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最美時，也總是將近黃昏。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別輝煌美好的事。
所以你不必傷感，也不用惋惜，縱然到江湖去趕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
因為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你一定要先學(xué)會忍受它的無情，才會懂得享受它的溫柔。
——古龍《白玉老虎》
文/古龍
古龍（1938.6.7—1985.9.21），原名熊耀華，著名武俠小說家，新派武俠小說泰斗和宗師。他與金庸、梁羽生并稱為中國武俠小說三大宗師。1985年9月21日，因肝硬化引起食道瘤大出血，下午六時不治，享年四十八歲。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意境”這兩個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種時髦的名詞了，現(xiàn)在大家講究的是趣味，是刺激，是一些令人肉體官能興奮的事。
意境卻是完全屬于心靈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一種意境，“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是另一種意境，“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又是另一種意境。
這些意境表現(xiàn)的方法雖不同，卻都是消極的、悲傷的，對人生的看法，都有種無可奈何的想法，一想“燈火闌珊處”的惆悵。
這正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文人最善于表達(dá)的，也正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推崇的?？墒侨松袩o疑還有很多種更高的意境，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都絕對應(yīng)該要去嘗試領(lǐng)略。
“成功的滋味至少總比失敗好。”這也是一種意境。
一個人成功后雖難免會覺得空虛寂寞，可是人們也絕不該去歌頌失敗。關(guān)羽、岳飛、文天祥，這些失敗的英雄雖令人崇敬，可是大家也不該忘記韓信、李靖、衛(wèi)青和郭子儀；至少后者的功績絕不比前者少。
人生是什么？
“不如意事常八九”。
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明明已達(dá)到成功邊緣的挫敗，多年的幸福只因為一點(diǎn)小事而離散的婚姻，長久的奮斗只因為一點(diǎn)疏忽而造成的消沉。
這些事都常常會令人恨不得一頭撞死，因為這些事都是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豈非就正是人生中最悲傷中的悲傷。
就算你有八百匹五花馬，七千件千金裘，都拿去換了美酒，這種無可奈何的悲傷，還是無法消得去的。
可是人生中無疑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朋友間的一夕長談；內(nèi)心深處的一點(diǎn)點(diǎn)共鳴；風(fēng)塵中偶然逢得的知己；在“世人皆欲殺”的情況中，偶然有一兩個人能“吾意獨(dú)憐才”。
這些都是能使人從內(nèi)心深處感覺到溫暖的事，只要有一點(diǎn)點(diǎn)這種溫暖的回憶，已足以令人度過老年寂寞的冬天。
所以我常常奇怪，人們?yōu)槭裁床蝗バ迾?，反去筑墻?/p>
寶劍有雙鋒。
人生中有很多事都一樣。
刺猬只有刺，沒有皮毛，在寒冷時只有互相依偎取暖，也經(jīng)常會刺痛對方。
“我們靠在一起，雖然不冷了，可是卻會刺痛；不靠在一起，雖然不痛，卻會冷?！边@是一種說法。
“我們靠在一起，雖然有點(diǎn)痛，卻不冷了；不靠在一起，雖然有點(diǎn)冷，卻不痛了?！边@又是另外一種說法。
人也像刺猬一樣，有的悲觀，有的樂觀，有的只想到痛苦的一面，卻忘了人生中畢竟還有快樂。
我看電影，總喜歡有快樂的結(jié)局；我看小說，總喜歡有歡樂的結(jié)束。
我自己寫也一樣。
我總覺得，人生中不如意、不快樂的事已夠多，已不需要我們再去增加。
喜劇所表達(dá)的，也許永遠(yuǎn)不如悲劇那么深刻；歡樂的意境，也許永遠(yuǎn)沒有悲傷那么高遠(yuǎn)。
可是我寧愿讓別人覺得我俗一點(diǎn)，我也寧可去歌頌歡樂，不愿去描述悲傷。
不管怎么樣，陽光普照的大地，總比“燈火闌珊處”好。
十一月九日 燈下空樽前
刊載于1974年12月1日香港《大成》第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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