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的無為而治與官員政治型貶降、敘復(fù)
這種體制的形成,首先源于宋仁宗奉行無為而治。宋仁宗的無為而治有兩層涵義:其一,宋仁宗很少親自處理具體政事,而是“推委”大臣,重用宰相、臺諫;其二,宋仁宗朝無國是。
關(guān)于宋仁宗的無為,在宋代士大夫中是存在共識的,上引蘇轍、范純?nèi)?、王安石的話就是證明。茲再舉幾例,邢恕向哲宗上疏說:“仁宗末年,大抵淵默,罕復(fù)親事,委政大臣?!碧K轍向哲宗上疏說:“仁宗皇帝仁厚淵默,不自可否,是非之論一付臺諫。”翰林侍讀學士范祖禹對哲宗說:“陛下誠能上順天意,下順民心,專法仁宗,則垂拱無為,海內(nèi)晏安,成康之隆,不難致也。”《邵氏聞見錄》記載,“仁宗皇帝至和間不豫,昏不知人者三日”,“帝自此御朝,即拱默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搖首,而時和歲豐,百姓安樂,四夷賓服,天下無事。蓋帝知為治之要:任宰輔,用臺諫,畏天愛民,守祖宗法度?!敝苷蛘f:“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卑偈虏粫窗偈虏粸椋惶幚砭唧w政事,只當一個無為的皇帝。宋仁宗推委大臣,容易引起大臣專權(quán),呂夷簡就是一例。為此,范仲淹作《推委臣下論》,認為“當推委之際,(宰相)擢十人上從其九,是九分之恩出于下矣,如此則數(shù)年之間左右前后皆權(quán)臣之黨也;若黜辱十人上從其九,是九分之威出于下矣,如此則數(shù)年之間中外遠近無敢忤權(quán)臣者”,所以皇帝應(yīng)當“操榮辱之柄、制英雄之命”,掌握重要官員的任命權(quán),不應(yīng)當過分推委大臣。范仲淹的觀點從反面證明了宋仁宗的無為而治。
在當代學者中,王瑞來先生認為宋代皇權(quán)已走向象征化。宋代皇權(quán)是否走向象征化,這個問題可以討論。但王先生注意到宋代皇帝無為的一面,則是值得肯定的。
為什么宋仁宗要無為而治?學者認為“宋仁宗懦弱無能,遇大事無主意”。筆者認為宋仁宗無為固然與其個性有關(guān),仁宗確非雄才大略之主,但仁宗絕非任人擺布的劉阿斗。他的無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理性地選擇。諫官韓絳曾對宋仁宗說:“天子之柄不下移,事當間出睿斷?!彼稳首谡f:“朕固不憚自有處分,所慮未中于禮,而有司奉行,則其害已加乎人,故每欲先盡大臣之慮,而后行之。”楊時、陳亮在自己的文集中都記載了如下一則故事:
仁宗時,或勸云:“陛下當收攬權(quán)柄,勿令人臣弄威福?!比首谠唬骸叭绾问諗垯?quán)柄?”或曰:“凡事須當自中出,則福威歸陛下矣。”仁宗曰:“此固是,然措置天下事,正不欲自朕出。若自朕出,皆是則可,如有不是,難于更改,不如付之公議,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以為不便,則臺諫得言其失,于是改之為易矣。
身為至尊的帝王,能有這樣清醒的頭腦,實在是難得。對仁宗的這種盛德,宋代士大夫自然要報以盛贊,所以楊時緊接著評論道:“仁宗識慮如此,天下安得不治?人君無心如天,仁宗是也!”陳亮也稱贊道:“大哉王言,此百世人主之所法,而況于圣子神孫乎?”
那么宋仁宗何以有這樣的盛德?是儒家士大夫教育的結(jié)果。宋仁宗幼年登基,系統(tǒng)地接受了儒家經(jīng)典教育,深受儒家君主要無為而治思想的影響?!墩撜Zo衛(wèi)靈公》云:“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北彼沃衅?,儒家思想復(fù)興,士大夫階層興起。無論從儒家政治思想出發(fā),還是從士大夫自身利益考量,無為而治的虛君理念,都是士大夫的必然選擇。余英時先生指出,“程頤理想中的君主只是一個以德居位而任賢的象征性元首;通過‘無為而治’的觀念,他所向往的其實是重建一種虛君制度,一切‘行道’之事都在賢士大夫之手。我們還可以肯定地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代表了理學家的一種共識?!睆男∈苋寮沂看蠓蚪逃乃稳首冢厝粫艿饺寮姨摼枷氲挠绊?。范祖禹在《帝學》中對宋哲宗說:“古之人君好學者有之矣,未有終身好之而不厭者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以堯舜為師法,待儒臣以賓友,邇英講學,游心圣道,終身未嘗少倦。是以一言一動,仁及四海,如天運于上而萬物各遂其生于下,其本由于學故也”,“陛下欲法堯舜惟法仁宗而已,法仁宗則可以至天德矣。”在這段不乏溢美的話中,我們可知,宋仁宗好學,而且所學為儒家圣道;宋仁宗有天德,天無為、無言而萬物生焉,天德就是無為。
至和二年(1055),翰林學士歐陽修對宋仁宗的一段話,也表達了皇帝要無為而治的意思,他說:“自古人君之用心,非惡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惡治而好亂也,非惡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而自用,與臣下爭勝也。使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其自用之意,則邪佞遠而忠言入,忠言入則聰明不惑,而萬事得其宜,使天下尊為明主,萬世仰為治君,豈不臣主俱榮而樂哉!其較區(qū)區(qū)自執(zhí)而與臣下爭勝,用心益勞而事益惑者,相去遠矣”,“古之人主惟能改過而不敢自用,然后得為治君明主也?!辈弧芭c臣下爭勝”,“不敢自用”,正是要皇帝無為而治。所以我們可以說,正是有大量持虛君理念的士大夫在朝在野,宋仁宗才不得不無為而治。
宋仁宗無為而治,還表現(xiàn)在仁宗朝無國是。所謂國是,就是必須堅持、不容質(zhì)疑的大政方針,正如余英時所說等于“最高國策”或“正確路線”。宋神宗朝的變法就是國是。宋仁宗因為奉行無為而治,所以仁宗朝不存在這樣一以貫之的最高國策。宋仁宗雖然任用范仲淹進行了慶歷新政,但當新政遭到官員的群體反對時,就果斷地停止了變法。李裕民先生認為,這樣做可以避免“造成政局不穩(wěn),社會動亂”,仁宗“雖然沒有繼續(xù)用范仲淹推行新政,但他深知范仲淹是一位正派能干的人,并沒有去整他,而是讓他到一些具體部門去發(fā)揮作用。這樣的結(jié)果是,宋仁宗時期成為宋代乃至中國古代最好的時期,政局十分穩(wěn)定,經(jīng)濟高度發(fā)展,科學文化達到空前的高峰,涌現(xiàn)出一大批大師級人物。”筆者完全贊同李先生的觀點。如果仁宗把新政作為國是的話,那就會如同神宗那樣把變法進行到底,激烈的黨派斗爭和對官員的重貶便會提前出現(xiàn)。所以說,皇帝無為而治是皇權(quán)寬容的表現(xiàn),在專制政體下是有其合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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