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予論藝
關于線描
線的變化是根據(jù)表現(xiàn)對象自身的客觀規(guī)律加以提煉概括而產(chǎn)生的。
線的變化與形象的關系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與形體的關系;二、與質感的關系;三、與運動的關系。
形體關系就是所表達的對象組織結構的關系。我們是在平面上表現(xiàn)立體的物,首先就要了解對象的結構關系,把他變成畫面上的體面關系,畫面上的線就是根據(jù)形體上體面的變化而變化的。
運用線表達物象,首先要對對象進行充分的研究,這離不開解剖,也就是對象的結構,透視是視角與對象的關系,亦即作者離對象角度和距離所產(chǎn)生的前后大小高低起伏的變化。
與形體結合,還要注意整體與局部的關系,線條很多,要分出主次來,例如衣服上的許多衣裙就不能全畫進去,主要部分要加以強調,可以畫得粗一點。
還要表現(xiàn)內部外部的關系,例如骨髓與肌肉的關系就需要注意表現(xiàn)出來,像顴骨、眉弓、肘尖、膝蓋等處,肌肉很薄,骨相很清楚地顯露出來,要在畫肉的時候讓人能感覺得出里面是骨頭。夏天衣服穿得很薄,要使人感覺得出里面有肌體。
與質感的關系:線要表現(xiàn)物體性質的區(qū)別。比如人體有骨髓和肌肉的區(qū)別,衣服有布、綢、呢、絨和單、夾、棉等區(qū)別。
線的變化很多,有長短、粗細、輕重、剛柔、固直、濃淡、干濕之分,可以表現(xiàn)物體的軟硬、輕重、遠近、虛實種種變化。
線描有時也可以表現(xiàn)明暗,例如為了表現(xiàn)陽光,也可畫影子。
物體一般是高處比較明亮,但在畫樹的時候,卻往往把樹梢畫重,這主要是明暗對比構成的,樹梢黑是和天空的特別明亮對比的結果。
為了照顧視覺習慣,線描有時也處理色彩,例如頭發(fā)是黑的,習慣上我們都以密排的線來表現(xiàn)它的形和色。但生硬地畫上一塊白色的反光,看起來就不習慣。頭發(fā)形態(tài)上變化可以用深淺濃談來表現(xiàn)。
再就是線的運用與運動的關系。運動時,衣褶的變化最多,這些變化都是由身體的運動狀態(tài)和趨向所決定的。在表現(xiàn)運動的時候,主要的線和次要的線要明確加以區(qū)分。表現(xiàn)運動同時也要顧到質感。
動態(tài)還有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區(qū)別。例如兩肩的衣紋,一般是圓而平滑的,不會皺起來,但在某種情況下,肩上出現(xiàn)了縱向的皺紋,照那樣子畫,就會使肩部變形,所以要服從必然性。但如果偶然性的變化恰恰代表了對象的特征時,也可以照實際所見的情形畫。
運動還有一種傾向性,亦即運動的趨勢,例如敦煌壁畫的飛天,觀眾能夠從她的衣帶飄動感覺出她的運動速度。唐代大畫家吳道子畫線的速度很快,畫論上稱他畫的人物有“吳帶當風”之勢,可以想見他畫的線一定非常熟練流暢。飛天的能飛的效果,和“吳帶當風”的表現(xiàn)方法有密切關系。
——《關于線描》,1956年
關于臨摹
臨摹與寫生效果不一樣,為什么要臨畫呢?就是因為有些方法,譬如掌握中國畫工具的方法通過臨摹比較容易解決,而在寫生中掌握方法則是比較困難的。所以,學中國畫一方面要臨摹,一方面要寫生,這兩者要結合起來。我們過去學畫臨的多,寫的少;現(xiàn)在反了過來,偏于寫生而輕視臨摹。那種搞創(chuàng)作起稿時間很久,到宣紙上就砸鍋的情況,就是因為方法沒掌握,中國畫的工具沒掌握,或者說掌握得不熟練,我們現(xiàn)在人物畫的教學(山水、花鳥也是如此),造型跟筆墨,練形跟練筆,要結合得很好才行。在練形的時候,要練筆;在練筆的時候要練形。就是說在臨摹的時候不只學方法,也要學原來那個畫家在造型上的一些特征,學人家如何造型。有些人脫離形象來練筆,這樣做往往發(fā)展成什么毛病呢?硬是要形象服從他的筆墨。他練了一套人物畫十八描的方泣,但畫出來的人呢,像個古代人穿了現(xiàn)代人的衣服,那個人的精神面貌不是現(xiàn)代人,而是古代人。所以,在訓練造型的時候,形跟筆一定要緊密結合起來,發(fā)展平衡。
“四通”法則
第一,要貫通畫跟畫法的關系。理論跟方法要結合起來,理跟法要貫通起來,不是把它們孤立起來。過去我們強調了法,不怎么講理,現(xiàn)在要解決這個問題。
第二,要窮通人情世態(tài)。就是要懂得生活,懂得人與社會的關系。對人情世態(tài)不僅要通,而且要窮通,懂得非常透徹,要非常理解人情跟世態(tài),也就是人與社會。要研究人、研究社會,要研究得很透徹。光看表面不行,光在課堂里畫模特更不行,要到生活中去研究,研究生活,研究社會,做到窮通。
第三,要旁通山水花鳥。我們學人物畫的也要能畫山水,畫花鳥。要學山水、花鳥那種造型方法,筆墨方法。為什么這么提呢?因為人物畫本身在歷史上講方法并不太多,要從山水、花鳥畫來補充。當然,山水、花鳥也是人物畫里經(jīng)常接觸到的形象。專學花鳥的人也要會畫人物畫、山水畫。專學山水的人也要會畫人物畫和花鳥畫,提倡山水、花鳥、人物都要學。
第四,要變通古今中外。中國的東西要學,外國的東西也要學,但是要變,要變通。不是說吞下去就完了,要消化。要變通古代的東西、外國的東西成為今天的中國的東西。中外古今都要通。
貫通畫理畫毯,窮通人情世態(tài),旁通山水、花鳥,變通古今中外。這些內容是很豐富的,要想把中國畫畫好,還需要這個“四通”。
一一《中國人物畫的基本功》,1962年
以形寫神
形神統(tǒng)一是中國畫美學傳統(tǒng)的精華,歷代畫論都把這個問題擺在首要地位加以闡述。品評畫家的成就也以此為準繩。由于對神韻的解釋,各家互有出入,甚至出現(xiàn)互相矛盾的現(xiàn)象,這和各個歷史時期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有關。要解決上述形神關系的問題,必須和當時的社會風尚和其他文藝思潮聯(lián)系起來加以探討。比如今天,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時期,我們在長期閉關之后,一旦敞開大門,世界上各種思潮蜂擁而來,國家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受到?jīng)_擊,敏感的文藝領域,震動更大,所謂“自我表現(xiàn)”正是這種思潮的具體反映。中國畫在過去十余年中受到“四人幫”的誣陷和迫害,一旦掙開枷鎖,必然要求舒展手腳,解放思想。形神統(tǒng)一的狀態(tài),難免要受到?jīng)_擊而發(fā)生搖擺,“取神遺形”和“聊以自娛”之說與“自我表現(xiàn)”一碰頭,自然合拍。我們對此,不應該少見多怪,更不應驚惶失措而大加討伐。最好還是讓它和群眾接觸,讓群眾有個比較,到底誰正誰歪,由群眾自己做出判斷而定取舍。
不似之似
對藝術造型的要求,齊白石主張“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他認為“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他還告訴我們怎樣做到“似與不似之間”,他的原話說:“善寫意者專言其神,工寫生者只重其形,要寫生而復寫意,寫意而后復寫生,自能形神俱見?!边@是實踐家的經(jīng)驗總結,最有說服力。由此可知齊白石的主張和“形神兼?zhèn)洹被颉靶紊窠y(tǒng)一”的歷史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在這個基礎上,齊老又提出“不似之似”的理論,可以理解為“具有神似特征的形似”,也可以理解為“形似之極,妙在神似”,這是從形神關系這個角度來理解“似與不似”。重要的是應該從“生活現(xiàn)象”和“藝術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來理解:這“不似”是指藝術形象,“似”是指生活現(xiàn)象,著重說明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的關系。藝術真實來源于生活真實,而高于生潔真實。要求藝術家在表現(xiàn)生活時強調“不似之似”,也就是高于生活的“似”。
遷想妙得
畫家作畫,總是觸景生情,有所感,有所思,而后形之于筆墨。這一過程,顧愷之稱之曰“遷想妙得”他說:“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彼^“遷想”,可以理解為現(xiàn)在的“形象思維”,所謂“妙得”,就是經(jīng)過思維,凝成所要表現(xiàn)的藝術形象。顧愷之認為臺榭樓閣是人造的器物,只憑雙眼判斷,就能畫好,而人物、山水、狗馬等活著的有生命的東西,必須反復觀察、思考、凝神、結想,才能塑造出生動而完美的藝術形象。我們作畫,一般都是選擇自己熟悉的題材,便于得心應手,發(fā)揮盡致。如果違反這個規(guī)律,勉強承當“主題先行”的創(chuàng)作任務,總是吃力不討好。
以大觀小
所謂“以大觀小”,就是把大的東西看成小的東西,畫真山真水,如同畫假山盆景。所謂“折高折遠,自有妙理”,就是說畫家除肉眼外,還有一對心眼,拉高拉低、拉近拉遠,可以隨心所欲,不受肉眼視點的限制。如果我們把自己限制在固定的視點之內,那么,山后之山,屋后之屋,無從得見,還成什么畫?李成掀屋角,自謂忠實于肉眼所見,正說明他缺少一對任意飛翔的心眼。所謂“心眼”是指中國畫家在觀察和表現(xiàn)事物時,視點是假定的、想像的、運動的,非如此不足以概括事物的全貌。
畫家身處山水之中,不可局限于一瞥之見,必須用“以大觀小”之法,心注全局,目想神游,自由馳騁。若拘泥于常人的肉眼所見,則一葉障目,遠近都看不見,還畫什么?我們有些畫家,只會用焦點透視法,斤斤計較地平線、消滅點,不如一個聰敏的電影攝影師,會用推、拉、轉、搖鏡頭,延伸肉眼的視界,滿足觀眾的視欲。
一一《師古人之心》,1981年中央美術學院院刊,《中國畫研究》第一輯
中國的線描和西方素描之關系問題:
……所以,“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基礎”的這句話,并不怎么科學。至于說畫好素描,再畫國畫就輕而易舉了,就更缺少實踐的依據(jù)。恰恰相反,有人素描畫得不錯,拿起中國的毛筆卻有千斤之重。而且素描造型的先入之見,處處在阻礙他走向線描造型的道路。……
中國古代人物畫的重要遺產(chǎn)十八描,是線描造型的技戰(zhàn)總結,用來作為線描的練習是有用的。不過,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是和時代、生活緊密相聯(lián),并受其制約,所以線描造型必須有所發(fā)展,這就要在造型訓練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有所遵循、有所創(chuàng)造。但不能同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中國人物畫衰落了,必須全盤地接受西方素描所謂科學的造型方怯來改造它。
上面已經(jīng)說過,線描造型是中國畫歷史發(fā)展所形成的獨有手段,訓練中國人物畫的造型能力,必須以這個特有手段為基礎,吸取素描中合乎這個基礎的某些造型因素,豐富和發(fā)展中國人物畫……
此外,由于歷史的原因,過去二十多年來辦系的中間,過分強調以人物為主的萬向,排斥了花鳥、山水,出現(xiàn)了花鳥、山水的斷線,從而也枯竭了人物畫在技法上的營養(yǎng)。我主張,今后幾年內,國畫系入學的新生,先學花鳥、山水,后畫人物。我們知道,花鳥、山水是近代中國畫在技怯上發(fā)展得最豐富、最完美的科目,而且有他們自己的造型規(guī)律,從花鳥、山水入手,有助于掌握中國畫的造型法則和筆墨技法。既保證了花鳥山水的發(fā)展,同時又為人物畫提供豐富的營養(yǎng)。
——在中央美院素描教學會上的講話
中國畫發(fā)展遲緩,多少年來吃虧就吃在公式化、程式化的東西太多。打破這種沉悶局面的有效驗方是努力到生活中去,到大自然中去。不僅要對景寫生,而且要全身心投入到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實踐中去,掌握時代的脈搏,體驗時代的氣息,這樣才能培養(yǎng)出有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來。
一一摘自《焚膏油以繼晷 育桃李期成蔭》,1991年2月28日《中國書畫報》
在中國畫中,以山水畫的手上功夫最復雜。除了書學的永字八法,畫學中的皴擦、點染、潑積等等手法都得用上。所以老一輩人學畫步驟,先臨摹,后寫生,就是為了先學好手上功夫,以便往后能得心應手,為創(chuàng)作準備條件。
那么,為什么又有筆先筆后之分呢?筆先者,即“意在筆先”,未動筆之前,先要有一個意中的形象,這意中的形象,只是一個粗略的輪廓,等到下筆,靈感所至,變化莫測,必須要有應變的能力,作臨時調度。在筆傳的全過程中,還可能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神來之筆,推翻原稿,重起爐灶,這就叫意在筆后。總之為了使“筆傳”過程盡善盡美,作為一個中國畫家,必須具備筆先筆后兩重功夫。
明清之際,文人畫的成就達到了高峰,往往出現(xiàn)“意在筆后”的杰作,使某些畫家專以神來之筆炫耀當世,造成創(chuàng)作上的神秘性。
我們并不反對“意在筆后”的創(chuàng)作效果,我們反對的是由此而誘發(fā)畫家只在筆墨上做功夫,從而放松“意在筆先”的創(chuàng)作思維過程。
——《意境看山水》,1992年3月21日《文藝報》
……我們經(jīng)常遇到所謂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區(qū)別問題,兩者常常分不清界限。在藝術表現(xiàn)上有所謂寫實的手怯或寫意的手法。我認為,寫實就是對生活照實描寫,不太提煉,不太夸張;寫意手法或者叫做裝飾的手法、夸大的手法。這些手法之間,表面看來,頗有差別,其實是相通的,而我們卻常常把它們對立起來。似乎你要寫意、裝飾,你就不是寫實的了;你要寫實就不能夸張了。
……畫人物的應向畫山水花鳥的學習。這始終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覺得從來有成就的中國畫畫家都是全能的,人物、山水、花鳥都畫,而且畫得都好,如任伯年、陳老蓮等等,所以我們畫人物畫不能局限于人物。明清以來杰出的山水花鳥畫家很多,而畫人物的少,并不是因為不愿意畫人物,而是社會愛美的發(fā)展,欣賞自然美,不欣賞社會美。欣賞自然的結果就發(fā)展了山水花鳥畫,山水花鳥畫的表現(xiàn)方怯發(fā)展得非常豐富。我們要學習傳統(tǒng),要想在人物畫上、在筆墨技法上有所發(fā)揮的話,必須向山水花鳥學習。人物畫本身技怯不多,除了十八描以外沒有更多的東西,所以要吸收山水花鳥之長,來豐富人物畫表現(xiàn)技法。文徵明曾說:“蓋畫至人物輒欲窮似,則筆法不暇計也”(莆田集),他嘆息人物畫只求形似不求筆墨覺得遺憾。文徵明是明代人,他那個時候人物畫家、肖像畫家并不少,他認為人物畫的筆墨差,不如山水花鳥。今天我們要想提高人物畫筆墨技巧的水平,就應向山水花鳥畫學習。
——《談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