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溥在《江表傳》里對這篇故事有所補充。盧溥說:“孫權(quán)聽罷了周瑜的一番話,就拔出刀來,把面前的案(矮腳小桌子)砍下一只角,對參加會議的若干人說:“倘若有人再說我們應該迎曹,我就砍他,像砍這個案兒一樣?!薄R溥又說,周瑜在會議散了以后,留在會場,向?qū)O權(quán)說明:“那些主張迎曹的人,上了曹操的當,以為曹操的兵力,真如曹操自己所說,有八十萬人之多。實際上,曹操從北方帶來的,只有十五六萬,加上了投降他的劉表舊部六七萬,總共也不過是二十二三萬而已。這些劉表舊部對曹操并沒有信心,不是那十五六萬已經(jīng)走累了的北方兵所能駕馭的。所以,曹軍的人數(shù)雖多,并不可怕。我們只要有五萬精兵,便可以打敗曹軍了?!?/div>
《江表傳》確是寫得比《三國志》詳細。《三國志》僅僅說了周瑜要求給他三萬兵,孫權(quán)如數(shù)照給?!督韨鳌穮s說了周瑜開口要五萬,孫權(quán)答應了先給三萬。孫權(quán)說:“五萬人一時來不及集中,但是已經(jīng)有三萬人早就集中好,船、糧食、武器,也都已準備妥帖。你和魯肅、程公,先行出發(fā),我隨后就派人押運糧食,帶領(lǐng)補充員,作你的支援。你能夠把這件辦了,最好。倘若不甚如意,也不要緊,你盡管回來,讓我與曹操拚一拚?!背坦?,指程普。孫權(quán)因為程普年紀大,所以尊稱他為程公。
由此看來,孫權(quán)似乎早就決心抗曹了,并不是諸葛亮來到柴桑以后,才作決定的。然而,我們再讀一讀《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又似乎倘若諸葛亮不來,孫權(quán)就可能不出兵。究竟是《魯肅傳》與《周瑜傳》正確呢?還是《諸葛亮傳》正確?事實是:在諸葛亮到達柴桑以前,孫權(quán)雖有出兵的意向,卻還沒有出兵的行動。諸葛亮的功勞,就在這意向轉(zhuǎn)為行動的一點上。
魯肅與周瑜二人,除了是首先建議抗曹的人以外.在赤壁之戰(zhàn)進行期間,擔任了實際的任務,其重要性遠非諸葛亮可比。諸葛亮在當時不僅不是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或軍師,而且連劉備的軍師也不是(他當劉備的軍師將軍,是在幫助劉備打下成都以后。他受任為“軍師中郎將”,也要等到赤壁之戰(zhàn)結(jié)束,劉備攻下了湖南省的四個郡以后)。
論軍階,他周瑜還不過是屬于校尉之上、將軍之下,所謂“中郎將”的一級。他是“建威中郎將”,程普是“蕩寇中郎將”,而劉備早就是“左將軍”了(孫權(quán)是“討虜將軍”)。
論兵力,劉備與劉表的大兒子劉琦各有一萬,周瑜與程普的兵合起來號稱三萬,實際上也不過是兩萬多人而已,甚至不足兩萬(周瑜因箭傷而死之時,他的全部“士眾”僅有四千余人,由孫權(quán)下令撥給魯肅接管)。
魯肅在赤壁之戰(zhàn)期間及其前后,都極為重要。他是“贊軍校尉”,比周瑜、程普兩個中郎將的地位低,卻少不了他這樣一個人來協(xié)調(diào)于周、程二人之間。周年輕,程年老。程在起初,對周很不服帖,經(jīng)過了這一次共同抗御曹操,程普才和周瑜變成十分要好的朋友。
魯肅不僅是周、程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人,也是孫軍與劉軍之間的“聯(lián)絡官”。沒有魯肅,這個仗是沒有辦法打的。曹操的兵有那么多,而孫、劉兩方合起來還只是這么少;倘若不能合,豈不更糟?
魯肅的大幫手,是劉備身邊的諸葛亮。兩個人的政略看法,完全一致,雖則各為其主。兩個人在公誼上均深信必須孫軍與劉軍一致行動,才抗御得了曹軍;在私交上,魯肅和諸葛亮的同胞哥哥諸葛瑾也的確一向是最要好的朋友。
孫、劉雙方這一次均是死中求生,猛將全體出動。孫方除了周瑜、程普二人以外,有韓當、黃蓋、凌統(tǒng)、呂范、周泰、甘寧、丁奉、呂蒙,可說是人才濟濟。劉方,只有關(guān)羽、張飛、趙云(黃忠、魏延、馬超,這時候都還沒有成為劉備的部下)。
韓當在孫策之時是一個校尉(先登校尉),赤壁之戰(zhàn)開始之時已經(jīng)是一個中郎將。他要挨到建安二十四年跟著呂蒙偷襲關(guān)羽的南郡以后,才升為偏將軍。
黃蓋在赤壁之戰(zhàn)期間功勞最大,所以升得也快。開始作戰(zhàn)之時,他不過是一個“丹陽都尉”,獲得勝利以后,他沒有經(jīng)過校尉的一級,升作了中郎將(武鋒中郎將)。其后,他攻取了武陵郡,孫權(quán)再升他為“偏將軍”。
在孫方的其他軍官之中,以呂范的軍階為最高。赤壁之戰(zhàn)開始之時,呂范是“征虜中郎將”;打完赤壁之戰(zhàn),他作了“裨將軍”;再其后,升為“平南將軍”。
呂蒙,是我們讀過《三國演義》的人所最不喜歡的一個,因為他后來害了關(guān)公(關(guān)羽)。呂蒙也的確是只懂軍事,不懂政治,雖則是公余念了一些書,而究竟不曾把書念通的人。他茫然于盟約必須信守,抗曹必須聯(lián)劉的大道理。
在曹操的一方,大將出馬的特別少。夏侯惇與夏侯淵兄弟、于禁、張遼、李典、臧霸,都不曾被曹操帶來。被帶來的知名將領(lǐng),只有曹仁、樂進,當時不甚知名的曹純、李通、滿寵,以及劉表的舊部文聘。
曹操之所以如此,由于根本不曾把逃難的劉備與小孩子孫權(quán)看在眼里。劉表的襄陽,他兵不血刃就拿到了手。劉備的十幾萬難民與若干零零落落的“散卒”,一天只能走十幾里路,而他曹操的騎兵五千人,一天一夜就走了三百多里。文聘與曹純追他們,追到當陽縣東北的長坂,把他們打得稀里嘩拉。雖則有張飛不怕死,帶了二十個兵在橋的右邊大吼:“我就是張翼德!來罷,咱們拚個你死我活!”因而爭取到十幾分鐘或幾十分鐘的寶貴時間,讓劉備能夠帶了幾個騎兵,或幾十個騎兵,“斜趨漢津”(不繼續(xù)向南到當陽與江陵,而改走斜路,奔向漢津,亦即今日的漢陽);雖則有趙云這另一位不怕死的人,拚了自己的性命救出甘夫人與阿斗(甘夫人并未跳井自殺,趙云不曾推倒土墻,做落井下土的事);劉備確是吃了一個十分不好看的敗仗,丟掉全部難民,丟掉事實上的全部散卒(只剩下幾個騎兵或幾十個騎兵),而且也丟掉了兩個親生女兒。這樣的一個劉使君,怎么能叫曹操仍舊承認他為“英雄”呢?
至于孫權(quán),曹操記得他是孫堅的兒子、孫策的弟弟。孫堅打董卓的時候,雖則是比他曹操略高一籌(孫堅是打勝了的,曹操是打敗了的),然而孫堅是死在劉表的部下黃祖之手.這就不如他曹操之能夠以大軍壓境,嚇死劉表了。孫策,是人才,卻受過他曹操的封拜,向他曹操低了頭(不曾在死前有過襲取許縣之想)。這小孩子孫權(quán),算什么呢?
因此,曹操在連取襄陽、當陽與江陵以后,用劉表所遺留下來的大船與戰(zhàn)船,裝載了若干萬的兵士;從江陵南邊的長江碼頭,順流而下,浩浩蕩蕩,航向江夏——今日的武漢三鎮(zhèn)(武昌在當時叫做鄂縣,簡稱為“鄂”;漢口在當時稱為夏口;漢陽在當時稱為沙羨“漢津”)。
他在航行之時,志得意滿,由意滿而感覺到一陣“滿足了以后的空虛”。中國的天下,他已經(jīng)拿到了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荊州江夏郡,與揚州九郡之中的六郡,益州、涼州,看來都已不成問題。這些似乎不成問題的地方,在最近的將來也拿下了以后,他曹操又怎么樣呢(亞力山大在拿下波斯以后,也曾經(jīng)有過如此的空虛之感)?
這一天夜晚,剛好有皓月當空;他對著這可愛的明月,又生了“明亮得像這個月亮的,我卻拿不到手”的自我渺小之感。于是,他百感交集,賦詩一首,詩里面有這么四句:“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div>
曹操這時候已經(jīng)覺察到;地上的東西,土地、權(quán)力,他雖則已經(jīng)似乎是想拿什么便拿到什么。天上的月亮,或類似月亮那樣的亮晶晶的東西,他卻毫無辦法。人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他也不過是“人”而已。怎么會逃得了空、死亡與憂慮?
曹操有一首“對酒當歌”,是千古名作。它把人生比作“朝露”;它把中年人“去日苦多”的悵惘,表達了出來;它描寫了曹操自己用酒來填補幻滅,一般喝酒者“以酒澆愁”的心情;它也充分透露了曹操在人格上的優(yōu)點與弱點。
曹操愛朋友,戀舊,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怨必報。報恩,是他的美德;報怨,倘若不出“直”的范圍,值得原諒、同情??上?,曹操在報怨之時,每每過分殘忍。他的另一缺點,是志氣高,欲望也高,高到了想“掇”天上的月亮,自找失望。
曹操在當時未嘗不已經(jīng)是一個相當成功的人,卻在內(nèi)心中存有“失敗”的恐懼,“何枝可依”的灰色預感。太可憐了。他自比周公,求為周公,而所得到的是歷史上與王莽相并列的惡名;“操莽”兩個字常常被史評家寫在一起。
“對酒當歌”共有八節(jié),每節(jié)四句。這八節(jié)的排列次序,我懷疑可能有錯,第三、第四似乎對調(diào)了才好。第五、第六也應該對調(diào)。然而,這不過是我個人的意見?,F(xiàn)在,我按照別人相沿的排列次序,把它抄在下面:
(一)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二)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四)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五)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六)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七)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八)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家父子(曹操與曹丕、曹植)的文采,不是孫、劉二家的人所能望其項背。老天爺給了曹家父子以文采,卻吝惜了道德上的修養(yǎng);給了孫家父子以英雄氣概(孫堅、孫策,及早年的孫權(quán)),給了劉家父子以維護漢朝正統(tǒng)的任務,卻吝惜了文采(雖則讓他們都能寫幾句散文)。這便是老天爺真正公平的地方:他不偏愛任何人,不讓任何人“十全十美”,有了權(quán)力、財富,又有幸福。
有人說,曹操在航行長江之時,“樂極生悲”,寫出這首“對酒當歌”,這是一種即將吃一個大敗仗的預兆。這個說法,不一定對。然而,曹操在交鋒前夕,或交鋒之前的若干夕,沒有專心于布置水陸部隊,沒有專心于研究敵情、判斷敵情,而一味“好整以暇”,飲酒賦詩,的確也未免過分輕敵,把劉備、孫權(quán)太不看在眼里了。
于是,到了交鋒的那一天(建安十三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他的沿著長江南岸而走的部隊,與周瑜所指揮的孫權(quán)前鋒剛一接觸,便受到了挫折。
這接觸的地點,叫做“赤壁”,不叫做“烏林”。烏林在長江北岸,赤壁在長江南岸(有很多談歷史的人,把烏林與赤壁的地點,說得相反,說烏林在南,赤壁在北,錯)。
曹操的兵,大部分是從北方帶來的陸軍;小部分才是劉琮送來的水軍(也有極小部分,是曹操在許縣鑿了人工湖訓練出來的水軍)。
曹操的水軍,在船上由水路走,他的陸軍卻分成兩路,分別沿著長江兩岸,在陸地上行。
南岸的一路,在赤壁吃了虧。
曹操下令,叫南岸的陸軍趕緊全部上船(船也是分為兩路。沿著在江中兩岸順流下駛的)。
南岸陸軍都上了船以后,曹操叫這些船都駛向北岸,與原來沿著北岸而行的船靠在一起。
原來沿著北岸而行的陸軍,這時候停下來,扎營。由南岸而渡過長江,來到北岸的陸軍,也接到命令,上岸扎營。
二十幾萬的大軍;當然不能都擠在烏林這一個小地方及其附近。曹操即使笨,也不致笨成那個樣子;況且,事實上也不可能。
到達的,也當然不是二十幾萬人全部;只不過是前鋒及一部分主力而已。
船,就已經(jīng)到達的而言,卻極可能是被曹操下令:完全靠在一起(有沒有用鐵環(huán)結(jié)成一片,中了孫劉二方的所謂“連環(huán)計”,那就難考了)。事實上,船總是要用纜索扣在岸上什么地方的。船多了,岸上不能有足夠多的系纜之處;那末,把若干只船互相扣起來,只要把其中一只的纜系在岸上,就把它們都穩(wěn)定了。
赤壁在嘉魚縣的西南,岳陽縣的東北。它在長江南岸。
烏林在長江北岸,與赤壁隔水相對。
曹軍之所以在赤壁,一遇到孫劉之軍,就受到挫敗,原因是:第一,孫劉軍先到,曹軍后到,孫劉軍以逸待勞。第二,孫劉軍以弱御強,以寡御眾,“不戰(zhàn)則死”;是“哀兵”。兵法上說:“哀兵必勝”。第三,曹軍已經(jīng)走了許多天的路,很疲乏;而且染了疾病與瘟疫的很多。是什么疾病與什么瘟疫呢?史料上沒有記載(可能是消化不良與“惡性感冒”)。
曹操之所以把南岸的部隊,都撤到了北岸去,為的是集中在一處,以便重新部署。他也可能是企圖誘騙孫劉軍追擊到北岸來,自投羅網(wǎng)。
孫劉軍這一邊,未嘗不想對撤往北岸的曹軍加以追擊。然而時機未到。他們自己人數(shù)太少,曹軍太多。他們必須先使得曹軍出了問題,然后才能實行追擊。
在當時的戰(zhàn)術(shù)傳統(tǒng)上,要叫敵人出問題,不外是下列幾種辦法:甲,倘若敵方?jīng)]有一個具有絕對威權(quán)的統(tǒng)帥,而是分別由幾個地位不相上下的將軍作“聯(lián)合指揮”,那末,最好的方法是設(shè)法叫這兩個或三個以上的將軍彼此不和,用造謠,用寫信,用只打這一個將軍的兵,不打那一個或那幾個將軍的兵,等等詭計。乙,分兵攻打敵陣之后或敵陣之旁,敵人所必須前往營救的倉庫、營壘、城市,或京城,或同盟小國。這種戰(zhàn)術(shù),叫做“伐魏救趙”。外國兵法家稱之為diversion。丙,分兵切斷敵軍與后方的交通線,或是掘堤引水,沖斷這一條或多條的交道線,沖壞敵軍的陣地或所守的城。
倘若“我軍”兵多,敵軍兵少,那就可以考慮于決戰(zhàn)以前,將敵陣或敵城完全包圍;或至少延展兩翼,作即將包圍或即將繞入敵后的姿態(tài)。
最后,才有決戰(zhàn)。決戰(zhàn)可以用全線沖進的方式;也可以用“兩翼包抄”,或只打中央一點(中央突破),或左右兩旁的任一點,或是把“我軍”移到敵軍之旁,對敵軍側(cè)擊;或是引誘敵軍先出動或先行軍,然后予以側(cè)擊,夾擊,或“切為數(shù)段”。
職業(yè)的民間說書家,以及把三國故事寫成“演義”的人,不曾讀過《孫子兵法》,更不曾讀過“典范令”(步兵操典,射擊教范,陣中要務令,等等)。他們心目中的打仗方式,很像是外國人比西洋拳,你一拳來,我一拳去。每一次重要的戰(zhàn)役,例如官搜,都被他們描寫成幾個名將的武藝表演。顏良一槍刺來,關(guān)公一刀砍去。顏良的頭落下,于是袁紹軍大敗,曹軍大勝。倘若雙方的大將,武藝不相上下,這就殺上幾十個或幾百個回臺,十分好看。
什么是一個“回合”?我當年在閱讀《三國演義》之時,正如一般的少年讀者一樣,完全莫名其妙。后來,在法國看到中古時代西洋人比武的電影,才得到一點靈感;悟出“回合”二字的意義(不一定正確)。
那末,什么是“回合”呢?先說什么是“合”。合,就是兩馬相遇,兩位騎士的兵器相碰,雙方從兩個互相面對的地點騎馬奔來,在彼此接近之時,雙方的兵器不約而同互相撞擊,甲的大刀砍來,乙的刀或矛擋去,于是有了撞擊(矛,就是花槍)。
現(xiàn)在再說,什么是“回”。兩位騎士,甲是由東邊沖到西邊來,沖過了乙,大刀碰過了乙的刀或矛,這一位甲兄的馬并不停留,仍舊繼續(xù)向西奔馳而去。乙兄呢,他的坐騎也繼續(xù)由西向東,奔馳而去,雙方各自奔了一段或長或短的距離,才能勒得住馬,掉轉(zhuǎn)馬頭,甲這才改為由西向東,而乙改由東向西。雙方對奔而來,這就叫一個“回”?;乇嫉较嘟帲饔只ヅ鲆幌?,各自繼續(xù)奔去,這就又有了一個“合”。
西洋人在中古時代比武,普通是撞上兩三個回合,也就分了勝負。三國時代的中國騎士比武,倘不是故意表演花招,也應該在幾個回合之內(nèi),分了勝負,沒有撞上幾十個回合,還分不出勝負的可能。
兩軍作戰(zhàn),與兩個騎士比武,怎能相同?作戰(zhàn),要靠眾多的士兵拚命,將帥的責任,是指揮、謀略,與事前的布置,事后的賞罰。雙方的將帥有時也會狹路相逢,不得不出手較量之時,但在通常情形之下,很難面對面,個對個,比一比膂力與刀槍技藝(關(guān)羽一馬當先,對袁軍出其不意,刺死顏良.那是一個特殊的例子,關(guān)羽在當時并非曹軍的統(tǒng)帥或指揮官)。
《三國演義》在敘述別的戰(zhàn)役時,總是不厭重復地說某人與某人打了多少回合,只有在寫關(guān)羽刺殺顏良之時,寫得相當利落;寫赤壁之戰(zhàn),也避免了強調(diào)孫劉的某一將領(lǐng)與曹軍的某一將領(lǐng),打了多少回合。
《三國演義》描寫赤壁之戰(zhàn)的經(jīng)過,十分精彩,在文學方面是—大成就;可惜與事實太不相符。我們寫歷史的人,為了忠于史實,忠于我們的讀者,不得不把演義上的若干有趣的故事,一一指出其歪曲史實,或憑空捏造之處,令有些讀者掃興,甚至引起少數(shù)人為演義的作者辯護,真是很不得已。
簡單言之,第一,諸葛亮不曾有過“草船借箭”的事,倘若孫劉軍連箭都很缺乏,還談什么抗曹?第二,諸葛亮不曾借到東風,東風是自己刮來的。沒有東風,火攻的計劃依然可以實施。黃蓋把裝滿了干草的船,點了火,由南岸的上游之處,斜對著北岸的下游之處行駛,所倚仗的是水力,面不是風力。第三,諸葛亮不曾用“三氣周瑜”把周瑜氣死。諸葛亮不是那一種陰險的、在強敵當前之時而暗中謀害友軍將帥的人。周瑜之死,是死在自己的箭瘡。第四,周瑜也不曾有暗害諸葛亮之意。周瑜這個人光明磊落,坦誠待人,而且十分愛才。周瑜把老前輩程普都感動得說出“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怎么會容納不了一個比他小了七歲,而當時毫無地位的諸葛亮呢?
《三國演義》之中“三氣周瑜”的故事,使得我們中國人很難團結(jié)。孫劉已經(jīng)聯(lián)合抗曹,卻又要同時在暗中勾心斗角;周瑜想殺友軍的人才諸葛亮,諸葛亮又終于氣死友軍的大帥周瑜。
赤壁之戰(zhàn)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曹軍的前鋒,在長江南岸,嘉魚縣西南的赤壁,遇到孫劉聯(lián)軍,發(fā)生遭遇戰(zhàn),曹軍吃了敗仗,吃敗仗的原因之一,是兵士生了病的很多。
曹軍在北岸的前鋒,尚未遇到孫劉聯(lián)軍,陣容還相當完整。于是,曹操就下令,所有在南岸行軍的前鋒及陸續(xù)跟進的主力,都移到北岸來。船,也都留在北岸。人,都住在北岸陸地上的帳篷里。
長江的水面闊,一向有“無風三尺浪”的名聲。曹軍的船很多,不扣在一起,是容易飄浮得不成行列的。所以,就“首尾相接”,被曹操或他的參謀業(yè)務人員吩咐扣在一起。
在孫軍的這一邊,有一位了不起的黃蓋,他向周瑜建議:用火!周瑜接受了他的建議。
于是,黃蓋派人在暗中向曹軍遞信,接洽投降,投降的動機,他在信里說成是在主張上與孫權(quán)、周瑜不合;他認為以江東區(qū)區(qū)六個郡的兵力,不能夠抵擋中原的一百多萬兵力;但是孫權(quán)、周瑜執(zhí)迷不悟,妄想抵抗,所以,他為了避免與孫權(quán)、周瑜一起被消滅,情愿向曹操投降。
曹操告訴黃蓋的代表,接受他的投降,叫他于指定的日期帶自己的部隊與兵器糧草,乘船由南岸到北岸來。
《三國演義》說,周瑜為了使得曹操深信黃蓋不是詐降,而是真降,特地行了一番“苦肉計”,先叫黃蓋在舉行軍事會議的時候,公然冒犯周瑜。周瑜叫眾將領(lǐng)“各領(lǐng)三個月的糧草,準備御敵”。黃蓋卻突然大聲反對,說:“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的糧草,也不濟事?!秉S蓋又說:“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倘若這個月破得了曹操,我們便可以去破他);倘若這個月破他不了,那就只有依照張昭的主張,索性向曹操投降。于是周瑜大怒,叫左右把黃蓋拖下去斬首,眾將領(lǐng)紛紛求情,黃蓋才幸免一死,改打了五十下“脊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事實是,黃蓋不曾吃這個苦,也不需要吃這個苦。曹操很容易相信黃蓋的投降是真的,不是假的。第一,他的兵力比孫劉聯(lián)軍的兵力,大得太多。黃蓋這樣的人之不愿與周瑜同歸于盡,是很合于常理的。第二,曹操所能知道的關(guān)于黃蓋的情形是:黃蓋曾經(jīng)做過孫堅的部下,資格比周瑜老,屈居在周瑜之下,很可能心有未甘。第三,十幾年來各方的將領(lǐng)背棄原主而投降曹操的太多(張郃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曹操受降成習慣,因此對于黃蓋之降,絲毫不感到奇怪。因此也就不曾稍存懷疑之心。
到了所指定的那一天,黃蓋點齊了十艘大船,裝滿干柴枯草,澆了油,蓋了麻布,插上旗子,浩浩蕩蕩,駛向北岸的烏林鎮(zhèn),曹操的水陸大軍集合之處。
在十艘大船的后面,有幾只小船跟著,以備黃蓋本人與放火的兵士于放火之后逃命。
黃蓋自己站在第一艘大船的船頭,其余九艘和小船,繼續(xù)跟進,駛到江的中心,黃蓋吩咐“揚帆”。大小船只,都揚起了帆,速度加快。
這些船轉(zhuǎn)眼就接近了曹操水陸部隊的屯聚所在,只差兩里左右的距離,黃蓋一聲令下,點火!十艘大船上的兵士,一齊點火,燃燒枯柴干草;然后,擺好大船的舵,解開大小船只之間的纜繩,放走這十艘火球一般的大船。黃蓋與這些兵土,立刻都跳上小船,掉轉(zhuǎn)船頭,急駛南岸。
火球一般的十艘大船,沖向烏林鎮(zhèn)河岸的曹軍兵船,兵船著了火,從一只燒到另一只,轉(zhuǎn)瞬之間,成百成千的兵船都著了火。岸上的樹林與帳篷,也大部分著了火,燒成一片。
曹軍想救火也來不及,紛紛四散奔逃,曹操下令,全軍向江陵撤退。
扎在烏林鎮(zhèn)、長江邊的陸地上的曹軍的帳篷與相距不遠的樹林,被燒成了火海,曹軍未死于疾病與瘟疫的,這一次又被燒死、殺死、擠死、踏死了搬多。
這一個歷史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赤壁之戰(zhàn),應該改稱為“烏林之戰(zhàn)”。在赤壁的兩軍相遇,只是一個序戰(zhàn);在烏林的大燒大殺,才是決戰(zhàn)。
燒的是長江北岸的烏林,不是長江南岸的赤壁。后世的說書家未加深考,把赤壁的“赤”字與“火燒”兩字聯(lián)想在一起,以為赤壁之所以赤,由于火燒,其實,赤壁由于土質(zhì)的關(guān)系,本來就是赤的,無待于火燒,倘若是因火燒而變了色、那也至多只是接近地面的一小截被燒成或熏成黑色而已,燒不赤。
而且,赤壁是在南岸,曹軍的船與帳篷是在北岸。南岸赤壁即使被黃蓋燒了,也解決不了問題。
孫劉聯(lián)軍在火燒烏林的那一天,并沒有“隔江觀火”,鼓掌大笑,或齊聲喝采,他們早就在黃蓋出發(fā)以前,全部準備完成;吃完了飯,穿了軍服,披掛了箭囊等武器,手執(zhí)長槍或大刀短劍,而且都登上了戰(zhàn)船與大小快艇。
當曹軍在船中與帳篷中被燒得慌作一團之時,孫劉兩軍已經(jīng)于殺聲震天之中來到,孫劉兩軍的將士,以必死的決心來與十倍左右的敵人死拼,以少抗多,以弱抗強,在大火濃煙的戰(zhàn)場里面,獲得了全勝。
曹操下令給他的尚未被燒死或殺死的若干部隊,向南郡的方向撤退。所謂南郡,是指南郡的郡治(太守的所在地,首縣)。當時南郡的郡治是江陵縣,在長江的左岸。
曹操自己,帶了親信部隊,走在大軍的前面,算是替大軍開路,而實際上是搶先逃命。
他選擇了最近的路,也就是比較地可以稱為“直線”的一條路:經(jīng)過華容縣城的所謂華容道。漢朝的華容縣城,在今天湖北監(jiān)利縣的北邊偏西,上坊東村附近(今日的湖南華容縣,與漢朝的華容縣毫無關(guān)系;它是三國時代吳國所創(chuàng)設(shè)的一個縣,原名南安,到了隋朝才被不學無術(shù)的官僚改名華容)。
曹操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條華容道呢?因為,他的船已經(jīng)被燒掉了,不能夠溯江而上,由烏林回往江陵,而且江面上有的是孫劉聯(lián)軍的戰(zhàn)船。
曹操可不可以由烏林,不向正西,而直奔西北,經(jīng)過今天的沔陽與潛江兩個縣城,到漢水的河邊呢?不可以!他沒有了船,走到漢水的河邊,有什么方法逃走?豈非自投絕路?
他只能奔向江陵,因為江陵還有他的若干兵,若干船,與一個可以防守的有城墻的大城。
因此,他必須選擇華容道,雖則這華容道只是一條小路,不便行軍,路的兩旁,有數(shù)不清的湖沼與低洼的泥濘地。
這時候,偏偏老天爺又下了幾天雨,弄得小路上積滿了水。那小路本來就不是石頭鋪的(更不是瀝青水泥鋪的),是泥土鋪的!雨水泡松了泥土,弄得路不成路,腳踏下去,提不起來,寸步難行,后邊孫劉聯(lián)軍追得很緊。周瑜帶了兵在追;劉備也親自與關(guān)、張、趙三人帶了兵在追。
曹操在這華容道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陣,才想出一個辦法,叫兵士到路旁的人家去征集草料,方法軟硬兼施。草料到手以后,這些兵士必須背到華容道的路上鋪路,果然,泥濘的路上有了草鋪在路面,人與馬都能夠走了。
然而,草鋪得慢,人馬走得快。有一段路是鋪好了,前面的路尚未鋪,還有兵士在鋪,這些兵士,卻都被蜂擁而來的人馬踏死。
曹操帶了敗將殘兵,最后總算是到達了江陵縣,他略加布置,留下堂兄弟曹仁與徐晃負責防守江陵,叫柴進守襄陽,自己一溜煙回了許縣。
曹操一生,從來不曾受到過如此大的挫敗。然而,他雖則心里自己明白,嘴里卻不服輸,他向人說:“我不認為撤退是難為情的事”(“孤不羞走”)。他又說:“船是我自己燒的!”
周瑜、劉備帶了孫劉聯(lián)軍,很快就趕到了江陵縣的外圍。聰明的曹仁,采取深溝高壘的戰(zhàn)術(shù),避免與周、劉較量短長(孫權(quán)自己暫時留在柴??冢辉鴣淼匠啾?、烏林;其后在十二月率兵攻打安徽中部的合肥城,與扛陵城下的周瑜東西策應)。
甘寧向周瑜獻計,襲取江陵之西的夷陵(宜昌),誘曹仁、徐晃出擊,周瑜采納,就叫甘寧擔負這一項任務,甘寧一去,就占了夷陵;曹仁果然就派兵前來,把甘寧圍住在夷陵,周瑜就分了一半兵給凌統(tǒng),留在江陵城下,監(jiān)視曹仁;自己帶了那一半的兵去夷陵,把夷陵的圍解了,救出甘寧,也給了曹軍相當打擊。
劉備這時候與周瑜并肩作戰(zhàn),熱心得很,他以“左將軍”之尊,不惜與土兵為伍,“身在行間”,關(guān)、張、趙三人,更不用說,劉備到了哪里,他們也帶了兵在那里。
周瑜與甘寧、凌統(tǒng)等人所率領(lǐng)的孫軍,是扎在江陵的江下及其外圍;劉備的軍隊是扎在江陵對岸的長江南岸,他的營壘成了一個新的城市,叫做“公安”(公安的故城,在今天湖北公安縣城的東北,油江口)。
孫劉聯(lián)軍與曹仁在江陵城下,相持了一年多。曹仁總是占不了上風,只有挨揍的份兒。曹操在建安十四年把他與徐晃等人及其部隊,都撤了回去。
孫權(quán)任命周瑜做南郡太守(程普已經(jīng)于烏林勝利以后,被任命為江夏太守)。
劉備曾經(jīng)上表給漢獻帝,保薦了劉琦為荊州刺史。,這個“表”,當然只是一種形式:漢獻帝是絕對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也必然交給曹操決定,曹操從建安元年起當了“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百官總己以聽”;從建安十三年六月起由司空轉(zhuǎn)當了丞相。
劉琦過了不久便病死了。劉琦的部下,與劉備自己的部下,公推劉備繼劉琦之任,為荊州的長官,不稱荊州刺史,而稱荊州牧。這時候,劉備已經(jīng)于劉琦病死以前,用劉琦的名義,替劉琦收降了屬于荊州的四個郡:武陵、長沙、桂陽、零陵(劉備把武陵郡由自己直接控制;其余的三個郡,長沙、桂陽、零陵,他委托了諸葛亮代管調(diào)配軍糧;他給諸葛亮的官位是“軍師中郎將”。名為軍師,而不是參謀長,相當于后勤司令之類;中郎將的軍階也不是將官一級,而是介乎將軍與校官之間,介乎將軍與校尉之間的一級)。
劉備不僅有了四個郡的地盤,而且接受了廬江郡的曹軍將領(lǐng)雷緒的來歸,雷緒的部隊有幾萬人之多。
孫權(quán)見到劉備有地盤,有兵,又探得民心,就把妹妹嫁給了他。劉備是一個常常丟掉妻子的人,丟給了呂布,也丟給了曹操。甘夫人被趙云救了,不曾丟,在名義上卻只是妾,不是妻,而且,甘夫人于赤壁烏林之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活了不多久,就病故了。
劉備做了孫權(quán)的妹夫以后,便親自由公安,乘船到京口(江蘇鎮(zhèn)江),算是謝謝他的盛情,而且,既然作了親戚,當然該見面會親。
劉備帶去一件見面禮:寫給漢獻帝的“表”;在這一份“表”里,劉備推薦孫權(quán)為徐州牧,于是,不必等待漢獻帝有什么回話,孫權(quán)便就了徐州牧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