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編者按】在本文中,作者用血淚的筆觸描繪了四舅從一個閑適的鄉(xiāng)村少年,到被騙成為奴工、最后在貧病交加死去的過程。在資本主導的生產方式中,勞動力被當做商品、人命如草芥,“我”的“生”和“四舅”的“死”都是偶然。而不改變這種失衡的勞資關系,不問責失職的地方政府,這類故事還會不斷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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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舅回家了
“四舅還活著?誰說的?”
“四舅真的回家啦?誰說的?”
那是2008年夏天,快滿18歲的我,還是個吃飯不管事,整游手好閑,偶爾參加一下賭博、打架、找個女孩子調戲一番來豐富生活的無用青年。當然,在農村嘛,農忙時幫爸爸媽媽干點農活、放牛之類還是有的。
“四舅還活著?!庇幸惶鞁寢屭s集回來,高興得流出眼淚告訴我這件事。
“四舅還活著?誰說的?”我當時以為我媽媽是想四舅想瘋了胡言亂語。
“你三舅媽說的,四舅寫信回來了,他還活著?!痹瓉韹寢尣皇呛詠y語,真是失蹤3年的四舅來信了,他沒有死,他信中說在山西給人做磚,身體一直不好,準備回家了。
不過哪個舅舅回家了還是沒回家此等與我“無關”之事,我?guī)缀醪蝗リP心,媽媽告訴我,我也若無其事,除了問她是誰說的,媽媽再嘮叨其他的后我就默不作聲。
沒過多久,那時正農忙,我也別無選擇的從事了一份自己不喜歡的放牛工作。有一天我放?;丶?,看到爸爸媽媽已經從地里收工回家了,比起平時要早一個小時左右。我奇怪,平時都是在地里干活到天黑了,勸個千百回也都不想回家,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了?還沒來得及問,媽媽就激動地說:“我和你爸爸今晚要去舅舅家,你在家自己做飯吃,晚上要把牛圈和騾子圈的門關好,豬還沒喂,要記得喂豬?!痹瓉韹寢屨f四舅回家了,媽媽和爸爸要去看看四舅。
“四舅回家啦?”
“回啦!”媽媽聲音洪亮地回答我,看得出媽媽是多么的高興。
“四舅真的回家啦?誰說的?”
“現在還沒到家吶,一會就到啦,從縣里回來的車費不夠到鄉(xiāng)里,在半路下車了,堂舅還騎摩托車去半路接?!眿寢尲奔泵γ呎f邊收拾東西,交代完我該做的事就去舅舅家了。
我家就一臺電話座機,媽媽在地里干活都知道今天四舅回到家,知道四舅沒錢所以半路下車了。媽媽對四舅回家的消息那么的靈通,是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失蹤三年的四舅。
其實四舅在山西給人做磚根本就不是打工,他是在黑磚窯里免費干活的,那時我們知道的只是磚窯,不知道什么“黑磚窯”。黑磚窯老板把他放出來了,并沒有給他足夠的回家車費,所以沒到家半路就被逼下車了。能從黑磚窯出來大概是黑磚窯老板知道,他在不久時間內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二、記憶中的四舅
記得小時候每年農忙時,都來五六個舅舅和舅媽幫我家打田、插秧。每次來我家?guī)兔Ω赊r活都安排四舅管哥哥和我,他比我大十多歲,我只記得那時他白白的臉,頭發(fā)總是梳個中分,挺帥。
從田里到我家就要爬一片陡坡,每天干活回家我都要四舅背我,他累得走不動的時候大家總開玩笑說:“你小時候你姐也是這樣背你的都不覺得累,現在你背你姐的小孩,等你結婚有小孩了,你姐的小孩再幫你背你的孩子,你還賺了。”聽到大人們這樣的話,我更加是要好好折騰一下四舅,雙手扣著四舅的脖子,雙腿使勁的拍著四舅的腰,在他背上亂蹦,像是電影里放映的打仗騎兵一般,讓四舅累得氣喘吁吁,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所以四舅曾經是我最喜歡的人。
三、四舅打工后
2001年后我對四舅基本上沒有什么印象了。那時我還小,只知道大人們利用農閑時間到附近礦山挖礦、幫人挖魚塘、挖水溝來補貼家用,當時在這大山里出去外面打工的人也很少,也可能是因為我還小的原因吧,我基本上沒聽說過“打工”這個詞。也就是那時我們那里來了一個叫路萬元的山西人,說是找人到外面干活。這個叫路萬元的人在我們那里出現后,我四舅成了我們那大山里我記憶中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他們去的是哪里,只知道是遠方。
2005年的時候,我在縣城上初中,一次打電話回家媽媽說,媽媽要來縣城,但是她不認識路,可能就不來學校找我了。媽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這大半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了。聽媽媽說她要來縣城,我問媽媽有什么事,媽媽說,四舅在外面打工生病了要回家,媽媽來縣城接四舅,這次通話后有兩個星期沒打電話回家,四舅回家的事也就不知道后續(xù)的情況。
有一天爸爸和二舅、堂舅突然來縣城,到了我們學校找我,我問爸爸怎么來了,爸爸說四舅失蹤了,他們要去山西找四舅。爸爸他們去了一趟山西,回來就沒有來學??次伊?,后面才在電話里知道,沒有找到四舅。
后來放暑假回家,我才知道叫路萬元的這個人就在我們縣城里工作,他專門給他老家山西那邊承包鐵路工程的老板招人,從中獲取介紹費和工資差額。帶我四舅他們出去就是去山西修鐵路,我四舅在山西修了幾年鐵路。2005年我四舅在山西瘋了,老板說要把四舅送回家,和四舅一起干活的老鄉(xiāng)都親眼看到四舅上了老板的車,而最后四舅卻是失蹤了。
老板給我們家里的信息是,他把四舅送到了河南鄭州,老板下車買個東西回來發(fā)現我四舅自己跑了。爸爸和二舅他們就去鄭州找,又去山西四舅干活的工地找,什么線索都沒有找到。那時連個手機都沒有,城市那么大,找,去哪里找?這個結果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心里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外婆去世得早,四舅是媽媽背大的,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媽媽嫁給爸爸后每年農忙四舅都會來幫忙干農活,這次爸爸他們去河南、山西回來找不到四舅,媽媽覺得四舅應該不在人世了,就算不死也永遠回不來了。過個大年小節(jié),遇到個大事小情,聊到這個話題那個話題,媽媽都會想起四舅,因此常常以淚洗面。而我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四舅相隔六七年不見了,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四舅的模樣,對他也沒有什么感情了,好像生命里沒有過這個人。
四、四舅解脫了,他去了外婆的身旁
這次四舅回家是真的了,雖然舅舅家和我家就相隔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是四舅回家后我也沒有去看他。
有一天我家里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身體很瘦,夏天卻穿著厚厚的衣服,頭圍著一張厚厚的頭巾,半邊臉腫得跟飯碗一般大。媽媽吼我:“舅舅來了,還不叫舅舅?”這時我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剛從山西磚窯回來的四舅,跟我小時候記憶中的四舅完全不一樣,我完全認不出來。
我問起3年前四舅失蹤的事,四舅說:“當時我只迷迷糊糊地記得是老板把我推下車,把我推下車后我就什么都記不起了,被推下車的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去到磚窯,是怎么去的我都不知道。在磚窯做了快三年了,那個磚窯的老板沒有給我一分錢,但也帶我去看了幾次病,不知道怎么又把我放出來了?!焙芫脹]見四舅了,感覺很陌生也不知道跟他聊什么。沒有打過工,也沒有問他在修鐵路和在黑磚窯的情況。我想起當時四舅說的,還不知道是不是修鐵路的老板把四舅賣到了黑磚窯去?四舅是在鄭州失蹤的嗎?
沒過多久四舅的病情惡化了,一次我到舅舅家去,四舅趟在床上,骨瘦如柴,無力翻身,痛苦的呻吟。我給四舅喂飯的時候,四舅總是神志不清的說一些話“很累,很累”。我想這句話應該是四舅從修鐵路走到黑磚窯一直藏在心里的吧,他不敢把心里的苦和累告訴親人,直到他已經神志不清的時候才肯說出來。
2008年農歷8月份,四舅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到了我未曾見過的外婆的身旁,如今墳頭上已經長滿了野草。
五、如果老天給四舅小小的眷顧,四舅應該是另一個命運
四舅去世后,從四舅的小柜子里翻出了一張他打工前一個心愛的女孩送他的照片,舅舅去世的時候照片中的女孩已經為人婦為人母。大家都在討論,如果四舅之前娶了這個女孩就不會去山西修鐵路,可能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在四舅很小的時候,外婆就不在了,外公一個人把我媽媽、姨媽和4個舅舅共6個孩子拉扯大。家里勞動力少,吃飯的人多,一直是村子里屬第一的窮人家。媽媽、姨媽和舅舅他們都長大后,大舅結了婚,分了家,大舅自己有一個小瓦房了。媽媽和姨媽也都出嫁了,剩下外公、二舅、三舅、四舅4個男人住在老房子里,沒有女人的家庭里也鍛煉了舅舅們,農活、家務活也包括針線活,樣樣精通,不少女孩子愿意跟舅舅們結婚,可是家里條件艱苦貧寒,兩三千的彩禮錢都拿不出。也因為家里貧寒,后來四舅病倒在床上無錢醫(yī)治。
四舅去山西修鐵路之前也有結婚的想法,照片中的女孩也同意,只是當時三舅剛剛結婚,再也湊不出第二筆彩禮錢了,此次四舅無奈被迫緩婚后改變了四舅的一生,每次媽媽想起這些事都落淚不止。如果老天稍微給四舅小小的眷顧,讓他在那時能結婚,或許我會在干農活回家的路上很不情愿的背上四舅的孩子,也算是報答小時候四舅給的恩情吧,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六、經歷過四舅的工作又失去了身邊的另一個親人
以前我不會去在乎四舅是怎么瘋,不會去在乎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因為我沒有經歷過他的生活,好似他的那些事與我無關。
2010年這個叫路萬元的山西人又到我們大山里招人去修鐵路,這次我也去了,我們有二十多個一起。
我們去到了南寧,路萬元讓我們在一份不知道寫什么內容的合同背面簽了字,路萬元說:“不簽對我沒什么關系,但是不簽就怕你們拿不到工錢。”我們老老實實的在合同背面簽字了,簽字完后路萬元還說:“前幾年那個阿茫(我四舅的小名),他雖然丟了,但是我沒有欠他的工資呀,他們家里告我還是告不起來呀!”那時傻得像什么樣了,心里很憤怒,但是為了一天65元的工錢還是跟著路萬元去了山西修鐵路。
我們到了太原東鐵勞務派遣有限公司,被派遣到太原市、晉中市、朔州市、大同市、陽泉市、呂梁市、忻州市等地修過一年的鐵路,我才真正知道為什么我四舅修鐵路會瘋了。
一直不被人關注的鐵路工人是這樣的:不管是零下二十多度,漫天飛雪還是熱到40度;不管是凌晨兩三點還是中午十一二點;不管你是睡覺時間還是吃飯時間,老板讓你去干活,你就得去。冰冷的冬天,車不夠座位就讓人在車底和行李箱、工具擠擠。不管是880斤的枕石還是1200斤的枕石,老板讓四個人扛就只能四個人扛。不管你是大病還是小病,干不動老板的堂弟還是表弟隨時會在你臉上刷幾個無影腿、無影掌或者其他類似的辦法讓你干得動。在山西修鐵路的300多天,我們每天都在搶修,每天7到15小時不等的工作時間,沒有一天休息時間。我們修鐵路的工人生活和其他工作很不一樣,我們和軍人一樣隨時待命出發(fā),不分時間、地點、什么任務就為了每天65到70元一年一結的工資。
2011年我不去修鐵路了,我到深圳進工廠。我們寨子里很多個老鄉(xiāng)還去山西修鐵路,一個修鐵路的表哥又再次得病死去。我只是聽說他得的是塵肺病加發(fā)高燒成腦膜炎。開始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老板不給請假,在QQ上他也有告訴我他身體不舒服的事,只是我沒有想到在短短一個月里他已經很嚴重了。聽老鄉(xiāng)們說,還沒那么嚴重的時候大家都勸他回家,可是這工資一年一結,一回家這半年都是白干了,他不愿意回。
太原東鐵勞務派遣有限公司相隔1公里左右就是大醫(yī)院,這病早就該在醫(yī)院里診斷出來了,可是老板每個月只發(fā)零花錢,沒錢不敢去醫(yī)院看,直到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嚴重。因公司不繳醫(yī)保沒有報銷,最后表哥兩兄弟的工資全部花完在太原的醫(yī)院里,回到南寧又花了6萬元醫(yī)藥費,最后無錢救治死去。
如今,無論是網上新聞還是電視新聞,都沒有關于一線鐵路工人的報道,我們不被社會關注。
我們這些真正鋪枕石、鋪鋼軌的工人,大多是最能耐苦的山里人,并且非常缺乏法律知識和權益意識。從5000公里外山區(qū)出來,流動在山西各個大小城市搶修鐵路的工人,任意被老板和管理人員欺辱和毆打,無力反抗,這是我在太原東鐵勞務派遣有限公司做鐵路搶修工作一年的所見。
這幾年知道了,不是鐵路也不是磚窯奪走四舅的生命,奪走四舅和表哥生命的是黑心的老板。每當我坐在開往他鄉(xiāng)的火車上,車輪和鋼軌接頭摩擦出的響聲就讓我的心不能平靜,想起了在鐵路上拼命的日子,也想起了死去的四舅和表哥,心里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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