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1. 趙姨娘在賈府中風(fēng)評很差，上層里的王夫人和鳳姐動輒喝罵，賈母也沒給過她好臉色，罵過一句“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李紈和寶釵等人則心疼探春，因為趙姨娘每生事端，使得探春在王夫人跟前受連累，甚至神經(jīng)大條的史湘云都提醒過寶琴“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丫頭堆里，麝月要去太太屋里收那對聯(lián)珠瓶，因為擔(dān)心趙姨娘那伙人使黑心弄壞了。趙姨娘像宮斗劇里的小反派或者童話故事里的惡毒繼母，壞得有點掛相，有人敲打，有人提防，但智商和情商又跟不上野心，心機口齒都不夠用，如平兒所說“趙姨奶奶原有點倒三不倒兩”，說話做事都莫名其妙。      
       這樣一個俗人卻有著出色的女兒，賈探春在林黛玉的眼睛里是美的——“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探春長在賈母身邊，是賈母覺得外貌談吐可以跟林黛玉、薛寶釵、薛寶琴比肩的姑娘，深得王夫人信任，派她臨時管理大觀園，連王熙鳳也要敬她三分。      
       這對母女，一個形象始終是“蝎蝎螫螫的”“訕訕的”，在王夫人那邊處處“陪笑”，在女兒和下人面前抱怨和撒潑時也透著蠢，一個舒朗開闊，才自精明志自高?？此坪翢o共同之處，但她們都是活得很努力的人，同樣為了擺脫出身、撕下身上的標(biāo)簽而痛苦掙扎。      
       2. 趙姨娘是家生女兒出身，能成為賈政的妾，并且生了一兒一女，這里面應(yīng)該有她的資質(zhì)、能力和運氣在。想想寶玉房里出色的大丫鬟襲人和晴雯，人生的頂級配置也無非是成為趙姨娘。賈政的另一個妾周姨娘沒有子嗣，毫無存在感，出場只是給賈母“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王熙鳳過生日和趙姨娘一起掏份子錢，尤氏念她們是“苦瓠子”退回來了。像平兒和香菱這樣攤上善妒的正房太太的更難有前途，尤二姐的遭遇也說明，能生下兒子并且順利撫養(yǎng)長大是不易的。所以在人生的前半段賽程，趙姨娘算是個“贏家”。      
       可她依然身份尷尬，迎來的是另一種欲進不能欲退不愿的苦楚。姨娘屬于半個主子，半個奴才，心里煎熬卻要表現(xiàn)得甘于低人一等的地位——不是人人都有嬌杏似的僥幸，遇上賈雨村的正房死了扶正。      
       趙姨娘喜歡聽婆子們奉承“這屋里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產(chǎn)生一種美好的幻覺，而芳官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就一針見血揭了她的老底，讓趙姨娘氣得發(fā)怔，情緒失控要打人。      
       探春最怕人提的事實，則是她的生母是趙姨娘。任她怎么優(yōu)秀，庶出的標(biāo)簽牢牢貼著，王熙鳳跟平兒聊起探春不錯時要跟一句“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下人興兒向尤三姐介紹玫瑰花三姑娘時，也感慨“可惜不是太太養(yǎng)的，老鴰窩里出鳳凰”。而趙姨娘屢屢提起“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更是讓探春郁悶：“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趙姨娘生了一兒一女，比周姨娘多了依靠。她的人生關(guān)鍵詞就是“熬”，“在這個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些年”，希望熬到探春出嫁能顧著點兒娘家，希望賈環(huán)早早長大，成家立業(yè)，得個一官半職。賈環(huán)是賈政家中的第二繼承人?！鞍阉麅蓚€（寶玉鳳姐）絕了，這家私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她就熬出了頭。這也不是不可能，寶玉的哥哥賈珠就早早死去了。      
       聽到馬道婆的暗示，趙姨娘決定請她做法害王熙鳳和賈寶玉，而這種巫蠱之術(shù)居然真的靈驗。寶玉被魘住之時，趙姨娘不知避嫌，蠢到在賈母跟前說，“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重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受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被啐了一臉。      
       趙姨娘有她自己積極進取的方式，就是死死盯住下一顆要走的棋，以為賈府能永遠風(fēng)光富貴，可惜政治上風(fēng)云變幻，這盤棋沒下完棋盤便被人掀翻。無論寶玉在與不在，賈府都敗落了。      
       3. 比起生母來探春的起點高了許多，讀過書的人擁有更大的格局，對自身的處境和賈府的權(quán)力斗爭也琢磨得更透，“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探春是有眼光的，人生要向上走，需要與趙姨娘撇清關(guān)系，向王夫人靠近。賈赦欲納鴛鴦做妾時，賈母的心理防御機制開啟，覺得兒子媳婦想支走鴛鴦是個陰謀，“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連王夫人都被懷疑和殃及，在場的人都噤若寒蟬。探春分析了形勢，“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xiàn)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fā)不敢辯”。她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這一次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王夫人自然感覺貼心，多了幾分信任，在場的其他人也會佩服三姑娘有膽識。      
       大觀園里成立海棠詩社，賈探春是第一個發(fā)起人，這一舉動客觀上拉近了她和賈寶玉以及眾姐妹的關(guān)系。雖然探春不是作詩最好的那個人，但她是個好的組織者。善于給別人搭臺展示才華的人，是受歡迎的。      
       賈母的陪房賴嬤嬤的孫子當(dāng)了官請客，是一場社交應(yīng)酬，只有探春當(dāng)成外出考察，留心跟賴家女兒打聽當(dāng)家理財?shù)氖聝?。她發(fā)現(xiàn)“那么個園子，除他們戴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聯(lián)想到自己家的園子也可以有些進項，為當(dāng)家立事做準(zhǔn)備。      
       有領(lǐng)導(dǎo)支持、同輩敬服，加上個人能力，探春在王熙鳳生病時得到了暫時管理大觀園的資格。面對這個機會，探春要掃除一切障礙，開展改革，證明自己。      
       4. 探春理家之后，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來自她的生身母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按照規(guī)矩，賈家只得賞賜二十兩銀子。趙姨娘認為這是自己揚眉吐氣的大好機會，有了“被拉扯”的期待，“你如今現(xiàn)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      
       探春正是新官上任，想要在太太面前露臉，不讓下人小看，必須秉公辦事，而且新領(lǐng)導(dǎo)立威，難免要動一些有臉面的人來“作筏子”，王熙鳳和寶玉曉得這其中的微妙，自覺配合，平兒也放低身段處處維護探春的權(quán)威，唯有趙姨娘智慧不夠，以為有了權(quán)力就可以任性。李紈的一句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的出來”，或許戳中了探春的心，更讓她急于撇清：“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      
       這對母女的溝通方式有些奇怪，雙方都擅長撂狠話、揭傷疤，沉浸在自己的苦楚中，看不到對方，“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趙姨娘哭訴自己連襲人都不如，覺得閨女是個白眼狼，對丫鬟都比自己好。探春則覺得受傷和失望：受傷在于好不容易得到一展身手的機會，親媽卻來拆臺打臉；失望在于趙姨娘眼皮太淺，只能看到二十兩銀子這樣的小事。      
       假如探春有足夠的實力，未必不愿意幫襯趙姨娘和賈環(huán)，只是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先經(jīng)營好自己。探春的能力增強本身就是趙姨娘的倚仗，不在于是否多給幾兩銀子喪葬費，而是別人在針對趙姨娘時，會考慮到她是探春的生母。彩云偷玫瑰露給賈環(huán)時，平兒就顧及探春的顏面，打算低調(diào)處理，寶玉也主動把錯誤攬到自己身上。寶釵日常對賈環(huán)的呵護，送禮物也不曾落下他們母子，未必沒有探春的面子在。      
       在南安太妃到訪的那一次，賈母請出了她最得意的人物：琴、釵、黛還有探春，而迎春和惜春不在此列。因為母女在探春的成長前景上未能達成共識，趙姨娘并沒有感到驕傲，倒是邢夫人抱怨起迎春不爭氣來，因為她覺得迎春的生母比趙姨娘強多了。       
       5. 探春的爭氣，或許也有趙姨娘的基因在，就連她的帶刺扎手，也可能是遺傳了趙姨娘的爆脾氣。兩人對外界的“看不起”同樣敏感，對于被欺負都會表現(xiàn)出抗?fàn)幍淖藨B(tài)。趙姨娘打過芳官兩個耳刮子，探春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耳光，不過效果完全不同。      
       芳官給了賈環(huán)茉莉粉謊稱是薔薇硝，不是多大的事，趙姨娘解讀為芳官不把她娘兒兩個放在眼里，要“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娼婦們一頓，也是好的”，為了宣泄自己的壓抑而鬧事。結(jié)果芳官不是省油的燈，說話刻薄，一幫小戲子上來幫忙打架，晴雯等人在一旁看笑話。這回探春過來沉著地支開她，讓她逃離這個尷尬難堪的場面。      
       或許是因為庶出的緣故，探春對地位尊卑和“體統(tǒng)”分得格外清楚，她勸趙姨娘時說的是：“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徊凰r，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zé)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tǒng)?！边@是溫和的勸解，也是對姨娘“身份”的肯定。      
       對下人的“僭越”，探春要表現(xiàn)得格外強硬，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背后的陰謀。查抄大觀園時，探春不許翻丫鬟的東西，說要翻就翻她，王善保家的拉起探春的衣襟一掀，自以為在活躍氣氛：“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沒想到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個耳光，“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探春也想到了王善保家的背后的勢力，自己先說“明兒一早，先回過老太太、太太，再過去給大娘賠禮。該怎么著，我去領(lǐng)！”這一個耳光給探春立了威，邢夫人也不得不把王善保家的打了一頓，今后賈府上上下下都得對探春忌憚。      
       探春把自己和周圍人當(dāng)做利益共同體，查我的丫頭就是侮辱我。迎春被下人欺負，她唇亡齒寒，警惕地懷疑到當(dāng)家奶奶王熙鳳身上——“還是有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聽了連忙陪笑解釋，說“我們奶奶如何擔(dān)得起”。探春在提升自己的路上走得艱難，缺愛的人沒有多余的愛給別人，但她在自保的同時，間接呵護了丫鬟和姐妹，體現(xiàn)了擔(dān)當(dāng)感，也就獲得了周圍人的擁護和敬重。      
       探春的人生宣言是：“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笨上酱翰皇琴Z環(huán)，不過努力的人總值得更好的生活，得貴婿遠嫁，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在那個時代雖算不幸，也比其他姐妹好得多。等到探春的下一代，庶出的標(biāo)簽或許也可以撕下來，過得更舒展些吧。

    文匯報筆會2019－10－13