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澄清的公子洪志,幾經(jīng)輾轉找到我,說今年是乃父九十誕辰,山東省在他的家鄉(xiāng)寧津縣建立紀念館,希望河北作家寫寫文章,敘敘舊情。此事仿佛給了我當頭一棒,澄清同志的籍貫和創(chuàng)作生涯多半在河北省,他是河北文壇一員驍將,小說創(chuàng)作一面旗幟,可恨我在作協(xié)主政多年,對這等資歷的作家,沒有盡到相應的宣傳義務,實屬罪過。正好趕上作代會,在會上認真做了檢討,當即有張峻、申伸、張逢春等表態(tài),要寫紀念文章,年齡都在八十開外。
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新中國建國初期,中國文學藝術的高原在晉冀魯豫和陜西,這里是火熱的斗爭前沿,集中了全國先進的文藝青年。河北省更突出一些,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以短篇小說為例,李滿天的《白毛女的故事》,孫犁的《荷花淀》,還有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都是解放區(qū)文藝的經(jīng)典之作,那時趙樹理是太行區(qū)的干部,在武安、涉縣工作了十幾年。建國初期的新秀是谷峪、劉真,還有劉紹棠,當時他的家鄉(xiāng)通縣屬河北,還在《河北文藝》當過練習生。接著是張慶田、浩然、郭澄清、張峻、申躍中、趙新等等。加上省文聯(lián)兩位副主席李滿天、康濯,康濯也是短篇小說高手,寫過《我的兩家房東》,陣容足夠強大。省文聯(lián)經(jīng)常召開短篇小說座談會,交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1960年《河北文藝》推出了兩個短篇小說專號,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河北短篇小說叢書,包括李滿天的《力原》,郭澄清的《社迷》,張峻的《搭橋集》。茅盾先生考察了河北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后,在大連召開全國短篇小說會,趙樹理、李滿天、張慶田是會上的熱門話題。
河北省長篇小說,1958年井噴式爆發(fā),革命戰(zhàn)爭題材有《紅旗譜》《播火記》《野火春風斗古城》《敵后武工隊》《保定外圍神八路》《烈火金剛》《戰(zhàn)斗的青春》等,農(nóng)村題材有李滿天的《水向東流》、張慶田的《滄石路畔》等。此外,還有一支小說評論隊伍,馮健男、侯敏澤、金梅等。創(chuàng)作、評論雙輪驅動,比翼齊飛,把河北省的小說創(chuàng)作搞的熱火朝天。郭澄清就是在這種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他的短篇小說幾乎全部是這個時期寫出的,長篇小說也是在這時期開始醞釀的。
郭澄清長我十歲,1958年我初涉文壇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作家了。那一年通縣專區(qū)劃歸北京市,劉紹棠、浩然也劃走了,郭澄清的地位突顯出來。有幾次省里開會碰在一起,遠看他體魄健壯,衣著樸素,形象像個農(nóng)民。近看目光深邃,滿臉滄桑,氣質是基層干部。因為不是一個行當,加上我臉熱嘴笨,不曾有過一次攀談。大學畢業(yè)我選擇邢臺縣文化館就業(yè),常年跑基層,很自然地喜歡上了他的小說,《社迷》《高七》《馬家店》《茶坊嫂》《春兒》《虎子》《老隊長》《東方嫂》,都找來看了,農(nóng)民語言,鮮活人物,戲劇情節(jié),有趙樹理的味道兒。1962年看到了“大公報”上的《黑掌柜》,想改成劇本,人物、場次都設計好了,因縣劇團沒有對路的演員,只好作罷。
那時省文聯(lián)文而不聯(lián),藝術協(xié)會在文化廳,只有文學、專業(yè)作家、《河北文藝》編輯部和文藝理論研究室。十位專業(yè)作家,九個“三八式”,一個“三十年代”,田間、梁斌、李滿天還不到五十歲,都認為年歲大了。周揚幾次到天津都提到接班人的問題,省委特批了十個青年作家編制,郭澄清是主要人選之一,可惜1965年初他的家鄉(xiāng)寧津縣劃歸山東省了。這一年要開全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大會,省文聯(lián)派侯敏澤和我去臨西縣總結農(nóng)民作家趙景江的典型材料。臨西縣也是新由山東劃歸河北,當?shù)匚幕苏f,山東不吃虧,走了一個農(nóng)業(yè)大縣,來了一個文學強縣,失去了一個勞動模范呂玉蘭,得到了一個實力作家郭澄清,可見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青創(chuàng)會1965年底在北京召開,我是河北代表,有個大會發(fā)言《在生活中學步》,郭澄清因為剛剛超過35歲,作為山東省特邀代表參加(同等待遇的還有李準、浩然、茹志娟等人)。他也有個大會發(fā)言《為英雄人物唱贊歌》,同樣是講深入生活。我說的是身入,他講的是心入,很明顯高出一個層次。散會的時候,我忘記了靦腆,情不自禁地跑過去與他握手,感到他手勁很大,還能觸到滿手老繭。
進入1966年,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大家都失去了自由,也再沒了郭澄清的消息。郭澄清回寧津,一是舍不得生活根基,二是舍不得老父親。他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孝子,解放初,苦日子剛熬到頭,母親卻患了重病,他不惜傾家蕩產(chǎn),背著老人家,到處求醫(yī)問藥,還是沒能保住性命。安葬時,他跳下墓坑,緊緊抱住棺槨不放,哭得死去活來。母親死后,他還承擔起贍養(yǎng)殘疾四叔的義務,直到養(yǎng)老送終。參加工作后,每月的工資、稿費,除留下伙食費外全部交給老父親。每次外出回來,總要帶回一些好吃的,孝敬老人。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媳婦兩手攥空拳,一分錢的家都不當。老爺子手里啥時候也不缺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老人家一分錢也不亂花,要攢夠兩千塊錢,給孫子娶媳婦。郭澄清的孝舉,深深觸動了我,后悔一不留神調(diào)進省里,發(fā)誓今后哪調(diào)也不去了,再不能遠離老母親了。
十年沒見郭澄清,終于見到了一部《大刀記》。記得當年初讀時,像久別重逢,捧起來如握手、擁抱,迫不及待,一口氣讀完了五六萬字,不僅還是那個郭澄清,而且提高了一大塊,沒讓人白等。之后一頁一頁細嚼爛咽,慢慢品味。那感覺像第一次看《紅旗譜》,好看,過癮,十年沒讀到這樣好的書了。詩史的題材,講述冀魯平原、大運河人民抗戰(zhàn)的戰(zhàn)斗歷程,成功地塑造了梁永生等幾個英雄人物形象,像朱老忠一樣英勇無畏,俠肝義膽,又比朱老忠多了一些俠骨柔情,多了一些細膩的心理描寫,有一種崇高的人性美。藝術上也是民族風格,中國氣派,動人故事,傳奇色彩。可以說是《紅旗譜》的繼承和發(fā)展。
一次我?guī)е洞蟮队洝穮⒓訙嬷莸貐^(qū)創(chuàng)作座談會,那里反響更為強烈。寧津縣在河北曾屬滄州地區(qū),滄州人民更熟悉他,在那里早已是家喻戶曉,洛陽紙貴,街頭巷尾爭說“大刀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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