人透露真相說:因為蕭紅執(zhí)意如此。
蕭紅執(zhí)意讓端木先走的原因有二,一來蕭紅正懷孕,如果她只身前往重慶,人生地不熟也無法安身,留在武漢好歹還有安身所;二來,端木人脈不通,他留下后,很可能會買不到票滯留武漢,如此一來,蕭紅還得折返回來,否則便是兩地分居。
實際,兩人當時分開時,蕭紅身邊尚有人照顧,這個人便是田漢妻子安娥,只可惜后來由于變故,安娥也離開了只留蕭紅一人。
駱賓基所說的第二次“遺棄”,是在駱賓基出現(xiàn)以后。
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駱賓基參與照料逝世前的蕭紅期間,端木確實出走過,時間是一星期。端木出走的一星期一直是個謎團,因為按照蕭紅病后端木對她的種種表現(xiàn),如各方籌措醫(yī)藥費、日夜陪伴、甚至為蕭紅用嘴吸出濃痰等來看,他并不像要遺棄蕭紅的人。
這個謎團,一直到端木死后,才由端木在蕭紅過世18年后才續(xù)娶的妻子鐘耀群說出。1980年,美國學(xué)者葛洪文問起為何端木在蕭紅病中遺棄蕭紅時,鐘耀群忽然放聲大哭,這讓葛洪文意識到:事情背后一定有隱情。
2009年11月,章海寧訪問端木的遺孀時再次問及這一事情,鐘耀群猶豫了很久,最終哭著把實情說了出來。
晚年端木
原來,當時將蕭紅安置到思豪大酒店后,端木確實離開過,但他離開的原因是:他回酒店時,撞見了蕭紅和駱賓基的私情。
所以,端木是在悲憤中離開的。但僅僅七天后,想到蕭紅尚在病中,他又折返回來了。
這就是“端木丟下蕭紅獨自突圍”的真相,此時蕭紅已經(jīng)長眠67年了,駱賓基已離世15年了,端木也已走了13年了,這個秘密,他守了54年。若不是鐘耀群,我們不會知道真相。
鐘耀群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她既想保守秘密又不愿亡夫再被人誤解,兩頭為難;她之所以痛哭,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說出真相違背了端木的意愿,心有愧疚。
1942年,蕭紅離開后,端木懷著悲痛為她整理儀容并請來攝影師拍遺容,隨后他又剪下她一縷頭發(fā)小心珍藏起來。
在戰(zhàn)火中,冒著炮火硝煙爬上山路將蕭紅葬在淺水灣的,也是端木。那天,端木揣著預(yù)先寫好了的“蕭紅之墓”的木牌,捧著骨灰瓶到了淺水灣,用手和石頭挖下一個大坑將蕭紅的骨灰安葬了。
這些,蕭軍和駱賓基卻在作品中只字未提。
他們還未提及的是:駱賓基自己依靠他寫的《蕭紅小傳》而被世人知曉,而蕭軍晚年還用蕭紅與魯迅的信件和蕭紅當年給他的情書出版了《魯迅給蕭軍蕭紅書簡注釋》和《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并借此重返文壇。
蕭軍與二妻
在駱賓基和蕭軍大量消費蕭紅的隱私時,端木卻從未在作品中提及過任何關(guān)于蕭紅的內(nèi)容。即便面臨毀謗污蔑,他也從未對外界說過任何。
只是,每逢蕭紅忌日,他都會焚香祭奠、作詩悼念。他經(jīng)常去她的墓前獻花和掃墓,如果他有事去不了,他總會拜托在香港的朋友代他前去。
1955年,蕭紅被定為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分子,端木得知后,怒氣沖天地沖領(lǐng)導(dǎo)吼道:
“鞭尸是封建帝王的做法!我自己無論是坐牢、槍斃,由你處置。但我決不許污蔑蕭紅!”
1957年蕭紅骨灰被遷到廣州市的銀河公墓,呼蘭縣一直致力于將蕭紅墓遷回呼蘭,但多年來和廣州交涉始終無果,遂求助于端木。于是他把自己珍藏了50年的蕭紅遺發(fā)拿了出來,親手交給了她的家鄉(xiāng)人。
1996年10月5日,端木在北京病逝,終年84歲。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將自己的骨灰分四處安放。其中一處竟是圣士提反女校校園舊址,這個地方,正是蕭紅骨灰的安葬之處,他要去陪伴她,從此與她在地下長眠,與她永不分離。
說到最后,究竟誰才是最愛蕭紅的那個男人?答案已經(jīng)不言而喻。
說來,蕭紅終究是幸運的,她的幸運在于:最后一任丈夫端木沒有遺棄過她,生前沒有,死后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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