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3歲的張兆和已經(jīng)是滿頭華發(fā)的老人了。
歲月賦予了她太多的閱歷和故事,也殘忍地剝奪了她的健康和記憶力。即便如此,她依舊奮筆耕耘,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完成那部《從文家書》。
編撰期間,家人拿來了一張照片給她看。
張兆和帶著老花鏡,反復端詳,既點頭又搖頭。
“這個人很熟悉,我一定認識他,但我想不起來了,他是誰?”
照片上的人,正是張兆和相伴一生的丈夫,也是那本從文家書的男主人公——沈從文。
多么令人唏噓,張兆和用余生全部的時光和精力,悼念沈從文,卻又忘了他的樣子。
沈從文
她對他的情感,就像在《從文家書》中寫的那樣:也不知這一生和他在一起,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直到最后才真正讀懂了他,太晚了……
二十世紀的蘇州,一直流傳有這樣一句話:“蘇州九如巷的張家四姐妹,娶了哪個,都會幸福一輩子的?!?/span>
張兆和便是張家四女之一,從她出生起,就注定這一生不會平凡!
張兆和和沈從文的結(jié)合,是典型的富家女配鳳凰男。這話并非可以貶低,一如沈從文始終將自己比作張兆和的“奴隸”。
他們的故事開始于1928年。
彼時的張兆和,還是中國公學的一名學生,成績優(yōu)異,家世顯赫,容貌姣好,是學校公認的才女名媛。
追求她的男同學,可以從校內(nèi)排到校外,從沒見誰能打動這位“高嶺之花”的芳心。
有的時候,就連張兆和自己都忍不住懷疑,像她這樣的人,將來究竟會愛上怎樣的人?擁有怎樣的婚姻?
沈從文和張兆和
但無論如何,也不是沈從文的樣子??擅\就是這般奇妙,最不可能的兩類人,偏偏遇到了,還走到了一起。
沈從文是湘西人,并沒有接受過高等學院的教育,憑借寫作的“野路子”殺出了一片天地,得到了好友胡適的賞識,被安排到中國公學當教授。
所以沈從文在授課之初,完全不懂如何做一位教授,上第一堂課時,面對臺下烏泱泱的學生,沈從文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還是沒能開口,只在黑板上寫下一句:“第一次上課,見你們怕了?!?/span>
然后就倉惶離開了教室,留下一眾學生面面相覷。
沒多久,這場洋相百出的“第一課”,就成了全校師生的談資,沈從文也成了眾人調(diào)侃的對象。
張兆和一家人
張兆和自然也聽聞了沈從文的“大名”,和其他學生的想法一樣,只覺得這位新來的教授,相當“木訥又無趣”。
然而這樣“木訥又無趣”的人,一旦動了心,迸發(fā)出的情感竟比常人還要熱烈瘋狂三分。
一次偶然的機會,沈從文看到了操場上運動的張兆和,少女陽光又漂亮,像一株充滿無限生機活力的白楊樹,令他一眼就傾了心。
沈從文按捺不住滿腔情思,將寫滿了心事情事的書信,一封封寄給了張兆和。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span>
沈從文夫婦和二姐
“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fā)……”
這些優(yōu)美且動人的情話,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卻偏偏動搖不了張兆和的心,她甚至覺得很苦惱,很莫名其妙。
想想也很能理解,兩人根本就沒見過幾次面,張兆和除了聽聞過沈從文“丟臉”的糗事,對他這個人就沒多余的了解。
而且兩人還是師生關系,這種“禁忌戀情”,是在挑戰(zhàn)張兆和的道德底線。
即便拋開這些客觀因素不談,沈從文的個人條件,在一眾優(yōu)異的追求者中,也只能排在末位。
沈從文和張兆和
所以張兆和不喜歡沈從文,完全可以理解。
她忍受不了沈從文“狂轟濫炸”般的追求,將那些情書整理好,沖進了校長胡適的辦公室。
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自己沒辦法勸說沈從文放棄,就讓能說得上話的人來勸。
“校長你看,老師總是這樣對我!”
無奈,胡適是個感性的領導,且很欣賞沈從文為愛執(zhí)著的勇氣,細細看過那些纏綿悱惻的情書后,反過來勸說張兆和:“他是真的愛你?!?/span>
張兆和斬釘截鐵地拒絕:“我是真的不愛他?!?/span>
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張兆和還將沈從文和其他追求者們排序,并稱為癩蛤蟆,而沈從文只能算是“癩蛤蟆十三號”。
尋常來說,面對這種級別的打趣,沈從文也該知難而退了,可他偏不:“既然都做了癩蛤蟆,那就一定要吃上天鵝肉?!?/span>
張兆和和兒女
沈從文越挫越勇,情書依舊像飛雪一般,涌進了張兆和的書桌,卻遲遲收不到回復。
時間久了,連胡適都看不下去,勸沈從文放棄:“這個女孩子,她不了解你,更不懂你,別再用錯情了?!?/span>
固執(zhí)的沈從文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他堅持,總能等到花開……
時間一晃到了1932年,張兆和畢業(yè)了,為了躲避沈從文的追求,迫不及待地從北京逃回了蘇州。
沈從文也被調(diào)往青島工作,兩人天各一方,本以為故事會就此終結(jié),怎奈沈從文依舊不肯放棄。
整整四年,沈從文的情書從未間斷過,張兆和的心境,也在他數(shù)年如一日的“攻克”下有了軟化的跡象。
她可能依舊不愛沈從文,卻相信了這個男人是真的愛她,且以最謙卑最真摯的態(tài)度,深愛著她。
再收到沈從文的來信時,她沒有隨手扔到一邊,會懷著好奇的心態(tài)拆開書信,看看他這次又寫了些什么。
沈從文和張兆和
人一旦對某件事,或者某個人產(chǎn)生了好奇,就會自然而然地生出期待,繼而釀造出其他深層次的情感依賴,張兆和對沈從文便是如此!
1933年,沈從文所在的學校放暑假,他趁機買了青島到蘇州的的火車票,一路風塵仆仆,趕去探望張兆和。
對于這次上門拜訪,沈從文下了十足的工夫,用積蓄買了各式各樣的禮物,很多還是國外的高檔貨。
他提著打包小包的禮物,站在張家大門外,一顆心既忐忑又謙卑,唯恐心上人不愿意見他這個“鄉(xiāng)下人”。
門開了,出來的是張兆和的二姐張允和,并沒有張兆和的身影:“她不在家,去圖書館了?!?/span>
沈從文的心提了又落,既慶幸心上人不是故意避而不見的,又失望此次見不到佳人了。
好在張允和是個十分稱職的“傳話筒”,不僅將沈從文拜訪的事如實告知,還在妹妹面前說了很多他的好話。
“他不顧艱難險阻,不遠千里的來看你,是真的喜歡你。”
人非草木,張兆和本就因為沈從文的多年追求而心生惻隱,如今聽了姐姐的話,越發(fā)感動他的癡情。
一番天人交戰(zhàn)之后,張兆和還是按照沈從文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落腳的客棧。
她輕叩房門,里面?zhèn)鱽砥>氲穆曇簦骸罢l???”
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沉默地等待對方開門,伴隨著一聲門響,兩人就這樣不期而遇了……
沈從文歡喜的不知所措,張兆和也難得有了羞澀之意,紅著臉轉(zhuǎn)述了二姐的話:“她說該請你到我們家吃頓飯?!?/span>
沈從文連聲應好,直到跟著她走進張家大門,依舊覺得腳步輕浮,像是在做夢一般。
張家人都被這個年輕人的真誠打動,很是熱情地款待了他,一頓飯吃下來,張兆和的父親和姐姐們都十分看好沈從文。
張兆和也對沈從文的追求,從最開始的拒絕,轉(zhuǎn)變?yōu)榱四S,兩人成了心照不宣的“情侶”。
暑假結(jié)束后,沈從文回到了青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張兆和的二姐,請她代為詢問張父的態(tài)度。
沈從文
“在我們老家有個習俗,男方向女方求娶,女方家人若是同意,就會請男方喝一杯甜酒,不知我這個鄉(xiāng)下人,有沒有福氣喝到你們家的甜酒?!?/span>
名為喝酒,實則求親,沈從文滿心焦慮地等待著回信。
沒多久,他就盼到了張家的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span>
短短幾個字的回復,讓沈從文樂開了花,他等待守候多年,這份感情總算有了正經(jīng)的“名分”。
其實他們的故事發(fā)展到這里,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慕之情昭然若揭,可張兆和也同樣愛慕沈從文嗎?
身為當事人的張兆和也給不出完全的肯定,只是如實陳述。
“他是如此真情且執(zhí)著的愛著我,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就像是犯了錯似的?!?/span>
張兆和的這番話,看似沒有正面回答,實則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一段因感動而給予回應的愛情,大致只有兩種結(jié)果。
沈從文夫婦和好友
一是在長久的相處中,將感動培養(yǎng)成心動,兩情相悅,皆大歡喜!
二是永遠無法給予同等的回應,付出的一方心力交瘁,接受的一方日漸麻木,最后連感動也消失殆盡,耗盡彼此全部的情分。
很不幸,沈從文和張兆和就是后者。
和沈從文訂婚之后,張兆和也隨之去了青島工作,兩個生活方式迥異的年輕人,開始了“艱難”的同居生活。
張兆和在家中洗衣服,無意從沈從文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張當票,雖然已經(jīng)被揉破了,但隱約能識別出那是戒指的當票,而是還是母親留給她的嫁妝戒指。
張兆和怒不可遏,質(zhì)問沈從文為何把她的戒指給當了。
沈從文尷尬地解釋:“因為要籌措我們的婚禮,但我手里又沒有錢?!睆堈缀筒幻靼?,既然沒有錢,為什么不接受她父親的資助哪?
這就是他們爆發(fā)的第一個“矛盾”,也是伴隨了以后幾十年的“核心矛盾”——金錢地位的懸殊。
晚年時期的沈從文和張兆和
身為天之驕女的張兆和,從來不懂沈從之的拮據(jù)和困窘;出身鄉(xiāng)野的沈從文,只有挺直腰板,才能掩飾骨子里的自卑和驕矜。
身份和家世門第的不對等,大大加劇了這份感情的不對等,沈從文在張兆和面前,一直都是“仰視”的態(tài)度。
1933年,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結(jié)婚,沒有像樣的婚禮,更沒有宴會酒席,甚是連新房都沒有籌備……
婚后兩人沒能度過太多歡樂的時光,反而被各種層出不窮的矛盾,日漸消耗掉彼此的情分。
晚年時期的沈從文和張兆和
張兆和在嫁人之前,從來沒有為金錢發(fā)過愁,可結(jié)婚之后,茶米油鹽,再小的一件事都離不開錢。
張兆和不得不為生活發(fā)愁,無奈沈從文是個花錢沒有計劃性的人,明明薪水有限,還要收藏各種古玩字畫,甚至還頻頻宴請好友……
這讓張兆和非常不滿,一度到了反感的地步。
“你根本就不會過日子,完全是在打腫臉充胖子!”
妻子尖銳的批判,讓沈從文的心從頭涼到腳,他只會追求心儀的女神,卻沒想過怎么跟女神過日子。
甚至不能理解,婚前光鮮亮麗的女神,婚后怎會變成了斤斤計較的“怨婦”形象。
沈從文和張兆和
“沈從文總是希望我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高跟鞋,燙頭發(fā),做新旗袍,可是他卻亂花錢,我怎能再糟蹋錢呢?”
曾經(jīng)的美好和感動,因為距離的拉近和各種瑣事的糾紛,一點點化為虛有。
沈從文出軌了,他愛上了文藝女青年高青子,一個既追求時尚,又對他瘋狂迷戀的女人。
高青子還將這段違背道德的戀情,寫進了她自己的短篇小說里,在社會上引起了劇烈反響,也驚動了張兆和。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婚姻,產(chǎn)生了“致命的裂痕”,即便后來沈從文放棄情人,回歸家庭,也再難磨平這道傷痕。
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的文章受到了批判,整個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苦悶之中。
沈從文希望能得到妻子的呵護和開解,但張兆和的心,早就被那場“剪不斷理還亂”的出軌風波傷透了,兩人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分居。
期間沈從文多次自殺,可每次救下他,并在身邊陪伴的都是朋友,不是妻子。
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兆和,你不了解我啊!”
張兆和真的不了解沈從文嗎?與其說不懂,但不如說不愿意去懂。
驕傲如張兆和,怕是永遠也無法接受丈夫的背叛,早在沈從文出軌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給他“判了死刑”。
1969年,沈從文夫婦被下放改造,沈兆和的二姐去探望他。
面對昔日的“媒人”,他哭的像個孩童:“二姐別走,你看這是三三(沈兆和的小名)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到最初了。
沈從文和張兆和
1983年,在文壇上風云起伏了一生的沈從文,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人死如燈滅,留下來的張兆和,終于能平心靜氣地回憶兩人的過往。
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完成了《從文家書》,真正意義上了解了沈從文這個人。
“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
事到如今,張兆和終于放下了。
親友們將張兆和在書中寫的話,篆刻到了沈從文的墓碑上,也算是這對相伴了數(shù)十年的“怨偶”,最體面的和解。
愛你是真的,不原諒也是真的……
THE END
來源:民國風文藝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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