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璉鳳這兩位當(dāng)家的可謂內(nèi)憂外患。
賈璉向鴛鴦道艱難,說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yù)備娘娘的重陽節(jié)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比缓蟮莱鲎约耗康模骸八渍Z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dān)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搬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靠借當(dāng)應(yīng)付門面,這家也真不好當(dāng)。反不如小家子,比如劉姥姥,家道艱難,走不起可以不走??蛇@賈府的門面卻必須撐著。
賈璉要鳳姐幫忙再和鴛鴦?wù)f說,鳳姐趁機要一二百銀子'利錢’,賈璉不滿。接著旺兒家的來求鳳姐賈璉做媒,想討彩霞做兒媳。鳳姐要旺兒把她外頭的賬目在年底都收進來,因此又一次說到家務(wù)煩難——
老太太生日,太太急得沒法,拿后樓上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弄了三百銀子才送了個“遮羞兒禮”搪塞過去;自己把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白填在近半個月家中大小十來件事里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各人搜尋到頭面衣服,可就好了!”
真是怕啥來啥,正在這時,夏太監(jiān)派一小內(nèi)監(jiān)來說話,賈璉皺眉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這夏公公手爪長,不知從他們手里要了多少銀子去!于是賈璉躲了起來,由鳳姐支應(yīng)。
果然小內(nèi)監(jiān)說夏太監(jiān)這次是“偶見一所房子”,手頭短了二百兩,“打發(fā)我來問舅奶奶家里,有現(xiàn)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舅奶奶,這皇親國戚還真不好當(dāng);現(xiàn)成的銀子,好像人家經(jīng)常有現(xiàn)銀專等他來借似的。說一二百兩,其實是就多不就少,就是二百兩。之前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還,竟然還好意思開口又借。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夏公公是有借無還再借還“不難”,明擺著以勢欺人么。不想給又不敢不給,明知道是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卻又得罪不起,只能咬著牙笑哈哈地應(yīng)付。
于是鳳姐口里說“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弊屚鷥合眿D“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兩來?!蓖鷥合眿D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然后讓平兒拿她的兩個金項圈去押四百兩銀子,這是告訴夏公公:“你老省省吧,我都靠當(dāng)首飾來供應(yīng)你了呢!”
平兒答應(yīng)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里面兩個錦袱包著,說明這兩件飾物是小心珍藏的。打開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不是一般飾品咯!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與小太監(jiān)打疊起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她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jié)。若不押這兩件首飾得四百兩銀,不僅無法打發(fā)夏太監(jiān),還連中秋都沒有著落了?
那小太監(jiān)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明擺著打秋風(fēng)可還得恭送)。這里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辟Z璉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yīng)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p>
正是這“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引起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怎么叫“再發(fā)三二百萬財”?賈璉幾曾、從哪兒發(fā)過三二百萬的財?且看書中描述。
第十二回: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于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yīng)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要妥貼。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賈母等,帶領(lǐng)仆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從表面看來,賈璉是護送黛玉回去,再帶回賈府。林如?!吧砣局丶病?,不是一般的病癥,賈母是否考慮到女婿會去世并需要處理其遺產(chǎn)等?
第十四回: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兵P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么的?”昭兒道:“二爺打發(fā)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fā)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服帶幾件去。”
林如海去世,可以捎個信說一聲,賈璉自在那里處理,讓昭兒回來做什么呢?當(dāng)初送黛玉去時,賈母便囑咐仍帶回來,那還有什么事要討老太太示下?賈璉貴公子,身上不會沒銀兩,哪里買不著幾件大毛服,非得巴巴的從家里帶去?瞧奶媽家里好?是也要討二奶奶“示下”吧?這“示下”都是關(guān)于林家財產(chǎn)的處理吧?
三二百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是巨款呢。那么,林家有沒有這樣的巨財?
且看文本。
那日,(雨村)偶又游至淮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yè)經(jīng)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dāng)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
另一種版本其他內(nèi)容基本相同,只沒有“鐘鼎之家”而是“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
何為“鐘鼎之家”?
百度一下,“鐘鼎之家”指富貴宦達之家。“鐘鼎之家”即”鐘鳴鼎食之家“的簡寫。鐘鳴鼎食,意為豪門貴族吃飯時要奏樂擊鐘,用鼎盛各種食品來吃。鐘鼎什么的,是用來形容生活奢侈、做事講究排場的。
再說“世祿之家”。
世祿:世代享有祿位;世祿之家,即世世代代享有祿位的人家。
林家四代列侯,既富又貴。至第五代林如海,又是前科探花,被今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之前,也非普通市民,否則這全國高考第三名不是白瞎了?
而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也就是說,林如海幾代單傳,祖上留下的財產(chǎn)都是他的,林家既沒有薛蟠那樣的敗家子,也沒聽說內(nèi)囊盡上來了云云,林如海即便不當(dāng)那巡鹽御史,也是富甲一方吧?
若非富貴之家,雨村這家庭教師會當(dāng)?shù)眠@么輕松?
再看林如海本人。
“臺蘭寺大夫”是國家圖書館館長,巡鹽御史么,就是代表朝廷巡視地方鹽務(wù)的官兒,這是個既有實權(quán)也握有財富的要職,鹽商能否賺到錢全都得仰仗巡鹽御史。所以《金瓶梅》中的蔡狀元被點了兩淮巡鹽,心中才會不勝歡喜。這林如海也真是“兩個文明”一起抓咯,圖書館長么,高雅得很;巡鹽御史的手指縫里漏一下,下面的人就會發(fā)財了。
就是說不管林如海貪不貪,都自有人會去巴結(jié)他孝敬他。他就好好地當(dāng)他的官兒,那收入也不會少。
林如海當(dāng)了幾年巡鹽御史?只是“一月有余”?
先看黛玉進府時有多大。
黛玉年方五歲時,雨村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xué)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xué)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xué)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xué)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學(xué)生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xué)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xué)。
一個女學(xué)生,兩個伴讀丫頭,功課不限多寡。林夫人去世后,黛玉守喪盡哀,自然沒上學(xué)。又因哀痛過傷,觸犯舊癥,連日——不是一天兩天——不曾上學(xué)。雨村自己都欲辭館別圖,林父還將他留著,就這么白拿薪水養(yǎng)著,等待黛玉好些后守制讀書。
若非富貴之家,雨村這家庭教師會當(dāng)?shù)眠@么悠閑省力?
文本中所述雨村聽得都中奏準(zhǔn)起復(fù)舊員之信,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xùn)教之恩未經(jīng)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yù)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zhuǎn)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全協(xié)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nèi)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p>
雨村只教了黛玉一年,有多大的恩情?聽說朝廷起復(fù)舊員,未待雨村開口,林如海便已幫他“預(yù)為籌畫”好了,不但修書托賈政“務(wù)為周全協(xié)佐”,還將“有所費用之例”都承擔(dān)了,絲毫不需雨村操心。林如海比賈政年少,如果他官職無足輕重,憑什么要求賈政必須周全協(xié)佐?如果林家不富,有能力耗資為雨村通關(guān)節(jié)走后門跑官?這是錢多了燒的?
書中沒說黛玉病了多久,半月一月還是幾個月,反正不會是一年,所以黛玉進府時,只有六歲多。
黛玉進府時,賈母把她暫時安置在碧紗櫥里,說是待過了殘冬,春天再另作安置。
殘冬即冬季將盡。雨村得賈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fù)位,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yīng)天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一到任便遇上了薛蟠的人命官司。說明那是翻過了年的春天里。在春天里,二月十二,黛玉便滿七歲了。
且看薛家。
薛蟠正擇日起身之時,遇上了拐子賣香菱。喝令豪奴打死馮淵后,他將家務(wù)托與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便帶了母親和妹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在路不計其日。
既然是“長行”,又帶著母親妹妹及家人等,走得當(dāng)不會快,所以“不計其日”。
書中沒說薛家進府時是什么季節(jié),只說薛家安頓下來后,薛姨媽和寶釵都自得其所,薛姨媽常到賈府上房與賈母閑談,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看書下棋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yè)。而薛蟠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便與賈宅族中那些紈绔氣習(xí)者打成了一片,每日里會酒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變得比原來更壞了十倍。日子就這么悠悠閑閑地過去了。
接著是東邊寧府花園內(nèi)梅花盛開,尤氏請賈母邢王二夫人等賞花,寶玉在秦氏屋里夢游太虛境等。這是黛玉進府次年的冬天。
“這年秋盡冬初”,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梅花香從苦寒來,秋盡冬初自然不是梅花開放的時候,說明另是一年了。
比通靈時天氣更冷了,薛姨媽說“這么冷的天”,說寶釵所在的里間暖和。紫鵑怕黛玉冷,讓雪雁給她送小手爐。晴雯給寶玉貼斗方時說手冷。繼而寶玉和秦鐘上學(xué),襲人給寶玉備上大毛衣服,交了手爐腳爐的炭給寶玉的小廝們。待到頑童們鬧學(xué)堂的時候,那又是一年的秋天了!
秦氏病中,賈敬生日,寧國府會芳園中,但見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秋意正濃。待到鳳姐捉弄賈瑞、賈瑞病倒時,已是冬至之后,數(shù)九寒冬。黛玉進府已是兩年。
倏忽臘盡春回,賈瑞已病入膏肓,回天無術(shù)。賈瑞死時不知是幾月,正是這年冬底,林如海身染重病......黛玉進府已經(jīng)三年。
黛玉五歲時,林如海被欽點為巡鹽御史,到任一月有余。六歲多接近七歲時進府,三年后回家探父,已是十歲的小姑娘。那么這林如海大約當(dāng)了五年的巡鹽御史。
五年的巡鹽御史加上父祖輩幾代積下的財產(chǎn)以及賈敏的嫁妝,三二百萬是有可能的。否則以賈璉那個捐來的“同知”會有多少收入?哪里“再去”發(fā)個三二百萬的巨財?
紫鵑說,林家實沒了人口,縱有也是極遠的。這極遠的族人會有資格繼承林家的財產(chǎn)?林家的財產(chǎn)不歸黛玉歸誰呢?
華東師大教授陳大康對明清小說頗有研究,按他所講,清康雍時沿用的就是明朝的法律,獨生女是有繼承權(quán)的。
不過黛玉自己說她沒錢。她對寶釵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yīng)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比戲子事件時,黛玉說“她(湘云)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家的丫頭”。史湘云的兩個叔叔一為保齡侯,一為忠靖侯,不知她老爸是什么侯?反正人家算得是侯門之女吧!這黛玉“一無所有”,還真是“貧民的丫頭”呢,呵呵!
不過么,號稱家中有百萬之富的薛家,寶釵卻說自己命小福薄,感嘆家業(yè)凋零——“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dāng)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難道薛家也窮困潦倒了?
如此看來,黛玉的財產(chǎn)有點說不清,說有就有,說無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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