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繼母胡春紅帶著警察上門,問我要接回我爸時,我心里像是拴著一頭野狼,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過去將對方撕碎。
父親與繼母再婚才不過六年多,父親不但下肢萎縮喪失了自主行動的能力,只能在輪椅上度日,還連腦子也不凊白了,隔不久就要上演一次下落不明的大戲。
半個月前,父親再次走失,胡春紅第一時間不是報警和找人,而是給我打電話,再三強調(diào)我爸出走是他自己的事,與她無關(guān)。
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也不能找她的麻煩。
本來,聽說父親再次去向不明,我心下就焦急萬分,繼母這一鬧,就讓我更加煩躁異常。
見對方不但不擔(dān)心父親的下落和安危,反而一心想的是怎樣撇開關(guān)系,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他們還在一起六年了,她難道就一點也不擔(dān)心他出事嗎?
反復(fù)撥打父親電話無果后,我只得報警。
等在民警的幫助下,耗費近五個小時找到父親時,已是華燈初上,連老鼠都爭先恐后歸家的時分了。
看到父親哆嗦著手,淚光點點,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模樣,我到嘴邊的責(zé)備又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七十五歲的父親,瞪著一雙茫然的渾眼,像孩子一樣無措地呆在街角的綠化帶旁,像極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生物。
父親的皮膚和眼袋嚴(yán)重下垂,眼淚和鼻涕的開關(guān)似是久已失修,神情中也早已不見了當(dāng)年的自信與鎮(zhèn)定。
這一切都告訴我,父親是真的老了。那個曾信誓旦旦說要陪他老去的繼母,也已心生異心。
不然,她絕不會幾次三番任明知父親有先例,卻還是由父親一個人這樣走出來,卻不記得回去。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塌掉一大塊,眼眶一熱,眼淚就要溢出來。
02
再次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失而復(fù)得后,我再也不敢把父親送回原來的家了,把他帶回自己家。
剛把父親推進門,六歲的二寶就大聲嚷嚷:“姥爺,你怎么這么餿呀!”
我下意識朝父親看去,見他滿臉赭色地低下了頭,很快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叫來老公把老人帶去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換上干凈清爽的衣服,又吃了一大碗飯,喝了小半碗湯后,我才開始問起父親為什么會跑到離家那么遠的地方去。
不問則已,一問,肺都差點氣炸了。
原來,父親是因為看到手機上銀行發(fā)來的信息,上面顯示他的銀行卡上余額已不足一百塊,打繼母胡春紅電話又不接,才出的門。
父親本來是想,拿身份證去平時取錢的銀行問問,是不是他的銀行卡被人偷了。
然而,到那一看,銀行因停電,備用的發(fā)電機又正在維修中,查不了,這才憑著記憶去了離家較遠的另一家。
后來,銀行工作人員告訴他,錢是從柜員機上取走的。但如果要查是誰取走的,就得先報警。因為,只有得到公安機關(guān)的授權(quán)后,他們才能告訴他。
父親明白過來想去拿手機時,才發(fā)現(xiàn)手機又被他糊里糊涂地不知弄哪兒去了。
父親原來是想再次打電話跟繼母確認一下,是不是她把錢取走了,再決定要不要報警?,F(xiàn)在手機沒了,只得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怎料,又慌又急中,走了半天后,卻發(fā)現(xiàn)壓根兒就不是來時的路。
03
就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來幾回后,父親徹底喪失了方向感,像只悶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好幾個小時,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聽完前因后果后,我撥打了繼母胡春紅的電話。
怎料,我剛一開口問錢的事,她就炸毛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手還伸這么長,管這么寬。就算是我取走了又怎樣,我們結(jié)婚這么久了,這個家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們的共同財產(chǎn)!”
我望著濕濡的父親,不知說什么好,心下悲涼一片。
父親早年是從一級工程師退休的,有著不菲的退休金。當(dāng)年母親去世時,父親銀行卡上還有二十萬以上的存款。
母親去世后不到一年,父親就再婚了。
父親年輕時當(dāng)過兵,生活開支一切從簡,家中電器和日常用品都是老三樣。從母親去世到他再婚的這段時間,銀行卡上的錢只會多而不會少。
前兩年看病的錢保險公司也報銷了一大半,由自己支付的那部分,父親的工資也完全能對付得了。
然而,再婚六年后的今天,父親銀行卡上的錢卻幾近于零,我卻連過問的權(quán)利都沒有。怎能讓我不感到悲哀?
都說一個人最難的一定會是年老時,而今父親已七十五奔八十,年必將更老體必將更衰,沒有了金錢這道保障,后果可想而知。
我怔怔地望著父親渾濁的雙眼,心中五味雜陳。
04
當(dāng)年,得知六十九歲的父親要與五十剛出頭的繼母再婚,我心里就直打鼓。
小父親十五歲的胡春紅,前后結(jié)過三次婚,育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
我始終認為,這樣一個婚姻家庭命運多舛的女人,如果不是天災(zāi)人禍,幾次三番地離婚再婚,自身一定是有很大問題的。
我不是不同意父親再婚,而是不贊同父親找這樣的女人再婚。
可,財務(wù)自由且退休金不菲的父親,哪會理睬我的微詞,在胡春紅刻意的討好與阿諛逢迎下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
不僅閃電般地把她帶回了家,還大張旗鼓地扯了證,請至親吃了飯。我只得無奈地搖頭,表示已非常無能為力。
只是,那之后,我下意識地減少了回家的次數(shù)。
我在本市一家高中當(dāng)數(shù)學(xué)老師,與學(xué)校還算不錯的名聲直接平衡的,便是工作壓力。
孩子的稀缺與嬌嫩,家長的“富養(yǎng)”,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老師越來越難當(dāng)。
孩子犯了錯,不但罵得小心翼翼,連罰都得避重就輕。
所以,父親執(zhí)意再婚,無形中也減輕了我的心里壓力和精神負擔(dān)。
早兩年,父親住院,繼母把父親送醫(yī)院,照顧勸慰,料理生活日常,都安排得還算不錯,我心下也暗暗松了口氣。
只是,大概四個多月前,父親開始自己開著輪椅出去就不知道回。把他帶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說極可能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
這病治不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病情,延緩發(fā)展。
05
我心情忐忑地把這些跟繼母說了,繼母表示,她一定會盡量不讓父親一個人出門。我心下欣慰不少,覺得之前自己對她可能也的確想多了點。
然而,那之后大概兩個來月,我竟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要將他銀行卡上的錢都轉(zhuǎn)存到我這兒來。
我追問原因時,父親又支支吾吾地說不出所以然。等我親自去父親家追問后續(xù)時,父親更是躲閃著不敢接話,閉口不再談這事。
我見父親的視線不時落在了繼母陰晴不定的臉上,知道他是有了難處??隙ㄊ呛杭t知道了,不讓他那么做。
我完全能夠理解繼母的這點心思。
繼母自己沒有退休金,又已年近六十,那邊的親生兒女一來因她再嫁疏遠了些,二來情況也不盡人意,自然是靠不住的。
所以,她只能本能地從父親這兒尋求保障。
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身體的每況愈下,他們的日子只會更加艱難。把錢都轉(zhuǎn)我卡上去了,將來她有什么事要用錢,毫無疑問就被動甚至指望不上了。
我看繼母之前將父親照料得也還算好,自己也不缺錢,就沒再追問父親存款的事。
直到父親這次走失,銀行卡上的錢去向不明。
得知銀行卡上的錢是被胡春紅取走了后,我便將父親的工資卡掛了失,將他安頓在自己家,請了個保姆寸步不離地照看著。
對胡春紅,只推說父親不愿回去。
怎料,半個月后,大概胡春紅估摸父親的工資到了賬,卻取不出來,這才報警說我軟禁了她老公,將警察帶上了門。
06
警察走后,胡春紅蹲在父親跟前說要接他回去,父親連問了好幾遍銀行卡上錢的去向,她都裝作沒聽見。
我冷眼看著他們。
六年之后的胡春紅,再也不是當(dāng)年初進父親家門時的模樣了。
穿著打扮時尚精致了許多,人也胖了一圈,手上新買的金手鐲和脖子上金燦燦的項鏈,都彰顯著她今日的臃容華貴。
很顯然,這都是用父親的工資和積蓄換來的。
胡春紅對父親的問話一直避而不答,我忍不住幫了腔:“胡姨,我問我爸的錢哪去了,你就說我是多管閑事?,F(xiàn)在我爸問你那么多遍,你總不能裝聾作啞吧?”
其實我還想說,我若真想知道真相,根本用不著她自己開口。
但我從父親眼里看到,他還是想跟她在一起繼續(xù)過??紤]到以后的日子還長,就沒把話說穿。
怎料,繼母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了句“錢是我取走了,我自個兒存起來了”,就堅決不再回應(yīng)。
我注意到,繼母說這話時,父親正殷殷地望著對方,滿臉的不舍:“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難處了,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啊……”
我無奈地撫額,抬頭看起了天花板。
都說人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我爸這怕是把自己撞得灰頭土臉了還不愿回頭。
胡春紅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能吃能喝能折騰,會有什么難處?要有事也肯定是她那邊的兒女。
07
因父親自己執(zhí)意要回去,我只得讓他把之前請的保姆也帶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不想把矛盾激化,胡春紅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保姆每月三千的工資由父親的退休金支付。
我心下知道,她這是被老爺子每月六千以上的退休金架住了,逃脫不開,不得不松的口。
但好歹我可以松口氣,不再需要擔(dān)心父親走失了。
日子從表面上看,又回復(fù)到了之前的平靜。
我每周末會抽出時間去看看父親,繼母也沒再吆五喝六,有了保姆的加入,父親的鼻涕眼淚也不像以前那樣直瀉而下,整個人看上去清爽許多。
然而,地雷還是在不久后被引爆了。
父親焦急萬分地打來電話,嗷嗷地說,那二十多萬塊錢都泡湯了。
父親又急又怒,還表達不清,我生怕他再生什么枝節(jié),連忙放下手頭的事就跑了過去。
到那一問,才知是繼母胡春紅把父親銀行卡上的錢都取出來后,只留了三萬放在自己卡上,其余的都給了那邊的兒子。
原來,自從父親跟繼母回家后,父親隔不了幾天就問繼母要看那錢到底是不是存在她卡上,都被她推脫掉了。
最后,父親忍無可忍地說,如果再不把那錢的下落說出來,他就要去法院起訴離婚。
到時法院一介入調(diào)查,胡春紅私自轉(zhuǎn)移他婚前個人財產(chǎn),后果的嚴(yán)重性就不言而喻了。
被逼無奈的胡春紅這才心急火燎地跑去找她兒子。
豈料,父親叫保姆推著他偷偷地跟了上去,把繼母跟那邊兒子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08
胡春紅兒子以將來她無人贍養(yǎng)為由,要挾老太太拿到我爸的二十多萬存款,壓根兒就不是去投資什么生意,而是拿去還賭債了。
胡春紅跟兒子撕扯著要他還錢,父親卻在一旁氣急交加,全身發(fā)抖。
保姆阿姨見狀,連忙將父親帶開了。
剛到家,父親就給我打了電話。
聽完父親的敘述,我并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因為,這情況我早就托人打聽到了。之所以沒聲張,是有我自己的盤算。
幾天后,我讓繼母把她兒子請回了家,給了對方兩個選擇。
第一個選擇,是寫下一張欠條,從下個月起,每月還三千塊,直到還清楚所有欠款為止。
第二個選擇是,跟我簽一個合同,我爸百年之后,繼母胡春紅的贍養(yǎng)和看病,都由他負責(zé)到底。
贍養(yǎng)的方式,是接老人過去住,照顧日常,而不是每月給幾百塊錢了事。
胡春紅兒子想都沒想就選了后者。
在社區(qū)工作人員和司法部門的見證下,胡春紅兒子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09
事情了結(jié)后,胡春紅跟我說,把保姆給辭了,省下的錢以備不時之需,她以生命保證再也不會讓我爸走丟了,也不會再私自亂取我爸工資。
我答應(yīng)了。因為我知道,這聲音,是發(fā)自她內(nèi)心深處的。
她已認識到,經(jīng)此一事后,她若再想要在這個家呆下去,就只有老老實實做人做事一條路可走。
年近六十的她想要再找個像我爸這樣的男人,是不可能的了,她能依靠的肩膀,也只有我爸能給。
好好照顧好老爺子,讓他多活幾年,多領(lǐng)幾年退休金,才是上策。
于我而言,借此機會,既解決了照顧父親的大事,又把父親將來百年之后繼母的生活與贍養(yǎng)問題安排好了,免了父親的后顧之憂,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那二十多萬反正已經(jīng)追不回,死揪著一放,只能讓一家人過得更遭。以我爸那風(fēng)燭之軀,能不能承受得起還不知道。
總的來說,能夠成為一家人,都是緣分。既是食五谷雜糧的煙火人類,就難免會犯錯。
錯既已生成,我們更多的應(yīng)該想怎樣解決,往前看。而不是把錯無限放大,把自己和家人都帶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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