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鷹
早在先秦詩文中，就已留下了有關(guān)鷹的文字記載：“維師尚父，時維鷹揚?！保ā对姟ご笱拧ご竺鳌罚皞}庚鳴，鷹變?yōu)殡u”，“蟋蟀居堂，鷹乃學(xué)習(xí)”，“寒蟬鳴，鷹乃祭鳥”（《禮記·月令》）?！耙暶袢缱?，見不仁者誅之，如鷹鹯之逐鳥雀也”（《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其中最著名的也許要算唐雎對秦王的幾句話：“夫?qū)Ｖ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保ā稇?zhàn)國策·魏四》）據(jù)說一貫驕橫的秦王，聽了這番話后，居然神色沮喪，在挺劍而起的唐雎面前，暫時打消了并吞安陵這個小國的念頭。從此以后，鷹（連同鶻、□這類鷙鳥）一直作為擊惡排難所向披靡的猛禽，以其特有的雄姿逸態(tài)，出現(xiàn)在詩文之中。而杜甫的幾首“畫鷹”、“畫鶻”詩，在同類作品中，尤其膾炙人口。
清代詩人沈德潛說：“唐以前未見題畫詩。”（《說詩晬語》）唐代國勢強盛，經(jīng)濟繁榮，對外交往密切，當(dāng)時長安是各國文化交流的中心，不少印度、西域的僧人、商人來到中國，將當(dāng)?shù)氐乃囆g(shù)（特別是佛教藝術(shù)）傳了進來。唐代雖無宮廷畫院，但前期的君王大多愛好書畫，唐太宗曾向民間購求繪畫，唐玄宗即位之后，“始置翰林院，密邇禁廷，延文章之士，下至僧、道、書、畫、琴、棋、數(shù)術(shù)之工皆處之，謂之待詔”（《資治通鑒·唐紀(jì)》玄宗天寶十三年）。這都有力地刺激著繪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笆ヌ浦两穸偃辏嫠囌唏壛_，耳目相接，開元、天寶，其人最多，何必六法俱全，但取一技可采?！痹ⅲ骸爸^或人物，或屋宇，或山水，或鞍馬，或鬼神，或花鳥，各有所長?！保◤垙┻h《歷代名畫記》）可見唐代繪畫藝術(shù)，已經(jīng)勃然興起，蔚為大觀。詩歌和繪畫的同時興盛，詩人和畫家的密切交往，必然會促使詩人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來賞畫評畫。唐代有不少作家作過題畫詩，而其中寫得較早、數(shù)量較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則非杜莫屬了。正是有見于此，沈德潛又說：“開此（題畫詩）體者老杜也?！?/span>
翻閱杜詩，常?？梢哉业皆娙藢Ⅹ?、馬并提，除了馬，鷹是他最愛吟詠的對象。前人曾說杜甫的“畫鷹”詩，句句不脫“畫”字。這話沒說錯，但也沒說全。如果杜甫僅僅只是在畫面上體貼摹寫，他的詩決不會寫得如此奇警，如此生色。沈德潛說：“其法全在不黏畫上發(fā)論，如題畫馬畫鷹，必說到真馬真鷹，復(fù)從真馬真鷹開出議論。”杜甫總是因畫馬而及真馬，因畫鶴而及真鶴，因畫鷹而及真鷹，因畫鶻而及真鶻。明代陸時雍說：“詠畫者多詠真，詠真易而詠畫難，畫中見真，真中帶畫，尤難。”（《杜詩詳注》引）不過他人所難，杜甫卻能得心應(yīng)手地應(yīng)用。他的題畫詩，都以真為畫，以畫為真，忽從真物說到畫物，忽從畫物說到真物，真物畫物，交織一體，不可分辨。如《畫鷹》詩：“?身思狡兔，側(cè)目似愁胡。絳旋光堪摘，軒楹勢可呼?！眰魃駥懻眨w動如生，呼之欲出。又如《畫鶻行》：“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攣，何得立突兀?！焙笕嗽u為“讀之便似生鶻當(dāng)面直掠過來，其勢極峻”（金圣嘆《杜詩解》）。這些詩語意層層跌宕，文筆頓挫生姿。最使人驚嘆的是：詩人詠鷹詠鶻，筆筆都用飛騰凌厲之勢表現(xiàn)，“瞥然飛到人眼前”，“瞥然飛出人意外”。在靜止的畫面刮起雄風(fēng)，使奇矯之骨、摶空之氣、颯爽之意，在紙上活現(xiàn)。
與詠馬一樣，杜甫詠鷹，實際上也是在寫人。他的題畫詩，所以能以真為畫，以畫為真，除了凌厲的筆勢、形象的描寫，還在于這些詩都寄托著他深沉的現(xiàn)實感慨。如《姜楚公畫角鷹歌》，因有感于當(dāng)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希望諸將能乘勝直下幽燕，搗毀叛軍老巢，故劈面即有“殺氣森森到幽朔”之語。杜甫晚年寓居瀼西（今屬四川奉節(jié)縣），寫了集中第一長詩《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其中依然諄諄致詞：“乘威滅蜂蠆，戮力效鷹鹯?！倍鸥脤扂棧粌H是思鷹鹯之臣和鷹揚之將以平內(nèi)亂，同時也是托鷹自負，如《楊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韻》：“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為君除狡兔，會是翻□上?！薄吧w因才志不展，而發(fā)興于鷹揚者”（《杜詩詳注》引王嗣奭語）。而《畫鷹》詩：“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以真鷹氣概期之，乘風(fēng)思奮之心，疾惡如仇之志，一齊揭出”（浦起龍《讀杜心解》）。在杜甫詩中，無論是詠真鷹，還是畫鷹，都表現(xiàn)出一種“以雄材為己任，橫殺身而獨往”的氣魄。仇兆鰲評杜甫的《雕賦》：“其一種慷慨激昂之氣，雖百折而不回，全篇俱屬比喻，有悲壯之音，無乞憐之態(tài)，三復(fù)遺文，亦有橫秋氣而厲風(fēng)霜矣?！保ā抖旁娫斪ⅰ罚┻@幾句話，也完全適用于評他的《畫鷹》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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