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河南，為什么管著河北（黃河以北）的地方？于是找來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翻看，越翻，想到的問題就越多，比如，“河南”二字最早什么時候出現(xiàn)，河南省的簡稱為何是“豫”，省份區(qū)劃的背后又有哪些考慮……
昏天黑地得看了幾天資料之后，終于可以嘗試著交出一份答卷啦！所謂“河南是怎么變成河南的”，第一個“河南”，是地理上的，第二個“河南”，是行政上的。
韓青 | 文
?如果把“河南”看成一個人
盯著如今的河南省地圖看上幾分鐘，你會發(fā)現(xiàn)她就像一個面向東南，正在奔跑的姑娘。
頭部是黃河以北的安陽、濮陽、鶴壁、新鄉(xiāng)四市，商丘和三門峽就像她張開的雙臂。
信陽、南陽是她的左右腿，其中，左腿信陽已經(jīng)落地，右腿南陽正在抬起。相應地右肩微聳，那里是焦作和濟源。開封、洛陽在她的胸部位置，就像河南的心肺。
黃河是她的項鏈，鄭州，則是項鏈上的鉆石。
如今的河南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身形曼妙，矯健有力，但沒有哪個姑娘，可以一天長成，從秦代出現(xiàn)“河南縣”算起，“河南”的成型，就用了兩千多年。
?混沌初開：“河南”孕育了八千年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strong>一萬年前的原始社會，人口稀少得跟大熊貓似的，大家各自安好，偶爾通通婚、走走親什么的，部落之間更不用劃分什么領地。
他們逐水草而居，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些風水寶地，這就是黃河支流兩岸的臺地，可以種植谷物。他們夏播秋收，于是就有了農(nóng)業(yè)革命，進而出現(xiàn)了“華夏文明”。
這些風水寶地，集中在山西、陜西、河南、河北一帶，也是最早的“中國”所在。
如果把新石器時代的定居點連成線，會發(fā)現(xiàn)這和隴海線、京廣線高度重合。這倒不是他們多有先見之明，而是我們今天的這些城市，正是在先人文明的基礎上建成的。
原始社會早期遺址圖（舊石器時代
黃河流域原始社會晚期遺址圖（新石器時代）
隨著夏的建立、商的遷都、周的分封，華夏文明漸漸散播出去，“中國”的地盤越來越大，人口也越來越密集，疆域和區(qū)劃的概念才慢慢開始體現(xiàn)。
夏朝一般認為是由部落、部落聯(lián)盟和方國組合而成的國家，其核心區(qū)域在河南西部和山西南部，西入陜西，南至湖北，北過黃河，并沿著淮河支流向東南方向發(fā)展。
從二里頭時代出土的陶禮器遺址分布看，這些地方構成了日后河南的“雛形”。
夏時期全圖
商代勢力進一步擴大，其疆土分為王畿、四土，王畿屬于內(nèi)服，由商王直接派人管理，其范圍東至濮陽，東南到商丘、杞縣，南到禹州，西北到太行山南麓的焦作。四土則是外服，委托分封的諸侯、方國管理。再往外是四至，政治上不受控制，文化上受商影響。
商時期全圖
西周時期將關中、洛邑聯(lián)為一體，是為王畿，由周天子直接支配。王畿之外，則是封國。西周分封了上百諸侯國，疆域北至遼東，西抵甘肅，東至于海，南過長江。
這在勢力范圍上是一次飛躍，其中的要塞咽喉之處，多是姬姓諸侯國的封地。不過，各國仍是城邦國家，星羅棋布，彼此之間仍有大量白地，屬于原生態(tài)區(qū)。
西周時期全圖
春秋戰(zhàn)國年間，諸侯兼并加劇，從數(shù)百國銳減到二十余國，再到七國。
春秋時期全圖
看到周天子日漸沒落，這些霸王不想重蹈覆轍，不敢再給卿大夫分家，便在新占領土上設置郡縣，由國君直接派人管理，有時還陳兵邊境，修筑長城，疆域區(qū)劃開始明晰。
?河南萌芽，雙雄共起，中州豫州并立八百年（公元前221—公元581）
秦滅六國，全面實行郡縣制，初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今河南之地有叁川郡（洛陽、三門峽、鄭州）、河內(nèi)郡（濟源、焦作、安陽西、新鄉(xiāng)西）、南陽郡（南陽、湖北老河口）、潁川郡（許昌、平頂山、周口、駐馬店）、東郡（當時黃河以東，新鄉(xiāng)東、濮陽、山東菏澤、山東聊城）、碭郡（開封、商丘、安徽亳州等）。
各郡互不隸屬，當時“河南”第一次出現(xiàn)，只是作為叁川郡下的一個縣。
到秦始皇三十三年，攻取嶺南、征取東越之后，又分天下為四十八郡，潁川郡下分出了淮陽郡（周口、駐馬店）。
從三十六到四十八，秦對十二很看好，因為三為圓周率，地為四方，十二被視為“天之大數(shù)”，象征“天圓地方”。
到了漢代，加上分封，郡國數(shù)量達到一百多個。這就像一個大班級一樣，皇帝管理起來就有些力不從心了，于是又參照《尚書·禹貢》中的九州，將天下分為十二州，作為監(jiān)察區(qū)域。其中，豫州刺史部之下有潁川郡、汝南郡、梁國（商丘）、沛郡。
這是“豫州”第一次出現(xiàn)，雖然各州初期只是監(jiān)察區(qū)，但后來權力漸增，俸祿漸增，成為最高行政區(qū)域，刺史變?yōu)橹菽?，郡縣兩級制變成了州郡縣三級制。
西漢末兗州、豫州、青州、徐州刺史部
兗州刺史部下有東郡、陳留郡（開封）、淮陽國、定陶國等地，山東、河南勾肩搭背。
如今人口數(shù)量位于河南第一的南陽，當時一直屬于荊州，甚至包括了平頂山的魯山、葉縣和駐馬店的泌陽，河南、湖北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西漢末司隸部
洛陽、鄭州、三門峽、焦作等地屬于中州的河南郡、弘農(nóng)郡和河內(nèi)郡，由司隸校尉部直接管轄，將長安、洛陽和晉南連成一片，可見，當時河南和陜西、山西也未分家。
設置“中州”，是出于漢武帝劉徹的小心思。一方面是爭奪“中國”的話語權，因為《禹貢》中的九州以冀州為天下之中，而長安地處一隅，把洛陽并入可以名正言順地自稱“天下之中”，另一方面出于軍事考慮，可以強化關內(nèi)，控制關東，包括函谷關東移、將太行山以東的地盤納入直轄，都是為了能讓王室高枕無憂。
在這個過程中，河南由縣變郡，特指洛陽一帶，與河東、河內(nèi)對應。豫州在其東南，二者的行政關系，就像如今的濟南和河南這樣。
東漢司隸校尉部
東漢豫州、兗州、徐州、青州刺史部
東漢時期大致類似，但到了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就混亂得一塌糊涂。中州因為由司隸校尉部直轄，慢慢變成了“司州”，但“河南”仍然堅強地存在；豫州因為處于南北對峙的前沿，地盤經(jīng)常易主，出現(xiàn)了“東豫州”、“北豫州”之稱。
三國年間因為均自視正統(tǒng)，有統(tǒng)一天下之意，出現(xiàn)了“遙領”、“虛封”，加上兩晉戰(zhàn)亂年間往南方移民，出現(xiàn)了成建制搬遷、有民無土的僑州郡縣，所以南北朝同有荊州、豫州之稱，豫州的地盤也跟著往南到了安徽、湖北一帶，跨過了長江。
南朝齊 揚州 南徐州 豫州 南豫州 南兗州 北兗州 北徐州 青州 冀州
北朝魏 司、豫、荊、洛等州
不過，入鄉(xiāng)隨俗，南遷的民眾漸漸在當?shù)卦蔀榻袢漳戏饺说闹黧w。
?河南為豫，水乳交融四百年（581—960）
公元589年，隋南下滅陳，結(jié)束了近四百年的分裂。自此，中國多數(shù)時間保持統(tǒng)一局面。
隋文帝楊堅有感于“人少官多，十羊九牧”，決定去掉郡一級編制，改為州縣兩級制。隋煬帝楊廣繼位后，改州為郡，又恢復到秦時舊制。
但問題是，當時郡已上百，皇帝還是管不過來。雖說是兩級制，還要參照漢制派出刺史，豫州刺史監(jiān)察區(qū)域包括了十六郡五十七縣，覆蓋了如今的河南、安徽北部和陜西南部，其中有河南郡、滎陽郡、梁郡、譙郡、濟陰郡、襄城郡、潁川郡、汝南郡、淮陽郡、汝陰郡、上洛郡、弘農(nóng)郡、浙陽郡、南陽郡、淯陽郡、淮安郡。
隋河南諸郡
之所以要詳細列出，是因為這是豫州第一次作為囊括河南大部的整體開始出現(xiàn)，包括了洛陽一帶的河南郡、弘農(nóng)郡、滎陽郡，也包括了南陽。這是豫大于河南的時候。
至于黃河以北的魏郡（安陽）、汲郡（新鄉(xiāng)）、河內(nèi)郡（焦作），當時還屬冀州刺史的監(jiān)察范圍。河南發(fā)展到黃河以北，還要再等上幾百年。
唐代疆域進一步擴大，全國擁有三百多個州，比西漢全盛時期還大。唐初雖承隋制，設立州縣兩級行政區(qū)，但因州數(shù)眾多，監(jiān)察就顯得很有必要。太宗將天下分為十道，置巡查使，玄宗分天下為十五道，置采訪使。其中有都畿道、河南道。
唐河北道南部
唐都畿道 河南道
都畿道含河南府（洛陽）、陜州（三門峽）、懷州（焦作）、鄭州、汝州（平頂山）。河南道的區(qū)域位于黃河以南，淮河以北，含豫州（駐馬店）、陳州（周口）、許州（許昌）、汴州（開封）、滑州（滑縣、延津）、濮州（濮陽）、宋州（商丘），還有江蘇、安徽的北部，山東的大部。這是河南大于豫的時候。但不包括南陽、信陽。
到了唐中后期，藩鎮(zhèn)割據(jù)，軍政合為一體，包攬地方大權，雖然有的沿用“道”名，但和以往的監(jiān)察之意已經(jīng)不同，又變成了方鎮(zhèn)—州—縣的三級制。
梁 晉 岐 盧龍等鎮(zhèn)
?河南成型，抬頭踢腿，吐氣揚眉（960—1952）
唐代毀于藩鎮(zhèn)，宋代在行政區(qū)劃上費盡了心思。
一是兵權歸上，以文制武，“杯酒釋兵權”之后，軍事實權牢牢掌握在文官手中，武將擁兵自重再無可能。
二是上下相維，輕重相制，北宋末年全國分為二十四路，各路官員由中央指派，轉(zhuǎn)運司負責財政，提刑司負責司法，此外還有提舉司、安撫使司，雖有分管事權，但均有監(jiān)察官吏之職。各監(jiān)司駐地不同，分管的路也可能不同，聯(lián)合叛亂幾率很小。
地方官員，知州之外，還有通判，可起到監(jiān)督、掣肘的作用。
這樣的好處是內(nèi)亂可控，壞處是效率低下，軍力孱弱，北宋最終為金所滅。
北宋時河南各地分屬京畿路、京西北路、京西南路、河北西路、京東西路。
京畿路只有一個開封府，但地盤相當大，還包括了今許昌、新鄉(xiāng)、周口的一部分。
北宋京畿路 京西南路 京西北路
京西北路有河南府、孟州、鄭州、汝州、潁昌府、蔡州、陳州、滑州、潁州、信陽軍等地，從西北東南連成一線。信陽市周邊自此開始和河南綁在一起。
南陽的鄧州、唐州當時屬于京西南路，南京應天府（商丘）屬于京東西路，衛(wèi)州（新鄉(xiāng)）、相州（安陽）屬于河北西路……
金滅北宋后，參照宋制，置南京路。這是隋之后，河南又一次融為一體。包括了三門峽的陜州，南陽的鄧州、唐州。南陽，從此和湖北切斷了血緣，成為河南的“右腿”。
金中都路 河北東路 河北西路 大名府路
金南京路
金河東北路 河東南路
元代成立河南江北行省，包括了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大片區(qū)域，打破了以往南北雙方以淮河分界的歷史，形成犬牙交錯的格局。今信陽市的東半部分歸汝寧府管轄，河南的“左腿”也漸漸成型。
“省”，也從中樞機構的名稱，變?yōu)榕沙鰴C構名稱，再變成地方行政區(qū)劃的最高一級。
元代河南江北行省
明初朱元璋效仿宋代，將行省職權分割，形成三司分立之勢。布政使為一省最高行政長官，提刑按察使司為一省最高司法機構，都指揮司負責軍事。
到了明中后期，因需協(xié)調(diào)地方事務，開始往各地派駐巡撫、總督，位階在三司之上，事實上還是形成了省、府（州）、縣（州）三級制。
這時的河南，有了左右腿之后，開始“聳肩抬頭”，地盤擴展到黃河以北，擁有了懷慶府（焦作）、衛(wèi)輝府（新鄉(xiāng)）和彰德府（安陽）。
明代河南
河南之為河南，也在明代正式成型。不過，那時滑縣還屬于京師之地，豫記總編輯楊桐如果早出生幾百年的話，就稱不上河南人了，道口燒雞也將是“河北特產(chǎn)”。
到了清代，河南省的頭部漸漸增大，將滑縣、?？h充實進來。不過，直到清末，今新鄉(xiāng)長垣、濮陽等地都屬于直隸等地，民國時期又歸河北，直到平原省建省、撤銷，考慮到治黃、治漳之便，才將濮陽、長垣等地劃歸河南，武安、涉縣、臨漳劃歸河北。
清代河南
河南多了廚師之鄉(xiāng)、中原油田，河北則多了個礦產(chǎn)基地、鄴城遺址。
?作為河南人，我們要感謝這張座椅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國史。河南的區(qū)劃變遷，也是整個中國的縮影。
說起河南省、河南人，如今經(jīng)常將其作為一個整體看待，不管從文化上還是區(qū)域上，但其實，直到明代，漢地各省的邊界才大體穩(wěn)定下來，“河南省”也在那時開始成型。
行政區(qū)劃有兩個原則，一是“依山川形便”，這是自然障礙，作為邊界有明顯和相對穩(wěn)定的特點，所謂“州縣之設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
從地形圖上可以看出，如今的河南省，北部依太行山、王屋山、黃河界分山西，南部以桐柏山、大別山界分湖北，東以黃河、黃河故道和山東劃界，西以秦嶺和陜西區(qū)分。
民國河南
二是“犬牙交錯”，這是人為因素。因為如果完全“依山川形便”，那一些地方就會變成“形勝之區(qū)，四塞之國”，易守難攻，容易割據(jù)一方。典型的是四川、山西。
從中央角度來說，當然要盡量防止這一狀況，就要想辦法鍥入一個釘子，形成“犬牙交錯”之勢。
典型案例如西漢以桂陽縣深入嶺南，為日后收復南越國打下基礎。
唐代安史之亂之后，昭義節(jié)度使轄區(qū)下的澤、潞、邢、洺、磁五州便橫跨太行山，讓割據(jù)山西成為泡影。元代設置的陜西省，將漢中盆地、關中平原、陜北高原組合在一起，也是犬牙交錯的典型，除了軍事上的作用，還有經(jīng)濟互補之效，類似的還有橫跨太行的中書省，跨淮河的河南江北行省，跨南嶺的江西、湖廣兩省等。
就河南來說，金、元時期，中央在北，河南有了信陽、南陽，沿河而下，可直取長江中下游，到了明代，都城初定南京，所以河南就跨過了黃河，有了河北三府。
不過時到如今，行政區(qū)劃重在經(jīng)濟和人文考量，建國之后考慮到治河之便，黃河以南黃患頻繁，平原省大部分又劃歸了河南，這也是河南境內(nèi)自然條件最好的地區(qū)。
平原省
和整個中國的地勢一樣，河南省境內(nèi)西高東低，位于第二階梯（棕黃）向第三階梯（青綠）的過渡處，仔細看上去，就像一個座椅，背靠山脈，面朝大海，太行山、大別山就像座椅的扶手，黃河、淮河、濟水與其支流呈放射狀向東奔涌，安全而又開放。
中國是在這個座椅上長大的，河南，也是在這個座椅上成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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