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文凡
《光明日報》( 2021年03月29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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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朝鮮半島大規(guī)模的文化交流始于唐代。新羅真平王四十三年(621)初,初受唐代文化。榮留王二十三年(640)遣子弟請入唐朝國學。景德王十五年(756),唐玄宗御制御書五言十韻詩賜贈,大闡斯文:“興言名義國,豈謂山河殊。使去傳風教,人來習典謨。衣冠知奉禮,忠信識尊儒?!痹姼枵宫F(xiàn)了唐代儒家文化東傳朝鮮半島的實際情況,兩國使者頻繁往來,禮儀互通,肇開了唐詩之路。此后,周邊各國大量派遣留學生入唐:“增筑學舍至千二百區(qū),雖七營飛騎亦置生,遣博士為授經(jīng)。四夷若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相繼遣弟子入學。”(徐松《登科記考》)中國與朝鮮半島文化交流日益頻繁,呈現(xiàn)出接受唐詩的洋洋大觀,唐詩之路自此綿延一千五百年之久。這不僅源于唐代文化巨大魅力的吸引,亦與唐朝“賓貢科”制度有關(guān)。唐代對外國貢士和留學生以禮相待,允許參加科舉考試,及第者同樣可以授予官職。朝鮮半島方面,洪敬謨《列圣朝御筆帖》記錄了各朝皇帝,如文宗、成宗、仁祖、顯宗、明宗等漢字手書唐詩的情況,錄有詩作內(nèi)容、寫作背景、撰者心緒及錄者按語等。
《三國觀風錄》載,金卿,開元時,奉使還國,陶翰送詩曰:“禮樂夷風變,衣冠漢制新?!苯鹕偾?,大歷時,以副使還國,張籍送詩曰:“到家猶自著朝衣?!苯鹂杉o,唐元和中,章孝標送歸詩曰:“登唐科第語唐音?!苯鹨聂~,唐懿宗咸通中,景文王時入唐,奉使歸國,張喬贈詩曰:“渡海登仙籍,還家備漢儀。孤舟無岸泊,萬里有星隨?!睒愠淙胩剖谑逃鶜w國,張喬贈詩曰:“天涯離二紀,闕下歷三朝?!?/p>
“北學中國”“倡文東邦”的崔致遠,被尊奉為“東方藝文之權(quán)輿”,他年僅十二歲就隨商船自費來到長安留學,六年后登進士第,任溧水縣尉。任滿后,被大將軍高駢聘為從事,補都統(tǒng)巡官,軍中表狀文告皆出其手,集中多有與唐代詩人顧云、張喬、曹松諸人相唱酬之作。李奎報《唐書不立崔致遠列傳議》“十二乘船過海來,文章感動中華國”、周世鵬《游清涼山錄》“崔孤云入大唐,檄黃巢,名動天下,遂為東方文章之祖”等記載崔氏入唐,傳為千古佳話。崔致遠作為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之路的開拓者和領(lǐng)路人,對文化交流所作的貢獻得到了其本國人民的普遍認可,并被作為榜樣。“東詩以崔孤云為唱首”(申景浚),認為崔氏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朝鮮半島漢詩文化開山伐樹,并廣泛流傳。他的詩歌從風格到用韻基本繼承了盛唐之音,音情藹如,韻徐趣幽,有盛唐風范?!扒лd東土,能得此調(diào)者惟公一人?!蔽幕涣鞯南嗷バ允沟么奘吓c中國詩人唱和之作在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文化傳播之路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唐及第的知名者,尚有崔彥[~符號~]、金可紀、金夷吾等。崔仁范與崔致遠、崔承佑并稱“一代三鶴,金榜題回”(《全唐文》)。此后數(shù)以千計的文士濟濟比肩,為中國與朝鮮半島詩路提供了豐富有力的文化支撐,開啟了“創(chuàng)作接受”浪潮。文人群體間常呈現(xiàn)步韻唐詩作聯(lián)章組詩的盛況:“人持唐詩一卷,拈出一篇而步其韻,相與唱酬者二十章矣?!保ń鹦⒃┎簧傥娜朔滦Ю疃拧㈨n柳、韋應物等唐代著名詩人進行“和韻”“依韻”“賦得”“為韻”“分韻”等詩歌創(chuàng)作,是唐詩文化在朝鮮半島傳播廣遠深入的體現(xiàn)。
“晉帖”和“唐詩”在傳播過程中被朝鮮半島文人賦予了經(jīng)典化意義:“事業(yè)唐詩晉帖間”(趙文命)、“晉畫唐詩排鋪細”(樸允默)、“鑒藻唐詩晉帖間”(趙秉鉉)。朝鮮半島詩人詩句每將“晉筆”與“唐詩”并提,幾乎成了固定化詞語,這是唐詩在朝鮮半島被廣泛接受的有力體現(xiàn)。“茫然千古漢唐詩”(尹鳳朝)、“盛唐詩句妙如神”(申箕善),充分肯定唐詩地位,是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之路順利延續(xù)的基本前提。他們將學習唐詩作為一生熱愛的事業(yè),孜孜以求,筆耕不輟,癡迷愛賞。
朝鮮半島文人的唐詩接受已深刻影響到他們的精神生活:“慣誦唐詩征戍曲,家人也學寄邊衣?!保泯R家)將唐詩中對邊塞生活的描述移接到日常生活中,“搗衣寄邊”的舉動被朝鮮半島征人的家屬效擬模仿。在遭受生病、離亂、困苦等不順境遇時,唐詩往往可以成為朝鮮半島文人的心靈寄托和精神依靠。南鶴鳴《詞翰》記載金高城之妾曾不解詩,丈夫歿后,卻能誦唐詩數(shù)百首,可見唐詩已成為承載離愁的有力載體。這些動人的例子都可算作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之路由外而內(nèi),由表及里,由文學到精神的縱向軌跡。
中國與朝鮮半島詩路不僅在宏觀上貫穿了朝鮮半島史中世、近世、近代時期,于微觀層面上,多數(shù)文人對唐詩的接受是延續(xù)其一生的。不少文人雅士自幼即接受唐詩教育,文化階層以唐詩“課小兒”“訓小兒”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在其教育中已成為較為正式而普及的啟蒙教學內(nèi)容。且對聲韻、格律等技巧相當熟悉,能夠熟練背誦并模仿創(chuàng)作。金龜柱言其弟“三歲誦唐詩五絕,見者莫不驚異”;俞彥鎬言李伯潤“四歲誦唐詩數(shù)百句,往往出語已輒驚人”;南正重言其先考“六七歲口授唐詩,集字成句,語或有驚人”。為逝者撰寫的“行狀”中,很多將主人早慧學習唐詩作為不可忽視的人生經(jīng)歷,唐詩名篇名句所傳達的厚人倫、成孝敬等美好品質(zhì)給予了朝鮮半島文人精神指引。
朝鮮半島詩家將諳熟唐詩、能夠進行精妙的唐詩創(chuàng)作,視為一生可堪稱頌的技藝,這在文人為逝者撰寫的挽聯(lián)及墓志銘中多有體現(xiàn)。李廷龜挽白振南:“晉筆唐詩父子專,瓊琚一出萬人傳?!编崄韮S挽白厓子:“手里唐詩了一生,不知何事是功名?!背扇陮W挽李睟光:“手里韋編愛羲易,卷中珠唾見唐詩?!辟澝朗耪呱疤圃妱?chuàng)作的精湛技藝。洪世泰描述墓主心無旁騖賞讀唐詩的悠然狀態(tài):“手唐詩一卷,一幾一罍,坐臥其中,嘯詠終日以自適?!痹诓蛔銛?shù)百字的文章、詩詞作品中,不吝筆墨地敘述、稱頌主人公的漢詩創(chuàng)作技能及學詩經(jīng)歷,足見唐詩對朝鮮半島文化階層影響之深。從童蒙之時始授唐詩,遂成一生事業(yè),亦可稱為個體的唐詩文化接受之路。
明代以來,文人致力于品評詩歌,編纂了大量唐詩選本。此時朝鮮半島先后處于高麗時期、李氏時期,中國明清的唐詩選本亦是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爸焐包c綴唐詩好,白蠟分排宋韻強”(南有常)、“盛唐詩筆閑中選,全沈山川話里長”(柳得恭)等詩句反映了朝鮮半島人編選、批點唐詩的狀態(tài)。從詩話評論中,可見其對唐詩作品的情感內(nèi)容、體式功能等多有獨到的品評標準。在多數(shù)朝鮮半島文人心目中,認可程度較高的唐詩選本乃楊士弘《唐音》和高棅《唐詩品匯》。申欽在《晴窗軟談》中對比品評了諸多選本,肯定了《唐音》《品匯》等內(nèi)容詳實、分類精嚴。崔昌大在《先妣遺事》中講述了母親在窮困時用自己的釵釧飾品置換《唐詩品匯》的故事,充分體現(xiàn)出朝鮮半島文人對中國經(jīng)典詩文選集的重視。這些反映出中國與朝鮮半島唐詩文化傳播自唐至明清綿延不斷的脈絡軌跡,是唐詩詩路在時間、空間上的雙重延續(xù)。
朝鮮半島的唐詩接受方式和途徑,還包括借閱、購買、手抄等形式。李穡敘述從同僚借閱唐詩選本品讀的快樂;李頤淳記載宦游京城時購買《昌黎集》,翻閱考檢之事;李頤命介紹了《唐律輯選跋》選八百首唐律詩,皆為八十一歲高齡的任埅手抄之事,令人稱奇。
“惟我東國,迪教之方,一遵華制?!鼻蔡剖?、留學生、留學僧,隨海舶“入唐學法返桑梓”,開啟了“漢文唐詩,于斯為盛”的局面;宋元明清,中國與朝鮮半島詩人聯(lián)芳襲美,繼續(xù)開拓異彩紛呈的唐詩傳播與接受的各種途徑。千載之后,唐詩仍膾炙相傳,熠熠生輝。
?。ㄗ髡撸荷蛭姆?,系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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