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在岳飛的一生中,恩怨就像罩在他頭上的一張網(wǎng),任憑他怎樣孔武有力、威猛果敢,都難以逃脫。更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這張網(wǎng)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撒下來。
一岳飛生活的年代,歷史正裹挾著大宋朝的蕓蕓眾生從醉生夢死到驚惶失措,再到國破家亡,國仇家恨,直到亡命天涯——誰站到了這段歷史的風口浪尖,誰就注定將被歷史留名,無論名垂青史還是遺臭萬年。
岳飛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
第一次在帝國權(quán)力場與大家見面,路演的是上書朝政、直陳時弊、罵罵宰執(zhí)這類大家比較熟絡(luò)的戲份。
靖康二年(1127年),大宋國祚被金軍的鐵蹄沖得五零四散。
兵荒馬亂的經(jīng)歷,讓高宗對安穩(wěn)日子的渴望,那叫一個熱切!但完顏們卻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在面前,高宗真的替自己感到無辜極了,委屈極了:泱泱大國,現(xiàn)在卻無處容身,什么世道?
然而眼下形勢逼人強,想想怎么辦才是正理。
辦法很快就有了,是汪伯彥和黃潛善想出來的。
汪、黃為高宗近臣,高宗能在南京(今屬河南商丘)應(yīng)天府榮登大寶,沒有這二位仁兄,估計也是不可能的。靖康元年,高宗在磁州(今屬河北邯鄲)被金兵圍困。焦頭爛額之際,汪伯彥派兵將其救出,因此,高宗是心存感激的。再者,這二位的執(zhí)政理念與高宗在某些方面達到驚人的契合,比如逃跑或議和。因此,在高宗再度焦頭爛額的時候,汪、黃二人是懂高宗的心思的。
很快,逃跑路線圖出爐了。雖然這種狼奔豕突的日子讓高宗有一百個不愿意,但“樹挪死,人挪活”,高宗臉上還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這是君臣黃金三人組高度默契的產(chǎn)物。只是,消息一出,群情激憤。
逃跑,讓國家顏面何存,士兵顏面何存?
作為一名軍官,盡管職位低微,但岳飛還是覺得窩囊。他想不通,為何有這么多精兵強將,皇帝還要逃跑?他決定向高宗上奏,于是便有了后來很多人都沒讀明白的《南京上皇帝書》。
岳飛可能覺得幾句話不太能說清楚問題,或者不足以表明自己胸中的憤懣,于是就洋洋灑灑寫了近萬言。上書中,除了極力請高宗不要逃跑,而要親臨戰(zhàn)場、用武力恢復故土、打倒金帝國主義、迎回徽欽二圣,還把主張?zhí)优艿耐酎S痛罵一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主戰(zhàn)派領(lǐng)袖李綱也未能幸免,一樣遭到岳飛的攻擊。這讓人很是不解。后來南宋史學家將這一奏折研讀多遍,仍然一頭霧水,不知道岳飛到底想說什么。
岳飛的奏折最終還是被汪伯彥批復了:小小臣子,越俎代庖。在汪伯彥看來,除了罵自己誤國的那部分看懂了,其他的反正也沒看懂,于是讓岳飛回家種田去了。就這樣,岳飛上書的結(jié)果,是自己連兵都沒得當了。
圈子決定政治。汪黃和高宗結(jié)成的圈子,就像一個金鐘罩,任你怎樣捶打,也難奈他何。他對這個圈子的批判,往好里說,是勇氣可嘉,忠勇果敢。但沒搞清楚朝廷的爭議內(nèi)幕就上書萬言,簡直是兒戲。其中暴露出來的莽撞、率直的性格弱點,也為他日后的不幸埋下了伏筆。
政治就是江湖,岳飛還只是游走在江湖之外,盡管他已24歲。
二被開除軍籍之后,仍然心系國事的岳飛便投奔了河北招撫使,打算在抗金第一戰(zhàn)場穿越火線。
上蒼在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公平的,人在一生中總會遇到那么幾個小人,也一定會遇到幾個貴人。這位河北西路招撫使便是岳飛生命中的貴人。他發(fā)現(xiàn)岳飛除了性格耿直外,還是個難得的將才。在戰(zhàn)場上,岳飛也確實作戰(zhàn)異常勇猛,常常一人手持長槍沖入敵陣,來去自如;岳飛帶領(lǐng)的部隊,總是士氣高昂。
在招撫使召集的各路抗金志士中,有一位將領(lǐng)叫王彥。此人曾跟隨北宋大將種師道兩戰(zhàn)西夏,立有戰(zhàn)功,現(xiàn)在又被任命為都統(tǒng)制。這樣一來,勇士岳飛與勇士王彥不期而遇。
文人相輕,英雄相惜。岳飛注定要與王彥共同給歷史留下點什么。
建炎元年(1127年)九月,招撫使命王彥率眾7000人收復衛(wèi)州等地,岳飛隨行。王彥駐軍在衛(wèi)州新鄉(xiāng)縣(今河南新鄉(xiāng))的石門山下,面對數(shù)萬金兵的集結(jié),王彥主張待援,不打算輕舉妄動。但岳飛有點等不及了,他斥責王彥膽怯,竟然說:“做臣子的,不盡快打仗,好迎回二帝,反而在這里觀望,難道是想投靠金人嗎?!”盛怒之下,岳飛便率領(lǐng)自己手下幾百軍士呼嘯而出。
士兵突擊,不是鬧著玩的。雖然岳飛憑著勇猛一鼓作氣攻下新鄉(xiāng)縣(也有學者考證,新鄉(xiāng)為王彥攻下,《宋史》移花接木給了岳飛),生擒金軍千夫長,但沖動是魔鬼,必然要付出代價—金軍以為宋軍主力部隊開到,開始更大規(guī)模集結(jié),數(shù)萬大軍把新鄉(xiāng)城圍成鐵桶。
雖然宋軍成功突圍,但損失慘重。突圍之后,這仗該怎么打,岳飛和王彥更發(fā)生了嚴重分歧。之后,岳飛便率領(lǐng)手下幾百人,脫離王彥而去。
這讓王彥很受傷。多年后,岳飛駐守襄陽,朝廷任命王彥去襄陽擔任知府和京西南路安撫使,46歲的王彥寧辭不受—就算官不當了,也不愿再與岳飛共事。
王彥知道,當年岳飛還是一個統(tǒng)制級別的小軍官時,就好率性而為,忤逆上意,抗上不尊,更別說現(xiàn)在擔任襄陽的抗金總防務(wù)了。和這樣的人共事,有什么意思?
在岳飛的生活哲學里,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邏輯:你認為對的,未必是對的;但我認為對的,那絕對是對的。
岳飛一直行走在自己一個人的江湖里,成了一名獨行俠。
三到紹興七年(1137年),歷經(jīng)戰(zhàn)爭洗禮,從出入狼煙到九死一生,被歲月打磨得壁立千仞的岳飛,已由一名小軍官成長為一名名副其實的大將軍,隨軍作戰(zhàn),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頗得民心。
紹興七年正月初一,高宗下詔移蹕建康(今南京)。這個意味深長的舉動,似乎是在提前傳播一些信號,甚至讓很多主戰(zhàn)派都以為高宗要對金寇強硬起來了。
從高宗后來的一系列舉動來看,主戰(zhàn)派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個月,金國使臣帶來了一個消息:徽宗已經(jīng)去世。據(jù)野史記載,徽宗死后,尸體被架到一個石坑上焚燒,燒到半焦爛時,用水澆滅,將尸體扔到坑中。據(jù)說這樣就可以使坑里的水做燈油?;兆诘乃雷尭咦谑芰舜碳?。十年了,國仇家恨,不共戴天。
眼下,偽齊號稱70萬大軍來犯,卻被打得潰不成軍;雖然只剩半壁河山,但從東到西,分別有韓世忠、岳飛等將領(lǐng)把守,金軍暫時打不過來;國內(nèi)流寇也基本被蕩滌平靜。高宗欣慰極了,撫摸著龍椅,終于相信,自己暫時可以坐穩(wěn)了。整個形勢頗有春和景明,政通人和的氣象,國力日漸隆盛,高宗的信心也在野蠻瘋長。他看到的是千里河山一片紅,形勢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是時候放手一戰(zhàn),光復故土了!
正月初三,“如別無緊切事宜,量帶親兵前來行在所奏事”的省札傳到了岳飛手里。岳飛預感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月底,他動身了,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激動的一次旅行。
三月,高宗在建康行宮召岳飛覲見。此次召見,是岳飛一生中最受鼓舞的一次召見。召見的地點,高宗選擇了自己的內(nèi)寢之地;召見的方式,高宗選擇了私密會晤;召見的結(jié)果,高宗不僅承諾“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張俊、韓世忠不受節(jié)制外,其余并受卿節(jié)制”,還給岳飛開出了劉光世的部隊清單。
劉光世素有“逃跑將軍”的美譽,習慣了臨陣脫逃,而這時又稱病請辭,高宗和樞密院想順勢收回兵權(quán),他便同意了。此刻,高宗迫不及待地開出劉光世淮西軍的人馬名單,足見他對北伐的渴望和沖動。
岳飛幾乎要暈倒了,突如其來的幸福讓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渴望已久的北伐中原,終于可以成行了;渴望已久的增兵計劃終于實現(xiàn)了,而且自己還可以節(jié)制國家四分之三的軍隊。更重要的是,皇帝這樣委以重任,這份信任,誰人能及?
此時,另一個幸福得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人是高宗。
因為他終于做出了一生中最光榮、也許是唯一光榮的決定。他為自己的勇氣折服,為自己能如此灑脫地下一次決定而興奮,更為自己能做出這樣的決定而幸福。
還有一個人也正幸福得天旋地轉(zhuǎn),他就是宰相張浚。
上一年年底,左相被罷,張浚獨相,而參知政事兼權(quán)知樞密院事又是張浚的支持者?;实蹟[駕建康,并部署戰(zhàn)略準備北伐,說不準還會御駕親征,這對主戰(zhàn)派首領(lǐng)張浚而言,是多么大的鼓舞!因此,張浚正處于他一生事業(yè)的巔峰,荷負滿朝厚望。
然而,作為宰相,張浚也不能不替高宗考慮—授兵權(quán)予岳飛,對高宗和整個朝廷潛在的風險有多大。當他在高宗面前陳詞厲害之后,高宗后悔了,就像一個膽小的孩子,剛在眾人面前賣弄完自己有多勇敢,并在表演得正起勁時,被當場喝退一樣。
高宗難堪極了,用極其委屈的腔調(diào)甩給張浚一句話:“這事你看著辦!”
于是張浚把岳飛召到都督府,進行了一些類似“今天天氣不錯哈”、“嗯,是不錯”的寒暄之后,便繞起了圈子。他歷數(shù)了當時的諸多名將,問岳飛,這些人是否適合統(tǒng)帥淮西軍?岳飛細說了他們的缺點,表示全都不適合。張浚極不高興地說:“我就知道非你不可。”
岳飛也惱了,以他的脾氣,不惱就不像他一貫的性格。岳飛說:“您鄭重其事地征求我的意見,我不敢不全部說出我的愚見,哪里是想得到這支兵馬呢?”
氣氛急劇凝重。
兩個帝國權(quán)力場的重量級人物的爭吵,足以給整個帝國帶來一場地震,使帝國一派大好的形勢急轉(zhuǎn)直下。
其一,岳飛一語成讖,張浚送出的那張不恰當?shù)奈螤钭罱K釀成了淮西兵變,四萬多精兵叛逃投敵,致使江淮防線嚴重削弱;
其二,張浚被罷相,貶出朝廷,隨之而來的是朝廷主戰(zhàn)派失勢,投降派與主和派竊據(jù)話語權(quán)。更重要的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權(quán)奸秦檜得以閃亮登場;
其三,岳飛從此失去高宗的信任,為日后被害埋下了種子;
其四,北伐再無從談起,中興大宋、光復故土對高宗而言,只能是“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這次爭吵后,岳飛“即日上章乞解兵柄”,并將部隊日常管理交給他人,自己去廬山給母親守孝去了。張浚震怒,上奏說岳飛處心積慮要兵權(quán),現(xiàn)在辭職不過是想要挾君主。而高宗屢次召見,岳飛卻拒不下山。
心懷怨恨的高宗為岳飛關(guān)閉了一扇門,同時順帶連窗也關(guān)上了。在他看來,岳飛這就是居功自傲、飛揚跋扈,對皇帝的極大藐視。他心里雖充滿了憎恨,嘴上卻說,你看我一點也不怪你,怪你,我就用劍了。
岳飛點點頭,繼續(xù)回他的江湖,休養(yǎng)生息,蓄勢待發(fā),但卻絲毫不知,在他的江湖之外,世間早已卷起巨大的漩渦。
四淮西兵變,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岳飛、張浚的雙輸,一切都提醒著高宗,世道變了,人心變了。
人心確實變了,連一向主戰(zhàn)的老宰相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叫囂著反對議和了。這看上去真美,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激動的呢?
當然還有更讓高宗激動的,那就是:
十一月,偽齊皇帝被廢;十二月,宋室九廟神主返回臨安,一同回來的,還有宋使帶回的好消息—金人最高實權(quán)派向高宗伸出了橄欖枝,“好報江南……和議自此平達”。
高宗欣喜若狂。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看來形勢確實變了,不光南方變了,北方金國也變了。
紹興九年,經(jīng)議和派領(lǐng)袖秦檜運作了一年多的議和協(xié)議,終于在臨安張榜公布了。
但金人很不給高宗和秦檜面子。時隔一年,主戰(zhàn)派完顏兀術(shù)便打倒主和派,撕毀合約,領(lǐng)兵南下。然而此次南下,他們并沒有得到好果子吃,他們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岳家軍,在順昌、潁昌和郾城被打得找不到北。完顏兀術(shù)一邊兵戈相向,一邊透露消息給南宋主和派:“必殺飛,始可和。”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也是為人所熟知的,更是讓人惋惜的。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農(nóng)歷除夕前一天,罩在岳飛頭上的恩怨之網(wǎng)轟然撒下,岳飛與風波亭一起被載入史冊。
據(jù)記載,在秦檜命人逮捕岳飛時,岳飛坦蕩而行,前往臨安。岳家軍的將領(lǐng)都認為,此去一定兇多吉少,竭力勸阻。但岳飛堅信,蒼天有眼,斷然不會讓忠臣遭受無辜。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小人的行為邏輯與出牌方式斷然是與君子截然不同的。岳飛又怎么會想那么多呢?他一直活在自己的邏輯中,縱然因此而備受摧殘,也只能說是求仁得仁。
哥不在江湖,江湖仍然有哥的傳說。也許,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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