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姿
“……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賈璉道。
此處,作者貌似別有深意地添了一“再”字。便有讀者認(rèn)為:此系小說暗藏玄機(jī)的細(xì)思極恐處,嗅到曹公暗慣“弦外之音”之急切,溢于言表。
他們一路往上爬梳,有如哥倫布發(fā)新大陸般興奮。于是乎,這亦是亦非的由頭,被演化成了林黛玉的遺產(chǎn)。
他們還慣會為林家這二三百萬兩的巨資,編織一個“合乎邏輯”的考證。
且不管,接蹱而至的自圓其說,會不會讓黛玉變得面目全非。
在我看來,這些貌似遺產(chǎn)來源的所在,與其說是對林黛玉不平境遇,發(fā)出憤慨的吼聲;毋寧說是對黛玉智商、行止以及林氏家風(fēng)的巨大顛覆。
很難理解這些對黛玉所謂心疼之后的真正動機(jī),到底何為?是博眼球,還是真愛?
可恨此時的我不是黛玉,無法替她發(fā)聲。所幸,為著心中所愛,對此類荒唐之言加以撻伐,能力尚存。
智商較量:薛寶釵 VS 林黛玉
林黛玉和薛寶釵對賈寶玉,都存著或顯或隱的情愫。盡管二百余年來,她二人間非此即彼的比較,一直被有心人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然則,她們從來不是敵人。
曹公筆下,我們看到,她們從45回前惺惺相惜的“對手”,互剖金蘭語后,升級為親密無間的姊妹。無論在哪個時期,這兩位天才少女的出眾程度,都是不分伯仲的。若非得用最簡單的詞來區(qū)別二者,我們姑且將她們定義在“詩人”與“文人”的范疇。
薛寶釵因其父離世得早,兄長薛蟠終日只知斗雞走馬,游山玩水,全然不顧家計,從那時起,年幼的寶釵,不得不協(xié)理母親,共擔(dān)起了家業(yè)重責(zé)。
說是協(xié)理,然則母親不識字,哥哥又沒責(zé)任心,大事小事全得她來拿主意。從實質(zhì)上講,從那時起,薛寶釵已經(jīng)成了薛家真正的幕后當(dāng)家。
那一年,寶釵剛剛十歲。
薛家乃皇商,家有百萬之富。這是書里堂而皇之的正文。垂髫之年的寶釵,便不期經(jīng)歷了非比尋常的歷練,也因此她有同齡人鮮見的成熟。
小小年紀(jì),就不愛花兒粉兒的,總不免給人老氣橫秋,缺乏生氣之感。然則表相如此,這是我們常見的寶釵樣貌。
第四回薛家進(jìn)京時,薛寶釵十三歲。那年,黛玉正好十歲。
這年還真是個多事之秋呵。年歲冬底,有三個與賈府或歸屬或相關(guān)的人,正在走向死亡――
蓉哥兒媳婦秦可卿病了。臘月初二,鳳姐兒再來看秦氏時,她臉上的肉,全都瘦干了。生命去留,只在旦夕間。
臘盡春回時,賈瑞的病又更加沉重了,很快便丟了性命。
也是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寄書催黛玉回南。賈璉奉命陪著,登舟南來。
似乎賈璉、黛玉才走,鳳姐兒都還沒適應(yīng)無賈璉在身邊的夜晚,就傳來了可卿的死訊。時間約莫是次年春天。
鳳姐兒為可卿治喪期間,有心腹小廝昭兒從南邊回來,說是林姑老爺九月三日沒了,二爺要與林姑娘同為林姑老爺扶靈回蘇州,大概年底回來。還讓把大毛的衣服帶幾件去。
此處,顯而易見時間訛誤不必細(xì)論。
單說賈璉陪黛玉回?fù)P州之時,乃頭年冬底,怎會無大毛衣服?昭兒回來之時,鳳姐兒尚在秦氏七七間,這從春到秋的跨度,時間與邏輯之誤,實在明顯。
我們且將錯就錯,且說林如海確實死于九月初三,黛玉與賈璉將林如海靈柩運回蘇州。七七治喪,百日守孝,三年守制之說,乃古代家中嚴(yán)慈亡故,為人子女應(yīng)盡的孝道。正常社交活動通常得除服之后,方可參與。
可要讓黛玉獨自一人在蘇州老宅守孝三年,似乎顯得過于不近人情。三年說長不長,只是三年后的黛玉,已不再是少年。她的賈寶玉還淚故事,又該如何繼續(xù)?
為著故事的發(fā)展要,曹公費盡心機(jī)地為黛玉安排了最短的百日守孝期,百日除服后方啟程北歸。年底回到賈家,正好是書中預(yù)定的約莫四個月時間。
然而,總有讀者習(xí)慣以今律古,竟硬生生將作者的善意和古代傳統(tǒng)摒棄,還有模有樣地杜撰出一個盤點林如海家產(chǎn)的考證來。
其意圖,實在難解。
林如海是否有這兩三百萬銀的家產(chǎn),姑且稍后再論。退一萬步講,就算林如海果真留有三二百萬兩的遺產(chǎn),等著黛玉繼承。那么黛玉到底知不知道這筆遺的產(chǎn)存呢?兩種可能性——
不知道。林如海有遺產(chǎn)給黛玉繼承,卻不讓黛玉知道。討論此“不知道”的可能性,本是件十分荒誕的事。
作為生父,臨死前,把遺產(chǎn)托付他人代管,卻不讓惟一的女兒知道,且這個女兒還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安恢馈钡目赡苄缘扔诹?。這一點,應(yīng)該毋庸置疑。
知道。因黛玉太小,所以林如海將遺產(chǎn)托付給賈璉代管。
既然黛玉知道自己有這么大筆的銀子,她如何不如薛家住進(jìn)賈府時,薛姨媽與王夫人所言之“一應(yīng)日費供應(yīng)一概免劫,方是處常之法”。(第四回)。不屑使賈家給的月錢,腰桿自然硬氣。黛玉豈會不懂。此為其一。
其二,寶釵建議黛玉每日拿燕窩、冰糖熬出粥來滋補(bǔ)身子,比藥還強(qiáng)。黛玉說,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得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又后與寶釵說道,你有母親,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住這里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yīng)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第四十五回)。
此段文字,可是基于黛玉知道自己有百萬遺產(chǎn)繼承的大前提,何以還會說出,“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的話來?
有錢并不一定要炫富。但若關(guān)涉求人,看人臉色,難不成還須故作謙遜,藏著掖著?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之理,黛玉不會不知?!安∪缥髯觿偃帧保挠缅X之處本就比尋常人多,以她之敏感,既然自己有巨額財富,又豈會成年累月靠賈府供養(yǎng),來討這沒必要的嫌棄!
曹公筆下的黛玉,可是心較比干還多一竅。寶玉眼中的黛玉,也是“雖年小身弱,卻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jī)謀深遠(yuǎn)”,如此多心機(jī)警,又豈會容得賈璉將她的遺產(chǎn)挪做他用,還渾然不覺?
此時的黛玉,雖方十歲,卻已寄住他鄉(xiāng)數(shù)年。十歲時的寶釵,已經(jīng)開始管理百萬家資了。難道十歲的黛玉,盡是如此不經(jīng)堪世事,竟對他人隨意處理父親留下的家業(yè),毫無辦法,聽之任之。
此種論斷,若不是在質(zhì)疑黛玉財商,就是對她智力否定與諷刺。
別忘了,書中的黛玉,是何其聰慧,何等穎悟。
寶釵能辦得漂漂亮亮的事,黛玉卻辦不到?也可別忘了,她二人在識力超凡的鳳姐兒眼中,評價可是等同的——“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第五十萬回)。然而面對百萬家資,黛玉竟被比寶釵生生比了下去?
如此杜撰,恕難茍同。
林如海是個大貪官?
一直以為曹公以“步步小心”、“時時在意”來描述剛進(jìn)賈府時黛玉的行止,是為了說明林黛玉的優(yōu)美家風(fēng),而這家風(fēng)自然是出于林家詩禮傳家的淵源。
再看林如海對賈雨村的態(tài)度,是那么的謙和守禮,好一個翩翩然君子之風(fēng)的林如海,躍于書間。所以,難免有曹公便就是要將林如海塑造為讀書人楷模的形象,印在腦海。有了這樣的預(yù)設(shè),林如海不是貪官的共識,便成了意識里的真實。
說來這也是相當(dāng)主觀的推斷。并無可靠依據(jù)。所以本文姑且放棄預(yù)設(shè),來探討“百萬遺產(chǎn)”從何而來?
第一,官俸。
第三回中說,林如海家是世襲的列侯,原只襲三代的,因當(dāng)今隆恩盛德,遠(yuǎn)邁前代,因此到了如海之父,又多襲了一代。若說林如海的祖輩,因襲爵位享有朝廷賞賜的產(chǎn)業(yè)。那到如海父輩,剛好完結(jié)。
好在林如海進(jìn)士及第,得中探花郎??梢哉f如海的表現(xiàn),以教科書式地實現(xiàn)了一個家族從列侯到官紳的嬗替。
中國古代的襲爵制度為:公、侯、伯、子、男。書中從未交待過列侯林家的資產(chǎn)狀況,我們且從比“侯”更高一等的寧國公家,來對襲爵作個粗淺的了解。
年關(guān)了,莊頭烏進(jìn)孝踩著幾尺厚的大雪,趕到京都來給賈珍送一年來的收成,諸如山珍海味的實物清單,不必細(xì)說。且聽賈珍皺眉道——
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生過年了。
襲了三代的公爵之家,莊子只剩了八九個了。只剩八九個,可見是在遞減。五千兩銀子是至少該有,可見沒有。那么列侯四代的林家(賈家是列公)的產(chǎn)業(yè)收入,必定只少不多。到林如海這一代,已經(jīng)是第五代,早已不再享有朝廷配予的產(chǎn)業(yè)農(nóng)莊。除祖先留下的疏落落的遺產(chǎn),維持家業(yè)運轉(zhuǎn)的,也就只有林如海微薄的官俸了。
據(jù)《大明會典》載,狀元授翰林院修撰之職,從六品官銜;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編修,官職正七品。滿清入關(guān)后,為實現(xiàn)新舊政權(quán)快速交接,以確保國家機(jī)器迅速恢復(fù)運轉(zhuǎn),呈現(xiàn)出顯著的“清承明制”特征。
明清時期,位列九卿的二品官年俸不過150兩上下,七品官的俸祿大約是45兩。若僅靠官俸過活,那林家到揚州之前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清貧。
黛玉四五歲時,正七品的林如海,被欽點為巡鹽御史,離京上任到了揚州。
書中并未交待,林如海是否為擢品出任欽差。巡鹽御史的主要職責(zé)為監(jiān)督巡察,責(zé)權(quán)分工上與主管鹽運有著天壤之別。我們且將這個崗位當(dāng)作是個肥缺,難道清廷的鹽倉,就成了林家私庫了?正如賈珍在第五十三回所言,外人只道是家里出了個皇妃,就好像皇家金庫便是自家的了,金山銀山只管往家里搬。
說來可笑。
第二、官場潛規(guī)則下的灰色收入。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實際上諷刺那些表面清官背底里的腐敗。部分讀者當(dāng)然也可認(rèn)為,《紅樓夢》的寫作動機(jī),其中就有諷喻清廷腐敗與黑暗,所以曹公在小說中自當(dāng)不會明寫。所以他故布疑陣,書里處處暗藏機(jī)關(guān)。
我們也且不用考慮明清時期官員的升降,以及崗位輪換的周期。就當(dāng)“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果真是官場常態(tài),我們還可將林如海視為大清督察官員監(jiān)守自盜的范本。甚至可將“三年清知府”中的三年縮短為一年。那么,林如海在任不過區(qū)區(qū)五六年,即便一年十萬,五六年時間不也才五六十萬嘛。
那么,五六年時間聚斂二三百萬兩,到底有否可能?
當(dāng)然也絕非不可能,和珅可以??蓜e忘了和珅是一品軍機(j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舉國上下多少人共同巴結(jié)。
第三、林如海的官階。
不可忽視的是:林如海并非鹽運主管,不過區(qū)區(qū)七品行使督察功能的巡鹽御史,便有如此這般的巨大利益,那他之上層層級級的領(lǐng)導(dǎo),收入又該幾何?碩大的鹽運總督衙門,各人按品分得得好處,還可計量否?
林如??梢载潱梢愿?,但僅任鹽運御史一項的收入,想五六年內(nèi)便可擁有三二百萬家資,并成為大貪官(七品而已),實在有些天方夜譚。
賈敏的嫁妝?
當(dāng)然,這三二百萬兩,還有一個可能的來源――賈敏的嫁妝。
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說:“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xì)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yuǎn)比,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tǒng)。”
鳳姐兒說: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盐彝跫业牡乜p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xiàn)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xì)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第七十二回)
賈敏的嫁妝,比還未出閣的小姐們猶為可觀,這是實情。但與王夫人相比,我們且不論她二人各自的嫁妝是否有數(shù)量級上等差,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王夫人的嫁妝卻不會比賈敏少。
然在同一回中,曹公借賈母八十大壽,寫出了賈府時下的窘迫。王夫人竟拿不出給老太太的份子錢――
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xiàn)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
王夫人,何許人也?
榮國府真正的當(dāng)家主子。
竟為了三百兩銀子發(fā)愁?她的嫁妝哪去了?照理說,如果賈敏有幾十萬的嫁妝,那王夫人的絕不會少于此數(shù)。
王夫人嫁到賈家不過二十來年,若這幾十萬兩的嫁妝,不是挪作別的用途,單憑王夫人自己開銷,得是怎樣豪奢排場,才能將這幾十萬兩銀子在二十余年中,花費貽盡!而且,她同時還有每月二十兩的月錢。
然而,《紅樓夢》中所刻畫的王夫人,并非極奢侈為能事之人。在她的房中,我們看到半舊的引枕、半舊的坐褥、半舊的椅袱。同樣的節(jié)儉,也在可她的丈夫和女兒身上窺探端倪,便連寶玉,亦是如出一轍。
我們總以為賈寶玉每次出場,都如此光鮮亮麗,總覺得這個美少年必定是里里外外的光彩照人,卻不知他換下華服后的內(nèi)里,其實才是一個百年大族的常態(tài)——
……寶玉即轉(zhuǎn)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第三回)
如今的王夫人,竟連三百兩都拿不出來。她嫁妝用途最可信的解釋,除了用于榮國府貼補(bǔ)家用,實再難找更為合理的去處。
那么,年將半百的林如海之妻賈敏,樂觀估計,少說也是三十好幾的年歲吧,古人成家早,且說賈敏是不是成了二十歲老姑娘,才嫁入林家,那她與林如?;楹筮@十來年,即林如海變成大貪官之前,俸祿少得可憐,僅靠繼承林家第四代祖先留下的那一點家業(yè),便能維護(hù)一個大家族十余年的正常開銷?
林家是讀書仕宦之族,非商賈之家。從賈家日漸單薄的產(chǎn)業(yè)看,我們可以看出滿清八旗貴族世襲罔替制度之端倪:襲爵后期,其資產(chǎn)狀況已是名不副實。如今賈府的入不敷出,早在林家的第三或第四代時,就已經(jīng)上演。難道賈敏的嫁妝,可以在十余年間,只進(jìn)不出,不增不減?
別忘了,《紅樓夢》所描繪的種種亂象,其實質(zhì)就是大家族末世的各種紛紜與變奏。難道黛玉的林家,是有別于《紅樓夢》大背景之下的遺世獨立?
當(dāng)然,這些推斷都是基于林如海是堪比和珅的大貪官、林家不處于家族的末世、賈敏的嫁妝不曾花掉、林家的確有幾萬百兩的銀子,等著黛玉來繼承的大前提。
如果說作者果真意在以暗寫的方式,來彰顯林家——隱形大貴族的身份。那何以又要在黛玉進(jìn)京前后,以密密疊疊的文字,層層皴染黛玉家的小康氣象?
想想看,皇商薛家,也不過百萬家資呵。
您真的愛黛玉嗎?
且看第三回曹公如是說:“……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p>
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賈敏口中的不同,決計不是說林如海家比賈府富貴,這應(yīng)該可作起碼的定論。
僅只三等仆婦的吃穿用度已是不凡。試問,一個巨富之家出來的小姐眼中的不凡,想必該不是反語吧。我們還可以假設(shè),林如海的百萬家資是黛玉依養(yǎng)榮國府后,林如海才一點點累積起來,那賈敏時代的幾十萬的嫁妝,總還是可以支撐一個大家族的富貴景象吧!
那么,會對仆人的穿著華麗發(fā)出贊嘆,其基調(diào)又是什么?恐怕比較無疑義且能令人信服的理解,應(yīng)該是說:賈府仆人的穿戴,比起林家的主人,更加奢華。
棄舟登岸后,轎子及至賈府門口,黛玉見在三間獸頭大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
門前列坐的,當(dāng)然不會是賈家的主子們,充其量不過是三門外看家護(hù)院的下等仆人。
在與賈母及眾姊妹見禮之后,黛玉隨邢夫人到賈赦院里去請安,正室之內(nèi),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黛玉的眼中,賈府的下人和姬妾打扮,那樣光鮮亮麗。巨富之女眼中的富麗,該是金碧輝煌到何種地步!仆婦姬妾的穿著,都已是華服麗冠,那主子的顯貴,又將何種程度!
然而,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中,冷子興在介紹賈府時說道:“寧榮二府也都蕭疏了,雖說不及先前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p>
賈家顯而易見的沒落,是不爭之事實。在十萬級富豪的黛玉眼里,卻是那么貴氣與光鮮。這又該如何解釋?。?/p>
是該說林如海雖家資豐厚,卻獨苛刻掌上明珠黛玉,以致她的妝扮一直維持著清儉貧寒,這是林如海的家風(fēng)嗎?富貴與清寒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這樣的家風(fēng),又該如何理解呵?
若說林如海不是有心苛刻黛玉,那黛玉的眼力架兒,是不是也太差了些。飽讀詩書的黛玉,竟如此沒見過世面。書中的黛玉,果真如此?
矛盾、疑竇,此起彼伏,又該從何處去找尋更能自洽的解釋?
夜深沉,雨未停。思緒在轉(zhuǎn)。室外漆黑一片,看不到窗外秋花是否慘淡了,秋草黃了?屋內(nèi)是耿耿秋燈秋夜長。秋雨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
黛玉啊,黛玉,你還是我眼中清逸窅渺的詩人么?
若彼情彼景,進(jìn)到賈府之人是王熙鳳或是薛寶釵,這些仆、婦的行頭,可為成為她們眼中的風(fēng)景?
那為何同樣十萬巨富家族走出的貴族小姐,眼界會有這樣巨大的差異?
真不知擁有這三二百萬身家之下黛玉的種種表現(xiàn),該說是褒,還是貶???又或者是讀者所謂的明褒暗貶,抑或明貶暗褒呢?
如若這三二百萬兩家資,以及后來被賈府侵吞的假設(shè),是為了杜撰一個的黛玉很慘的真相,而編織這個“真相”的目的,也僅只是為服務(wù)于黛玉的慘狀刻畫。那么我想說,此等假設(shè)之下,我所感到的最悲,恐怕還不是這三二百萬兩的家產(chǎn)被侵占,所帶來的無助與哀凄;轉(zhuǎn)而更是這等假想成立基礎(chǔ)之上,對黛玉的眼界逼仄、低智無能、以及優(yōu)美家風(fēng)顛覆的不得不認(rèn)同。
這才是讀者的之所謂善意,賦予黛玉的最深切的悲涼。
三二百萬兩存在的假設(shè),足以讓一個聰明絕頂?shù)纳倥兊妹婺咳?。這樣的顧此失彼,難道是對黛玉真愛如許?
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可有其他解釋?
重回賈璉所謂之“……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的原初語境。彼時,賈母剛剛過完八十大壽。賈璉花盡了官中僅剩的幾千兩銀子,地租還要到九月才得,如今正青黃不接。一籌莫展的賈璉正尋思著,讓鴛鴦把老太太床底下的寶貝,搬一箱出來,兌個幾千兩,以應(yīng)付接下來的迎來送往,酬酢交際。
這頭話音才落,又有宮里小太監(jiān)來說,夏爺爺看中宮外一處房子,短了二百兩,來問奶奶暫借。還說了會連同前兩次的一千二百兩,年底一歸還上。鳳姐兒當(dāng)即讓平兒取了她的兩個金項圈出來,兌了四百兩銀子,給了小太監(jiān)二百兩,才將他打發(fā)去了。
賈璉從里屋出來,笑說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yīng)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少不了。
賈璉的話,收束于“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的這一句話,可否解釋成——
內(nèi)囊已經(jīng)盡上,外祟卻不知何時是了!賈家已經(jīng)窮精了。王夫人也已耗盡了自己的陪嫁。維持賈府正當(dāng)運作的支出,仍如車輪般轉(zhuǎn)動。這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家族,在打從元春封妃后,還得應(yīng)付每年憑空多出來幾千兩宮中的額外開支,更讓這個茍延殘喘的家族,雪上加霜。面對焦頭爛額的現(xiàn)狀,賈璉心底深處升起的今非昔比、求之不得的美好愿望。
——這又有何不可?
當(dāng)然“慧心”的讀者,仍可兀自認(rèn)為作者其“再”之用,莫不與林黛玉的所謂遺產(chǎn)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
我想說的是,這起貌似為黛玉鳴不平的揣測,實則是自打有紅學(xué)評論以來,黛玉被黑得最慘的一回。
黛玉不能從書中走出來為自己辯解。但親愛的讀者們,我們可以不要用自己狹隘的善意,去沾污她的父親林如海嗎?他把女兒培養(yǎng)得如此美好,讓我們愛的二百余年。也希望我們在對這個少失怙恃少女,顯示自己的善意或慈悲時,能不能也稍稍加上一點智慧。
懇請,再三懇請讀者們哪,捋清邏輯前,暫時消停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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