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荊江大堤的歷史既是一部可歌可泣、氣壯山河的抗爭史，又是一部哀鴻遍野、浮尸滿澤的悲慘史。僅從明弘治十年(1497)至民國二十四年(1935)的四百三十九年中，就有六十九年潰口，平均約六年一潰。
“荊州不怕刀兵動，就怕南柯一夢中”。昔日的荊州人在汛期幾乎是夜夜不敢成寐。那時的荊江大堤雖然也是年年歲修，但仍然是百孔千瘡。稍有不慎，便可能是“水來打破萬城堤，荊州便成養(yǎng)魚池”。清乾隆年間的湖廣總督畢沅曾在他的《荊州水災》中這樣描述：“饑鼠伏倉餐腐粟，亂魚吹浪逐浮尸?！薄叭斯睃S泉爭路出，蛟龍白日上城游?！?/span>
人們在與洪水的抗爭中也深感朝政的無能和人力的單薄。于是，他們只好求助于神靈，求助于清官，求助于老天爺?shù)亩髻n。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閔家潭潰口，水退之后，人們于道光二十五年鑄鐵牛鎮(zhèn)于潰口處。牛身銘文曰：“歲當乙巳，鎮(zhèn)此鐵牛。秉坤之德，克水之柔。分墟列宿，砥柱中流。威馴澤國，勢戢陽侯。沮漳息浪，禾稼盈疇。金堤鞏固，永鎮(zhèn)千秋。”然而，時隔不久，清同治九年(1870),大堤再次潰口。
人們無奈，對天而泣，對水而拜。不求神不信神更無可求可信之處。
清咸豐七年(1857),大水再破郝穴堤段。二年后，荊州太守唐際盛將潰堤修復，又鑄角端鎮(zhèn)水于郝穴鎮(zhèn)安寺大堤上，其銘文曰：“嶙嶙峋峋，與德貞純。吐秀孕寶，守捍江濱。駭浪不作，怪族胥馴。繄！千秋萬代，福我下民。”時至今日，這尊鐵牛仍然臥立江邊，成為共和國幾屆總理視察洪水的必去之處。
不能責怪當時人們的愚昧無知。朝政的無能是一個原因，生產(chǎn)力的低下是一個原因，堤長水漲，日成懸河也是一個原因。人們一年又一年的加寬加高堤防，但河床的淤積也是一年又一年的抬高。大水期間，荊江河面要高出地面十二米之多。
知道黃河是懸河的人很多，知道荊江河段“船在屋頂走”的人很少。就在這年年的增高培厚中，荊江大堤艱難地、然而又是義不容辭的巋然屹立在江濱，將洪水攔御在平原之上。
荊江的抗洪史肯定出過很多英雄，但我們不得而知。正如我只知道萬里長城是秦始皇所修，京杭大運河是隋煬帝所開一樣，我們只能大概知道某個堤段是某個太守、某個刺史所修。但我卻知道，在荊江河段最險處的郝穴堤防，有一個被人們永久傳頌的清明之士。嘉慶十八年，荊江大水，風大浪急，堤身告警。身為郝穴主簿的丁鳳梧并眾御洪，獨立險處，自午至夜，寸步不離。鄉(xiāng)人勸其暫退，丁公慨然而曰：水不消無以退，誓以身殉！鄉(xiāng)人聞之奮然，合力搶筑，致使險情消彌。后丁公逝，鄉(xiāng)人感其德，為其塑像建祠，以香火供奉。每逢大水，即抬丁公木像巡游祭水，并置極險處，以激斗志。久之，丁老爺鎮(zhèn)水遂演為神話。區(qū)區(qū)一介小吏，尚能以死相抗，何況眾志成城，筑起一道團結一心的大堤！荊江有難，荊江亦有幸！
（五）
在荊江的南岸，還有一座與北岸荊江大堤遙遙相望的工程——荊江分洪工程。這座宏偉的工程建于共和國新生的1952年。三十萬軍民僅僅經(jīng)過七十五天的奮戰(zhàn)，就將這座能夠蓄水五十五億立方米，分洪時可降低荊江沙市水位一米的工程竣工。這在當時，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是共和國建立以前任何一個王朝都不可能做到的。它的作用恰好與荊江大堤互補。荊江大堤是堵，御洪水于堤身之外。分洪工程是疏，泄洪水于分洪區(qū)之內，然后再錯時錯峰從下游泄出，從而大大減輕荊江大堤的壓力。
只“可惜”，這座工程的作用不大。僅在建成后的1954年長江遭遇特大洪水時，才三度分洪，協(xié)助荊江大堤完成了抗洪的重大任務。正是分洪工程的作用不大，才更加顯出了荊江大堤的重大作用。1998年，荊江再遇超過1954年的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那一年的夏天，整個中國，整個世界的目光聚焦荊江。總書記、國家主席、軍委主席來了；總理來了；副總理來了；人民解放軍來了；武警部隊來了；全國的支援都來了。荊江大堤能否經(jīng)受得住這次嚴峻考驗！江漢平原的幾百萬人民在看著；無數(shù)的城鎮(zhèn)、村莊在看著；無數(shù)的工礦、企業(yè)、學校、機關在看著；中國的重鎮(zhèn)武漢在看著。倘有不測，那將是半個中國的毀滅和受災。關鍵時刻，大堤險情不斷：管涌、散浸、崩岸、暴雨、狂風、巨浪。險情考驗著防洪大軍，考驗著荊江大堤。在這萬分危怠的時刻，國家防總決定啟用封閉近五十年的荊江分洪工程。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內的幾十萬人畜全部撤離，所有的工廠、企業(yè)、學校、機關關門，所有的莊稼、樹木放棄，進洪閘前的土堤上炸藥已經(jīng)埋好，只等關鍵時刻一聲令下。那是多少人揪心的時刻啊。時任國家防總總指揮的副總理溫家寶坐鎮(zhèn)前線指揮部。他焦慮的心同樣是懸著的，他要把握好時機，不到萬不得已不下令起爆。這樣將會減少分洪帶來的巨大損失。他寄希望于荊江大堤，他有這個自信。建國五十年來，國家已投巨資對荊江河道進行了裁灣截直、疏通疏浚；對荊江大堤進行了整險加固、護岸砌坡。荊江大堤應該是萬無一失了，以往潰堤的悲劇不會重演?？偫淼淖孕攀菍Φ摹ＧG江大堤沒有辜負總理和人民的期望。洪峰安然渡過荊江。荊江分洪工程再次“無用”。也許，它將會永遠“無用”。
十年之后，來到北岸荊江大堤觀音磯頭，兩道紅線依然赫赫在目。一道是1954年最高水位線，一道是1998年最高水位線。在這兩條線的背后，該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該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荊江無言，荊江大堤無言。那滾滾東逝的洪濤，那巍巍壯觀的堤身就是無言的明證?！叭嗽诘淘冢∪瞬辉诘桃苍?！”壯哉斯言。
（六）
與萬里長城比起來，荊江大堤真的不能算巍峨。萬里長城起于崇山峻嶺，高聳入云。而荊江大堤起于平原洼地，高也就不過十多米，其長度也不過三百多里。但在平原之上，連綿長達三百多里的一道高堤也自有它的壯觀之處。何況，三百多里僅僅是指從江陵棗林崗到監(jiān)利的江北大堤，不包括眾多的圍垸堤防和干支民堤。其中江北有總記一百五十多里長的青安二圣洲垸堤、謝古垸堤、龍洲垸堤、菱湖垸堤、神保垸堤。江南有一百多里長的長江干堤、涴里隔堤、虎西支堤。這些加起來也超過了五百多里，可以足足從荊州古城延伸到武漢。
對于荊江大堤我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我生于斯、長于斯。日日有江濤入耳，夜夜枕大堤入夢?？墒诌z憾，我沒有把整個荊江大堤走完。我只到過它的起點，到過它最險的淵潭，到過它最堅固的磯頭，到過那尊永久蹲伏在江邊的鎮(zhèn)水鐵牛。有朝一日，我也想騰空而起，從空中俯瞰一下這道巍峨的水上長城，看長江是不是象一條黃色的水龍滾滾東去；看大堤是不是象一道翠色的土龍蜿蜒前行。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大堤與河道相依相挽，相傍前行，土龍與水龍之間之旁，還夾有由兩道防護林、防浪林構成的綠色巨龍相擁盤旋。這是一個多么壯觀的畫面，多么雄渾的場景。而今，經(jīng)過九八洪水后，國家再投巨資，十年的整險加固，堤面全部鋪成水泥路面，河岸用條石砌岸，堤內深淵險段吹淤培高，加上三峽大壩建成后的蓄洪調控，荊江大堤真的是固若金湯了。荊江大堤有靈，它也會感到由衷的驕傲和自豪。一邊是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船竟發(fā)；一邊是萬頃綠野、千畝蓮塘，星羅棋布的村莊，人煙輻輳的城市，高速公路四通八達，高壓電網(wǎng)縱橫交錯。這一切，都得益于大堤的庇護和福佑?？梢哉f，沒有荊江大堤，就沒有江漢平原的富庶，就沒有千萬人民的安寧，就沒有武漢三鎮(zhèn)的繁榮。
如果你還沒有來過荊江，那你一定要來看看。到了荊江，你必定會登上荊江大堤。那個時候，你一定會面對滾滾的江水而感嘆，一定會在碧草如茵的堤坡上徜徉，你還會想起我說的，我寫的。如果不信。荊江大堤可以作證。因為，荊江大堤是永續(xù)的！永存的！永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