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畫壇盛行復古之風。推崇復古的畫家將“仿古”模式視為一種專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從推崇理性與重視位置、墨法等角度看,清初畫家龔賢的繪畫風格可納入王原祁“仿古”一路,但又有所創(chuàng)新。
龔賢與王原祁的相似之處在于,都將畫學六法中的“氣韻生動”與“骨法用筆”緊密結(jié)合起來,重視通過暈染、皴擦等藝術(shù)手法創(chuàng)造畫面的生動韻致,顯示了他們對董其昌等推崇墨法、重視位置結(jié)構(gòu)這一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
但龔賢的創(chuàng)新之處也很明顯:
首先,就筆墨語言而言,王原祁力求以書法入畫法(曾嘗試以“楷書”法入畫法),從書法角度理解“骨法用筆”,忽視了繪畫自身的特性;而龔賢接過米氏云山圖式,主要從墨法角度理解“骨法用筆”,以豐富的墨色變化擴展和提升了筆墨語言的表現(xiàn)力。
其次,從藝術(shù)境界看,王原祁追求以“筆端金剛杵”創(chuàng)造充滿陽剛之氣的神逸之境,而龔賢則喜歡以豐富的墨色變化并輔之以簡單的山水造型,創(chuàng)造出南方晨曦中富有詩意的云山幻境。
也就是說,龔賢繪畫風格的形成,源自他對米氏云山圖式的繼承,對董其昌以來重視墨法和經(jīng)營位置傳統(tǒng)的吸收,也與他對南方山水(尤其是金陵一帶)的詩意化體驗有關(guān)。龔賢詩意地棲息在自然世界里,又以筆墨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詩意的藝術(shù)世界。這是他能在清初畫壇獨樹一幟的原因所在。
[清]龔賢 岳陽樓圖軸
281cm×240.4cm 絹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款識:風煙樹杪岳陽樓,樓上湖光潑眼流。萬頃玻璃同一色,月明中夜正深秋。微茫莫辨君山影,水鶴無聲二女愁。豈有半帆開蚌蛤,漁郎何處掛扁舟。此時笛韻焉能少,折柳梅花想不休。題為□□先生,半畝龔賢。
鈐?。?/span>龔賢之?。ㄖ欤?/span>
一、“畫”“圖”之辨
在龔賢的畫學思想中,“畫”與“圖”的區(qū)別,一方面顯示為繪畫題材的差異,更深層次地表現(xiàn)為文人畫品的區(qū)分。例如,他說:“僧巨然鐘陵人,畫師董北苑。北苑名元,為山水家鼻祖,自董(董源)以前有圖而無畫。圖者,以人物為主,而山水副之。畫則唯寫云山、煙樹、泉石、橋亭、扁舟、茅屋而已。后來士大夫爭為之,故畫家有神品、精品、能品、逸品之別。能品而上猶在筆墨之內(nèi),逸品則超乎筆墨之外。倪黃輩出而抑,且目無董(董源)、巨(巨然),況其他乎?然紙實師僧巨(巨然),而巨無其橫,謂之倪(倪云林)、黃(黃公望)合作也可。因溯其源,寫而紀之。
在龔賢看來,文人山水雖為“寫神”之“畫”,但其中蘊含畫家的慘淡經(jīng)營之心,在其得意之時,作品能“忘慘淡經(jīng)營之跡”,有自然、平淡、天真的藝術(shù)魅力。如龔賢創(chuàng)作《溪山無盡圖》時,站在欣賞者的角度,合卷、冊為一,創(chuàng)造了“用冊式而畫如卷”的特殊形式。他還和王原祁一樣,將山水畫的位置安排提到了重要的地位,形成了“曠如無天,密如無地”的繪畫風格。而這一特征的形成,與他對傳統(tǒng)命題“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的特殊理解有關(guān)。
[清]龔賢 秋江漁舍圖軸
97.2cm×49.7cm 絹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款識:蕩胸湖水際秋天,天外風生夕照邊。說與漁郎結(jié)茆住,不須重棹武陵船。紅蝦紫蟹易盈框,入市還能買酒漿。楚屈不知周孔圣,一聲聽曲愛滄浪。蓬蒿人自題。
鈐?。?/span>臣賢私?。ò祝?/span>
二、氣韻與墨法
“氣韻”與“墨法”是龔賢評價作品的主要標準。清順治十三年(1656),他曾說:“畫以氣韻為上,筆墨次之,丘壑又次之。筆墨相得則氣韻生;筆墨無通則丘壑其奈何?今人舍筆墨而事丘壑,吾即見其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之中,墨如槁灰,筆如敗絮?!笨梢钥闯?,他將“骨法用筆”理解為用筆之法與用墨之法的綜合,而且他在墨法的運用上下了大量的功夫。這是因為他認為,以董源、巨然為鼻祖的南宗山水畫,最根本的特點應該是“無刻畫之跡”,有盡善之美,如此才能進乎畫道。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康熙十五年(1676)年,龔賢五十九歲時所作《廿四巨幅山水冊》跋文中得到證實:“六法以氣運為上,惟善用墨者能氣運。故余遠慕董翁(董其昌)。評余畫者,亦謂墨勝于筆。
至于如何以墨運氣,他使用了否定式表述法:“今之言丘壑者十一,言筆墨者百一,言氣運者萬一。氣運非染也,若渲染深厚仍是筆墨邊事?!币馑际钦f,如今人們說起山水畫創(chuàng)作,大多數(shù)人談?wù)摻Y(jié)構(gòu)位置,少數(shù)人談?wù)撚霉P、運墨,關(guān)注畫面氣運問題的人簡直微乎其微。在他看來,所謂“氣運”,不僅僅是暈染手法,因為暈染技法再好仍在形而下的層面上。他的言外之意是:只有當暈染作為一種連續(xù)的、充滿節(jié)奏的整體性動作,能流露畫家的思考、寄托畫家的情感,由此產(chǎn)生生動之氣的情況下,才是真正的“氣運”。
[清]樊圻 雪景山水圖軸
83cm×48.3cm 絹本設(shè)色 1666年 南京博物院藏
題識:丙午鞠月,鐘陵樊圻畫。
鈐?。?/span>樊圻(白) 會公(朱)
三、畫理與位置
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十五歲的龔賢在《溪山無盡圖》跋文中,明確說出了“畫理”與“位置”的關(guān)系:“余偶得宋庫紙一幅,欲制卷,畏其難于收放;欲制冊,不能使水遠山長。因命工裝潢之,用冊式而畫如卷。前后計十二幀,每幀各具一起止;觀畢伸之,合十二幀而具一起止。謂之折卷也可,謂之通冊也可。然中有構(gòu)思,位置要無背于理,必首尾相顧而疏密得宜。覺寫寬平易,而寬深難,非遍游五岳、行萬里路者不知山有本枝,而水有源委也。
龔賢的“畫理”是合于自然規(guī)律(物理)又超越自然規(guī)律的條理秩序。要獲得這種秩序,需要由“人”(欲望的、惡俗的、物質(zhì)的)而進入“天”(超越欲望的、文雅的、精神的)境界。有這種“無極”境界的作品,就有“氣韻”;有“氣韻”,也意味著作品之筆法古而健、墨法厚而活、位置奇而穩(wěn)?!皻忭崱?、“墨法”、“筆法”與“丘壑”,共同構(gòu)成了龔賢的畫學“四要”體系。這一體系合于畫理、畫道。他說:“畫家四要:筆法、墨法、丘壑、氣韻。先言筆法,再論墨氣,更講丘壑,氣韻不可不說,三者得則氣韻生矣。筆法要古,墨氣要厚,丘壑要穩(wěn),氣韻要渾。又曰:筆法要健,墨氣要活,丘壑要奇,氣韻要雅。氣韻,猶言風致也。筆中鋒自古。墨氣不可歲月計,年愈老墨愈厚,巧不可得而拙者得之,功深也。
[清]呂潛 松林石坡圖軸
104.8cm×26.7cm 紙本墨筆 南京博物院藏
款識:西蜀呂潛。
鈐印:呂潛之?。ò祝?葵木名家(朱)
四、云山幻境
雖然龔賢自詡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其繪畫風格的形成,受到了三方面的影響:一是米芾的云山圖式的影響(有人甚至比之為“工筆米家山”;二是董其昌以來重視筆墨之法與丘壑位置思想的影響;三是他自身對詩意的追求。他將積墨暈染法與丘壑位置組合法來改造、豐富米氏云山圖式,使其畫面更渾厚、更富于詩意化。
龔賢的所謂“幻境”,是指他所創(chuàng)造的山水或為世間所無,乃畫家心中之景、之境。它合于畫理,在有水平的鑒賞者眼中,與“實境”、“真境”同效,即同樣能讓欣賞者在其中登臨、跋涉、休憩、安享。在龔賢看來,鑒賞繪畫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需要學習,他說:“作畫難,而識畫尤難。天下之作畫者多矣,而識畫者幾人哉?使作畫者皆能識畫,則畫必是圣手,恐圣手不如是之多也。吾見今之畫者皆不必識畫,而識畫者即不能畫,庸何傷?古之畫者,皆帝王卿相、才士文人,聰慧絕倫而游心藝學。今之畫者,不過與蒙師、庸醫(yī)借以糊口之計。亦曾翻閱宣和之庫、覽清秘于倪(倪云林)家、探玉山于顧氏(顧阿瑛)乎?多所見則多所識。高門世胄,日與賓客相詆詰,判其真贗,今日不識而于明日識之。既能識,復能畫,則畫必有理?!鼻宄醯臅嬂碚摷殷沃毓狻⑼踉睢⑼趿毜纫灿邢嘟挠^點。它是中國古代山水畫筆墨語言抽象化、體系化后的必然結(jié)果。
[清]鄒喆 臨閣觀水圖
29.1cm×35cm 紙本設(shè)色 1660年 南京博物院藏
款識:庚子冬月寫。石城鄒喆。
鈐?。?/span>鄒喆(白) 方魯(白)
結(jié)論
龔賢是一位受清初“仿古”風氣影響,又能有所創(chuàng)新的畫家。
他接過米氏云山圖式(意象),以豐富的墨色變化、奇險而穩(wěn)妥的位置安排、詩意化的境界表現(xiàn)等,有意識地改造了米氏云山圖式:通過積墨法增加云山圖式的渾厚感,為其注入理性精神。也就是說,他一直在嘗試既保持米氏云山圖式的率意天真優(yōu)點,又希望以積墨法和結(jié)構(gòu)安排來彌補其欠缺的厚度和理性精神。他的《溪山無盡圖》等代表作品也確實做到了。后代學龔賢卻很少能變化出新面貌,因為“二米”在筆法角度、龔賢在墨法和位置結(jié)構(gòu)角度,幾乎窮盡了云山圖式自身蘊含的筆墨發(fā)展的可能性。從這個角度看,龔賢繪畫給我們的啟示是:如果我們希望繼承和發(fā)展古代的文人畫經(jīng)典圖式,可以詩畫結(jié)合、書畫結(jié)合為基調(diào),理性分析圖式本身存在的缺陷,從缺陷中尋找新的突破點和生長點。
【詳見《中國書畫》2016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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