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老父親已是風(fēng)中殘燭，去年住院10天后他對我說他可能熬不過去了，但竟然都挺過了今年的新冠。
我記憶中還是他盛年時鋼筋鐵骨，永不疲倦的模樣，試問哪一個人曾經(jīng)不是從母親子宮里滑出，如蠶寶寶一樣嬌弱而稚嫩，蓬勃的青春和精力隨著時間慢慢退化，終有一天，鏡中白發(fā)如雪，雙目渾濁，掩面長嘆。
現(xiàn)在的少年人是否可以想象，就在幾十年前，我們這個社會沒有網(wǎng)絡(luò)，與世界其他地區(qū)隔絕，也與歷史隔絕，對未來的憧憬就是各取所需，而那時候能想到的需求就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吃雞便吃雞，甚至沒有任何便捷的通訊工具，除了寫信，打電話都要去郵局，是一件隆重的事情。
我卻有點幸運，那個時候看了很多雜志，連環(huán)畫，小說，其中一大部分是我在表姐家看的。她家原來是資本家，所以有唱機唱片，藏有有文革前的大眾電影，還有無數(shù)的連環(huán)畫，而我最喜歡看的是里面的女特務(wù)，簡直奉為偶像。
我媽媽白天上班，有時回到家會給我?guī)б槐拘∪藭?，記得有一次帶回高爾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是黑白木刻畫版本，里面最好的就是慈祥的外婆，而我那時候也是住在外婆家，由外婆看著我。記得我無論怎樣，外婆從不兇我，有時候還在爐火上烤一塊焦黃的年糕，用一根竹筷子叉著遞給我吃。
而我爸爸，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來一兩趟，從小非常陌生。記得一個冬天，他坐在外婆家堂前的椅子上聊天，我圍著他跑到左又跑到右，嘻嘻地笑著，想親近又害羞。
他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電影明星都比不過他，直到現(xiàn)在，周老師都會說：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爸爸那樣儒雅倜儻的男人。
他小時候是很吃過苦頭的，父母雙亡，獨自在外漂泊，上大學(xué)做苦力養(yǎng)活自己，比如說挖一個1立方的樹坑掙一毛錢，不會游泳的他在江里運送木筏差點喪命。。。。。。那時候人的命都不值錢，如落葉飄零，柳絮飛揚。
所以他節(jié)約得駭人聽聞，一根棉簽用過還保留著，如果不是媽媽果斷扔掉很多空罐頭空盒子，家里便馬上成為垃圾場，對貧窮的恐懼和對時局動蕩的不確定深深埋在骨頭里了。想到當(dāng)年我讀張賢亮的小說，只看到兩個字“饑餓”，雖然在城市生長的我從未挨過餓，也不禁對沒飯吃這件事產(chǎn)生深深的惶恐。
小時候我是特別佩服爸爸的，他好脾氣，會坐下來跟我說說他的趣事，比如小時候不肯讀書，被家里人綁起來抬到學(xué)堂；背不出書，被先生打板子，這事我女兒都知道，但某一天他突然腦子開竅，功課奇好，是他們那邊唯一一個考上縣中學(xué)的學(xué)生。
他還會聊聊李白杜甫，讓還在讀小學(xué)的我畫一個發(fā)動機原理（他讀的專業(yè)是農(nóng)業(yè)機械）。他說：你以后是要考大學(xué)的，不然女孩子就沒前途了。
他博古通今，一筆字寫得和印刷品一樣，文章也寫得好，到現(xiàn)在還每天記日記，我眼里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特別吃苦耐勞，樂于幫助親友，永遠(yuǎn)把婦孺放在第一位。每天都是我和媽媽吃完飯，他再吃，不浪費。所以當(dāng)我第一次去男友家，看到男友爸爸翹著二郎腿，先上桌喝酒都驚呆了。
但同時是他也是失意落魄的人，一輩子懷才不遇讓他憤懣不堪，他對這個社會看得很透，即使這樣，為了入黨鞠躬盡瘁地奮斗了幾十年，因為在那個環(huán)境下，成份成為一頂沉重的鐵帽子，壓彎身子，幸好有后來的一些變革，不然我也許也還要帶著這頂帽子卑微做人到如今。
曾經(jīng)我和父親是如此地親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慢慢疏離，也許是在某一刻，他對我的嘲諷，他對我生活選擇的失望，他對我能力的質(zhì)疑。。。。。。?；蛟S這些都是我內(nèi)心的傷疤，傷疤是不能輕易被人識破和無情地揭開的。
父愛如山并不能籠統(tǒng)地概括一個父親和子女的關(guān)系，所有關(guān)系都是糾纏，如織布一樣，互相交織，有些花紋只出現(xiàn)在布的某一處，而有些從頭到尾，貫穿始終。
我從哪里來？我的堅韌，我的勤奮，我的好學(xué)，我的智慧，我的美麗，我的憂郁，我的敏感。。。。。?；蚨嗷蛏僭醋杂谒?，我應(yīng)該感到慶幸，有一個慈愛的，英俊的，有才華，最重要肯毫不猶豫為我擋子彈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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