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浦到那個世界去已經(jīng)好些個年頭了。那年他只有32歲。
我常常夢見他,那雙憂郁的大眼,好像老是在靜靜地凝視著我。阿浦的眼睛總是那么怨怨的。是我對不住你,別再怨我,好嗎?
那還是70年代。阿浦和我是同一批新兵。在新兵訓練結(jié)束后,阿浦分到了我的班上,我當班長。我們班是男女混合的機動班,除了軍事訓練,戰(zhàn)地救護訓練之外,就是上山采草藥。
阿浦長得不胖不瘦,個子高高的,濃眉大眼。聽說阿浦到我們班之前曾給領(lǐng)導貼過大字報,被教導員狠狠批評了一頓:“這里是軍隊,貼什么大字報!”為這事,阿浦第一次入團泡了湯。當他到我們班后似乎情緒還沒好轉(zhuǎn)。作為一班之長,我對他作了進一步了解。原來阿浦13歲時父親病故,家里挺困難的,公社照顧他,讓他到公社當通訊員。等他當上兵時,已有了7年的工作經(jīng)歷。阿浦自恃比我們這些新兵蛋子老練,凡事總愛提個看法。但他也確實能干,能吃苦,又樂于助人,全班男兵女兵都挺喜歡他的,我也挺喜歡他。
那時候上山采藥,走之前每人到炊事班領(lǐng)幾個煎餅,灌一壺開水,帶上軍用小鐵鏟就出發(fā)了。崇山峻嶺爬上一天,夠累人的。我自小體質(zhì)弱,每次到背藥下山時,看著一大堆草藥犯愁,阿浦常常砍來山藤,緊緊扎好,前后兩大捆挑起就是一路小跑。阿浦幫我挑走了草藥,我再去幫別的戰(zhàn)士背,等回到宿營地時,阿浦見了,常常有點埋怨:“班長,你身體不好,別背那么多。”
在山泉邊,我們洗去汗水。有時,阿浦會悄悄地遞上一塊香皂:“班長,臭肥皂怎么能洗臉!用這個!”那年月,艱苦樸素是美德,我從來不買香皂,不論洗頭、洗澡,還是洗衣服,一律用洗衣皂。就連擦臉油,也是用的3分錢一盒的蛤蜊油。不知是這種油的氣味被阿浦聞到還是看到我在那剝蛤蜊蓋挖油往臉上抹,阿浦吃驚地說:“班長,你怎么用老太太治裂腳的油擦臉?”有一天,阿浦送給我一盒“百雀靈”擦臉油,那油的香味著實讓我記了很久。
阿浦終于入團了,我是他的介紹人。阿浦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凡是我分配他的工作,他都干得很出色。阿浦籃球打得很好,投籃特準,我們一所與二所、三所籃球比賽,只要有阿浦在,總能贏。樂得教導員眉開眼笑。
我們所在的部隊是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每年都要挑選“干部苗子”參加“護訓班”培訓,然后提干當護士。阿浦和我都被挑選進了為期4個月的“護訓班”學習,然后到縣醫(yī)院實習。
有一天晚上,帶隊的陳護士用很神秘的口吻,壓低了嗓音對我說:“我們發(fā)現(xiàn)阿浦同志對你很有意思,你要注意喲,當戰(zhàn)士談戀愛是要受處分的?!蔽乙幌伦永阕×?,急急地辯解:“陳護士,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怎么搞的!”
回到宿舍,我蒙上被子傷心地哭起來:天哪!談戀愛,我怎么敢談戀愛!我的目標是入黨,是提干,我要完成媽媽的囑托,遠在千里之外的媽媽,要是她知道了我不能入黨,不能提干,她會多么傷心哪!
媽媽在16歲時參加過新四軍,因為部隊精簡整編而回到家鄉(xiāng)上海市。被知情人出賣后日本人抓她入獄,在洋行做事的大舅疏通關(guān)系把媽媽保了出來。當媽媽第二次參加新四軍時就老老實實地把這段經(jīng)歷向組織作了交待。誰想到,每次政治運動,媽媽都很難過關(guān)。特別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斗她,我們家樓梯上就被掛著“大叛徒、大右派之家”的牌子。媽媽雖然早已是中共黨員,可是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折磨得她心力憔悴。但她教育我們五個孩子總是:“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chǎn)黨走?!蔽夷墚斏媳?,對媽媽是莫大的安慰。臨走時她再三囑咐我要在部隊好好干,要入黨,要提干,談戀愛不到24歲不準談。
我現(xiàn)在只有19歲呀!不行,我從床上爬起來,取出信紙給黨支部寫了一份思想?yún)R報,我在匯報中具體寫的什么,已記不清了,但中心是我沒有談戀愛。
發(fā)信后的第二天開始,我就不睬阿浦了,不看他的眼不看他的臉,能躲盡量躲。好像是第三天,阿浦被調(diào)回部隊了。陳護士后來又找我談過話,意思是要我經(jīng)得起黨組織的考驗,努力從思想上爭取入黨。
在縣醫(yī)院實習結(jié)束回到部隊,聽說阿浦分到工地上去了,全院開大會時能見到他,每次我都不睬他,偶爾看到他的眼神就是那種怨怨的。怨就怨吧,我可不想惹事生非,我的目標還沒實現(xiàn)呢!我們?nèi)号叛莨?jié)目,阿浦每次少不了,我常常是編導,就是教男兵們跳舞蹈動作,我也不正眼看阿浦。
73年初我和另3名戰(zhàn)友被選送軍區(qū)軍醫(yī)學校,在那我又當了班長,我干得很歡,入黨了,提干了。我的目標終于實現(xiàn)了。
提干后也曾有位老護士來“說媒”:現(xiàn)在阿浦和你都是干部,蠻好的一對,人家對你還是有意思的。我一口拒絕了,我覺得不能讓閑話變成真事。
轉(zhuǎn)眼我結(jié)婚、懷孕、分娩、調(diào)離野戰(zhàn)醫(yī)院。就在臨離開原部隊的一天,阿浦找到了我:“可以到你宿舍坐坐嗎?”我想反正要走了也就沒有拒絕。我終于知道阿浦分到空軍工地去后的情況。那個工地是修建空軍飛機機場,阿浦被發(fā)配干最苦最累的活,扛電線桿、運水泥……他挺住了。但是卻落下了嚴重的胃病。我沒有多說話,記得阿浦見我情緒不高,坐了會兒就告辭了。
到了另一個省市的駐軍醫(yī)院,軍營生活已經(jīng)沒有原先那么緊張,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著一個個的變化,我?guī)缀跬税⑵?。兩年后突然有一天,同為原先部隊調(diào)來的李護士對我說,阿浦得了胃癌住院了,可能拖不了多久了,他帶信說,希望認識的戰(zhàn)友們能去看看他。原來阿浦在我走后沒多久,找了一位家鄉(xiāng)的女孩結(jié)了婚,剛轉(zhuǎn)業(yè)到家鄉(xiāng)工作還不到半年就發(fā)現(xiàn)胃癌,而且是晚期。
先生勸我去看看他,當時我想不能再讓另一個男人傷心了,所以,我沒有去,只是流著淚給阿浦寫了一封信。
阿浦走了,他到那個世界去了,我常常夢見他,那雙憂郁的大眼,靜靜地,怨怨地看著我。我知道,思傷脾,憂郁會成疾。阿浦的早逝,我難道沒有責任嗎?
內(nèi)疚將伴隨我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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