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聽戲
我承認自己從小就是個脾氣古怪的人,有許多別的同齡人不理解的愛好,比如——喜歡聽戲!
最早接觸的戲,是秦腔!大嗓門兒吼出的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八,學大寨,趕夕陽,看到天外還有天……”音色粗獷,嗓音沙啞卻又響亮。當時年紀小,著實被這挾帶著八百里秦川恢弘氣勢的風格嚇壞了,從此不喜戲曲。
那時是一片藍黑螞蟻的時代,男女老少一色兒的灰、藍的工裝、中山裝,即使單純的白色也很少見,除非是學?;蛩诘某鞘杏兄卮蟮幕顒?,才會要求孩子們整齊劃一地穿上白上衣、藍褲子、白球鞋,只是那可憐的大小長短顏色不一的白襯衣已經(jīng)被頸上整整齊齊系著的紅領巾完全搶去了風頭……記憶中最渴望的就是長大后能擁有一條類似于蘇聯(lián)小說中描寫的有著許多小碎花兒的布拉吉,那么人生的心愿軌跡應該是個滿滿的圓了。
回老家時,偶爾聽姥姥講起了“戲箱”,也就是演員的服飾、配飾等,說起她年輕時見過的明晃晃的頭面和手工刺繡的精美的衣靠,不過反“四舊”時一把大火都給燒了。在當時全國僅有八臺戲的單純年代,憑借姥姥的講述,想象古老戲臺上服飾翩翩的才子佳人又是我這個早熟兒童的一個癡癡盼望的白日夢。
誰知那么快就能夢想成真了!八十年代末期,古裝戲在經(jīng)歷浴火之后,終于如鳳凰一樣涅槃出世,堂而皇之地在人們乏味的生活里重重撒了把調(diào)料,懵懂如我般的孩子也跟著一飽眼福了。
先是跟著父母從人山人海的外圍殺入劇院看現(xiàn)場的《白蛇傳》、《烤紅》、《姊妹易嫁》等豫劇傳統(tǒng)戲,繼而進電影院看了越劇《追魚》、黃梅戲《天仙配》、《牛郎織女》,曲劇《卷席筒》、越調(diào)《收姜維》,再后來有了電視,而我又總有大把的閑暇時光,于是借口奶奶愛看戲,一老一少終日樂此不疲,就這樣靠蹭戲看了不少眼花繚亂的劇目。
暑假里回到鄉(xiāng)下老家,與鄰居女孩兒一起艱難地攀爬著粗笨的木梯子躲到房頂,在無人的平臺上,模仿著戲中機智伶俐的小丫鬟、端莊大方的大小姐,甚至還自制了一條“四不像”的水袖和長長的塑料材質(zhì)的“大辮子”,再來臨摹《洛陽橋》里耶律含嫣甩大辮兒的動作時,因為有了這些簡單的道具,那份得意、那種滿足,比七月流火的溽熱天氣里吃了一牙兒冰鎮(zhèn)大西瓜還要美到冒泡……
年齡漸漸地大了,一顆叛逆的心也漸漸平靜得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水。年輕時只是因為京劇被推崇為“國粹”,大有“我花開罷百花殺”的罡氣因而讓小小的我心生不服而故意不去親近,現(xiàn)在少了爭執(zhí)的心后,京劇也能一步步地走進我心里的小舞臺了。先是驚艷四方、靚麗委婉的梅派,一曲《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成就了幾代演藝名伶,把個偶爾失寵、拈酸吃醋而又兼沉魚落雁之姿容的后宮女人自怨自艾、借酒消愁的可憐可愛形象展示的淋漓盡致,那一甩水袖的飄曳、那醉眼朦朧的回眸、那功力深厚的“臥魚兒”姿勢,一點一滴無不顯示出了梅蘭芳大師作為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造力。后世藝術家據(jù)此推陳出新排出了《長生殿》,由李勝素、于魁智擔綱主演,二人亦是當代京劇演藝界大師,其唱念做打無不展示出大師風范,尤其是那段《長生殿前七月七》道出了君王人性化率真的一面,讓人心生愛憐之情。《大唐貴妃》中的《梨花頌》更成了當代京劇、京歌的名曲,清新華麗的唱腔再現(xiàn)了大唐盛世的繁榮奢華的宮廷生活,完美地模擬出當年皇帝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上窮碧落下黃泉”深厚的平民式、家庭式的愛情。
溯本求源,對京劇的喜愛讓我一路追尋到了“徽班進京”,也因此對一向喜歡的黃梅戲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這個本是山間民歌小調(diào)的劇種在嚴鳳英時代得到了空前的發(fā)揚光大。我印象中黃梅戲多演的是神仙生活,《牛郎織女》中七位仙女秉夜下凡,仙女湖洗浴的場景,碧綠如洗的湖中一群明媚皓齒的美女連同飛揚的長發(fā)、粉紅色的輕紗……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能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世人大多數(shù)都知道那首《夫妻雙雙把家還》,甚至在卡拉OK流行時不惜把這首歌唱爛,卻有相當一部分人不了解更能觸動人心的還有《天仙配》中的《路遇》、《牛郎織女》中的《架上累累懸瓜果》、《女駙馬》中的《為救李郎離家園》等曲目,這些經(jīng)典唱段更能體現(xiàn)黃梅戲如行云流水,委婉清新、細膩動人的唱腔特點。特別是當代黃梅戲演員韓再芬演繹的《女駙馬》,那一顰一笑,恰如其分地演出了馮素貞女扮男裝進京尋親不遇而又偶然考中狀元后又不幸被招為駙馬的驚喜與無奈,給人的感覺類似于常香玉大師在《花木蘭》的元帥探病、提親一幕中“險些兒露出來女兒痕跡”的矛盾心情,幸而最后公主同情、皇帝圣明、兄長救駕,終于成就了馮素貞“為救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的完美結(jié)局。
戲曲打動人心的不僅僅是華麗優(yōu)美的唱腔,也不僅僅是行云流水、華美旖旎的表演,更多的蘊含在戲中的故事以及原作者、改編者的文字才華?!舵i麟囊》告訴人們一個富貴如流水、行善必有好報的故事,《醉打金枝》的來源《滿堂笏》,則展現(xiàn)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宮廷里曇花一現(xiàn)的虛假繁榮茂盛。最讓人為之掬一抔淚的是仙氣十足的昆曲。這個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古老劇種,帶著吳儂軟語的曲款自清波蕩漾的湖中來,原汁原味的保留了原作者穿越時空的文筆,如《牡丹亭》、《西廂記》中幾乎是以原句譜的戲韻,步步嬌、皂羅袍、懶畫眉 等詞牌名同時也是唱腔名,如錦絲般綿長的吟唱,帶我們重回元朝,體會杜麗娘游園驚夢后,離魂索愛的奇幻經(jīng)歷,讓我們感受“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盡是離人淚”的鶯鶯小姐與張生告別時內(nèi)心的凄涼與無助,如秋風颯颯、如枯葉飄飄……特別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品味昆曲兒,夜色昏暗、四周寂靜、焚香凈手,播放一曲昆曲,那如同天籟的仙樂之聲,能讓你聽到如癡如醉、渾不知身處人間還是仙境。戲曲的凈化心靈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我很少看電視,尤其很少看電視連續(xù)劇。究其原因主要是長期養(yǎng)成了閱讀的習慣,好讀書、讀好書是我業(yè)余生活的一大樂趣之一。讀書內(nèi)容涉獵五行八作,因而讀書的品位也逐年高了不少,近年來讀過的一些文學作品,凡是能入我眼引起過心靈共鳴的,大都在出版后一年半載后被拍成了電視劇或電影,但是因為時間和投資等一些因素的限制,把一部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字的文學作品短時間內(nèi)壓縮到小小的銀屏,無論導演是第幾代的卓爾不凡,也無論演員是那一級別的巨星,都會有一些疏漏和遺憾,而對于象我這樣的有嚴重精神潔癖的人來說,更是絕對不能忍受對一些著作中人物形象哪怕有一點點和自己想象的不一致,所以我的電視長時間都鎖定在戲曲頻道或音樂頻道。聽戲成了人到中年后的一大賞心樂事。步行上下班的路上,往往一路哼唱著近期正在聽、正在看的新的唱段,或許會引得路人側(cè)目,但我依然我行我素。自娛自樂,干卿何事?!
作為一個河南人(禁止地域黑,河南人不偷井蓋?。?,對豫劇當然是耳聞目濡、心向往之。豫劇四大名旦中常派,代表作有《白蛇傳》、《花木蘭》、《拷紅》、《大祭樁》等,我喜歡常香玉大師鏗鏘有力的唱腔,因而常常會模仿一二,并且還能把豫劇《白蛇傳》和程派名伶張火丁的《白蛇傳》做一比較,從中體會到了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風俗人情。馬派的馬金鳳大師是我很喜歡的一位演員,能在80高齡依舊登臺演出且嗓音依舊的,除了京韻大鼓的駱玉笙老先生外,幾無旁人,從這一點就不得不讓人佩服馬大師的德藝雙馨,更何況她的代表作《穆桂英掛帥》、《對花槍》、《白奶奶醉酒》等傳統(tǒng)劇目中的大段唱詞我都已爛熟于心,深深體會到馬金鳳大師唱腔的獨特魅力,一改一般豫劇的直白厚重,分外地輕巧婉轉(zhuǎn),如一股清風沁人心脾。崔派的《三上轎》、《秦香蓮》、《桃花庵》,一唱三嘆,字字句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哀婉欲絕,更是韻味非常。最讓我心動的是當初實在不能適應的閻派,閻立品大師的《秦雪梅》,哽咽聲中吐露無限深情,斷續(xù)嗚咽表白少女情懷。還在建市之初也是市廣播電臺籌建期間,幾乎全天不間斷地播放這出戲,剛聽時是詫異——這還是豫劇嗎?后來聽多了,又了解了劇情,漸漸接受并喜愛上了這種別樣的豫劇流派,如斷似連、音色嬌嫩,宛如乳鶯初啼、春雨細潤,說不出地直接抵達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讓人不由自主地隨劇情的發(fā)展?jié)u入戲中,用全部心靈體會到一個天真爛漫的相府千金到書房私會未婚夫婿的驚喜與羞怯、悲嘆后來因其父趕走借讀的未婚夫自己不幸淪為一個未嫁的未亡人的悲慘命運。直到現(xiàn)在,《秦雪梅》中的大段唱詞還會不時地由我完整地演繹出來。一次周末無事,偶爾興起,在一群花甲老人組成的業(yè)余豫劇票友會上唱了一段《秦雪梅在繡樓自思自忖》,竟贏得滿堂喝彩——無他,所謂不忘初心是也。
其他的劇種如評戲,新鳳霞的《花為媒》、《劉巧兒》,音色圓潤如潺潺小溪流水,聽之令人忘俗,神清氣爽。越調(diào)大師申鳳梅扮演的諸葛亮,大氣沉厚,塑造一個蜀國名相活靈活現(xiàn);另一位越調(diào)大師毛愛蓮的《火焚繡樓》則走的是不同的路子,唱腔明麗清亮、乖巧活潑,把一個豪門女不惜與兄長反目要嫁給窮書生的故事演繹成越調(diào)經(jīng)典。河北梆子與河南豫劇同祖同宗,其代表作《蝴蝶杯》,在其他劇種也有表演,名字好像是《打漁殺家》,但這出戲用河北梆子唱來,聲調(diào)慷鏘有力,獨具特色。唯一讓我不滿意的是類似京劇《紅鬃烈馬》一樣叫做《大登殿》的一句唱詞,“寒窯里受罪十八秋,薛郎登基我做了皇后”,我認為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出身相府,絕非貪慕虛榮之女,她對丈夫回家表現(xiàn)欣喜若狂是應該的,但拿出來炫耀的絕不應是在和代戰(zhàn)公主共侍一夫后的皇后娘娘的虛頭銜!潔癖如此,我對自己也是無語了。
再轉(zhuǎn)及開頭提起的秦腔。長大后,再隨父母聽了整本的《玉堂春》、《竇娥冤》等傳統(tǒng)劇目,體會到了秦腔激越、悲壯、深沉、高亢的哭音與歡快、明朗、剛健的歡音的貼切結(jié)合是無懈可擊的完美。就像是在八百里秦川大地上用海碗盛了一大碗腰帶寬的搟面,再配上紅彤彤的油波辣子,絕配!幾年前出差到西寧,夜晚街頭散步時偶爾聽過一出秦腔演出,當時感覺就是一個字,爽!
近來秋涼,萬木開始有了枯敗的跡象,恰逢聽的是越劇名家王文娟、徐玉蘭的《紅樓夢》,聽到“繞綠堤分柳絲穿過花徑”的《黛玉葬花》時,不禁與劇中黛玉感同身受——“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又聽到寶玉的《哭靈》中悲慟欲絕的《問紫鵑》,更是忍不住流下了“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的眼淚。攬鏡自視,不知不覺中,滿頭墨玉青絲竟被流轉(zhuǎn)的時光沾染了縷縷白霜,那觸目的斑白銀絲如讖語般地明明白白地昭示著:戲如人生,再好的戲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于是放縱自己,深深沉溺在唐詩宋詞元曲般美味的戲韻悠悠里,且歌且行……
2015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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