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性無他嗜,幼躭六法,年弱冠時,就正于家麓臺夫子,猥蒙極口稱賞,后負笈至都,侍硯席獲聞緒論,至詳且盡。甲子長夏,追憶師傅,參以心得,偶有所觸,隨筆漫書,爰作論畫三十則。非敢云金鍼之在是,學(xué)者由此參之,庶不為歧趨所惑爾。
余侍麓臺夫子三年,頗得其傳。前此能知而不能行,蓋未到熟外熟境地,故胸中粘滯,用意用筆,終未得灑落之致。雍正壬子秋七月抱疴臥床,靜參畫理,恍悟粘滯之非,病起點染,覺熟境漸臻,如醉初醒,如夢初覺,吾師苦心指示而今方得真詮也。
吾夫子自幼明敏,初落筆便有書卷氣,蓋生而知之,宜接董、巨、倪、黃衣缽,常人由學(xué)而知,必須讀書以明理,游覽以廣識,苦心探索,循習(xí)有年,亦可到神明地位。
嘗聞夫子有云:“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氣韻之間,不在有形處而在無形處?!庇嘤谒恼Z獲益最深,后學(xué)正須從此參悟。
學(xué)畫所以養(yǎng)性情,且可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昔人謂山水家多壽,蓋煙云供養(yǎng),眼前無非生機,古來各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
學(xué)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外自有一種正大光明之概,否則畫雖可觀,卻有一種不正之氣,隱躍毫端。文如其人,畫亦有然。
士人作畫第一要平等心,弗因識者而加意揣摩,弗因不知者而隨手敷衍。學(xué)業(yè)精進,全在乎此。
畫中理氣二字,人所共知,亦人所共忽。其要在修養(yǎng)心性,則理正氣清,胸中自發(fā)浩蕩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然后可稱名作。
未動筆前須興高意遠,已動筆后要氣靜神凝。無論工致與寫意皆然。
學(xué)畫最要虛心探討,不可稍有得意處,便詡詡自負。見人之作,吹毛求疵。惟見勝己者,勤加諮詢,見不如己者,內(nèi)自省察。知有名跡遍訪借觀,噓吸其神韻,長我之識見。而游覽名山,更覺天然圖畫,足以開拓心胸,自然邱壑內(nèi)融,眾美集腕,便成名筆矣。
畫雖一藝,其中有道。試觀古人真跡,何等章法?何等骨力?何等神味?學(xué)者能深造自得,便可左右逢源,否則紙成堆,筆成冢,終無見道之日耳。
翰墨中面目各別,而其品有二:元氣磅礴,趨凡入化,神生畫外者,為上乘。清氣浮動,脈正律嚴,神生畫內(nèi)者次之。皆可卓然成家,名世傳世。
作畫先定位置,次講筆墨。何謂位置?陰陽向背,縱橫起伏,開合鎖結(jié),回抱勾托,過接瑛帶,須跌宕欹側(cè),舒卷自如。何謂筆墨?輕重疾徐,濃淡燥濕,淺深疏密,流利活潑,眼光到處,觸手成趣。學(xué)者深明乎此,下筆時自然無美不臻。
氣骨古雅,神韻秀逸,使筆無痕,用墨精彩,布局變化,設(shè)色高華,明此六者,覺昔人千言萬語盡在是矣。非坐破蒲團,靜參默悟,腕底豈能融會斯旨!
未作畫前全在養(yǎng)興,或覩云泉,或觀花鳥,或散步清吟,或焚香啜茗,俟胸中有得,技癢興發(fā),即伸紙舒毫,興盡斯止。至有興時續(xù)成之,自必天機活潑,迥出塵表。
位置須不入時蹊、不落舊套,胸中空空洞洞,無一點塵埃,邱壑從性靈發(fā)出,或渾穆,或流利,或峭拔,或疏散,貫想山林真面目流露毫端,那得不出人頭地?
運筆古秀,著墨飛動,望之元氣淋漓,恍對嵐容川色,是為真筆墨。須知此種神韻,全從朝暮四時、風(fēng)晴雨雪、云煙變滅間貫想得來。
絕處逢生,禪機妙用,六法亦然。到得絕處,不用著忙,不用做作,心游目想,忽有妙會,信手拈來,頭頭是道。
畫有邪正,筆力直透紙背,形貌古樸,袖采煥發(fā),有高視闊步、旁若無人之概,斯為正派大家。若格外好奇,詭僻狂怪,徒取驚心炫目,輒謂自立門戶,實乃邪魔外道也。
初學(xué)見識不定,誤入其中,莫可救藥,可不慎哉!
自唐宋元明以來,家數(shù)畫法,人所易知,但識見不可不定,又不可著意大執(zhí),惟以性靈運成法,到得熟外熟時,不覺化境頓生,自我作古,不拘家數(shù)而自成家數(shù)矣。
有一種畫,初入眼時粗服亂頭,不守繩墨,細視之則氣韻生動、尋味無窮,是為非法之法。惟其天資高適,學(xué)力精到,乃能變化至此,正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淺學(xué)焉能夢到!
又一種位置高簡,氣味荒寒,運筆渾化,此畫中最高品也。須絢爛之極,方能到此?!∮霉P要轉(zhuǎn)束,不可信筆,蓋信筆則頓挫皆無力矣。善于用筆者,一轉(zhuǎn)一束,皆成意趣。清空二字,畫家三昧盡矣。學(xué)者心領(lǐng)其妙,便能跳出窠臼,如禪機一棒,粉碎虛空。
凡畫之起結(jié)最為緊要,一起如奔馬絕塵,須勒得住,而又有住而不住之勢。一結(jié)如眾流歸海,要收得盡,而又有盡而不盡之意。
畫之妙處不在華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細而在清逸。蓋華滋精細,可以力為,雅健清逸則關(guān)乎神韻骨格,不可強也。
寫意畫落筆須簡凈,布局布景務(wù)須筆有盡而意無窮。
位置落墨時能于不畫煞處忽轉(zhuǎn)出別意來,每多奇趣,正如摩詰所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也。
麓臺夫子嘗論設(shè)色畫云:“色不礙墨,墨不礙色。又須色中有墨,墨中有色?!庇嗥鸲鴮υ唬骸白魉?,墨不礙墨。作沒骨法,色不礙色。自然色中有色,墨中有墨。”夫子曰:“如是,如是。”
作畫時即偶然酬應(yīng)皆不可輕率,蓋每寫一圖必有著精神處,若率意草草,此最是病。 巨幅工致畫,切忌鋪排,用意處須十分含蓄,而能氣足神完,乃為合作。
青綠法與淺色有別,而意實同,要秀潤而兼逸氣。蓋淡妝濃抹間,全在心得渾化,無定法可拘,若火氣眩目則入惡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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